去哪裡?

當然是中庭, 剛才修士和修女們受到鐘聲召喚,然後集結的地方。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白松不明就裡, 學者目光疑慮重重。而路德維希對鬱飛塵微微點了點頭。

短暫的沉默後,裘娜說:“那就去吧。”

少數服從多數,他們立刻動身。

“往中庭去”這一決定雖然是鬱飛塵在剎那之間做出的, 但他並不是為了碰碰運氣,而是有充足的理由。

神廟的廚房不用鹽,其它生活場所同樣沒有鹽。根據修士與修女們的表現,他們的日常也異常枯燥、單調。

所以,那種與鹽類似的白色結晶不是他們日常生活中的物品。那麼, 修女還會透過什麼途徑接觸到它?

答案只有一個。

——祭祀、儀式,神廟的宗教活動。

而就在剛剛,修士修女們被召喚過去, 極有可能就是要進行什麼神廟中的典禮或祭祀。

去往中庭的路上, 他簡單交代了理由,又獲得了白松驚歎的目光。

不過, 雖然白松的神情有些浮誇, 但他在神廟中探查的結果確實不錯,經過一排房舍的時候, 他對鬱飛塵說:“鬱哥,那是他們的倉庫,放衣服的。”

鬱飛塵拍了拍白松的腦袋以示誇獎,掃一眼確認四周無人後, 就從那個房舍的窗戶裡翻了進去。果然,白松說得沒錯,裡面擺了幾個木箱, 木箱裡面堆放著許多衣物、床單和其它零碎的生活用具。

鬱飛塵從衣服裡揀了幾件。分不清是修士還是修女的衣服,神廟裡的人全都穿著這樣寬大帶兜帽的黑袍,背後有一個深銀色太陽徽記。

他向來是個周全的人,於是又在另一個箱子裡扯了幾條修女面紗以防萬一。

其它人也走了進來,他們立刻領會了鬱飛塵的意思。

“我們換衣服?”

鬱飛塵頷首。

神廟對外人有戒備,他們現在的打扮不一定會被放進去看儀式。偷窺也不適合,換裝混進去是最好的選擇。

話不多說,他們分開進入幾個小隔間換了衣服。

然而,這些騎士的輕鎧、教皇的禮服、夫人的蓬裙實在太過華麗繁瑣。換下來以後,光是堆在牆角就顯眼無比。

這時候,學者開口了。

“我行動不方便,”他說,“不去那裡了,幫你們把衣服帶回去。”

他不想去那裡。

殺人的規則絕對不會只有陰影怪物一種。而神廟的修士和修女的表現透著詭異,他們集結去做的未必是什麼好事,甚至可能是極可怕之事。貿然前往,會帶來極大的危險。

在混亂的世界裡,只有處處謹慎才能保證自己活著!

而這群人的表現,在他眼裡實在太過冒進了。積極探索可能會有極大的收穫,但更有可能帶來死亡。

鬱飛塵深深看了他一眼。

“好。”他說。

每個人都有自私的權利。況且,他們的衣服也需要一個去處。

他們就此分開,鬱飛塵、教皇、白松和裘娜繼續朝中庭的方向去。

或許有雲霧遮住了太陽,天色昏暗了些許,周圍的溫度也降下來了。他們抵達中庭前端的時候,兩隊黑影正分別消失在一條長廊的兩端。

看身形,一隊是修士,一隊是修女。

他們得跟上。但現在隊伍裡是三男一女,裘娜會落單。

他和路德維希對視一眼。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

路德維希似乎輕輕嘆了口氣,抬手,手掌展開平放到他面前。

鬱飛塵把先前拿到的修女面紗放在了他手上。

接著,就見教皇陛下將面紗兩端的小勾掛在兩側頭髮上,半透明的薄紗垂下來,遮住了年輕教皇五官精緻的面孔下半。

白松咳了一聲。

鬱飛塵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以示自己的清白。

——不是他讓教皇陛下這樣的,是這人主動做出了選擇。

現在的形勢很清楚,他們來到這裡已經算是冒險,如果再出現有人落單的情況,誰都不能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雖然——他也真的有些好奇教皇陛下戴上面紗的樣子。

現在他成功地看到了。

教皇身材修長,比尋常女性高挑。然而把兜帽一拉,半透明薄紗覆住下半張臉,的確起到了混淆的作用。

沒有時間了,那邊的長隊即將消失在走廊末尾。

路德維希帶裘娜轉身,寬大的黑色衣袍隨動作飄蕩的那一剎那,違和感確實在他身上不見了。

——並不是說他變得像一位女性了,而是性別的界限忽然在他身上完全消失。

那種感覺稍縱即逝,鬱飛塵也帶白松往修士隊伍的末尾趕去,終於在隊伍全部消失在末端房間裡之前趕上了。

走進去,裡面同樣是個點著燭火的房間。修士們排成一隊,最前面是個桌子。

桌子後坐著個臉部隱沒在黑斗篷裡的老人,臉上戴了一個黑鐵面具,看不出是不是接引他們來的那個。

而修士們排隊經過這個房間,是在領東西。

每個人都去領取了一把銀色尖刀和一根長火柴,銀刀有尋常匕首長短,非常鋒利。

領完之後,他們再從房間的另一個出口走出去。

輪到與鬱飛塵和白松走過去的時候,他們刻意低下了頭,沒有朝面具老人處看。老人枯朽的雙手抬起來,把銀刀和火柴遞給了他們。

——矇混過關了。

接下來就是繼續跟著。修士的長隊穿過另一條走廊,來到了神廟的中庭。

呈現在眼前的是另一幅奇異的景象。

中庭很大,是個白色石灰岩地基的圓形場地。

場地上成圓環放射狀擺放著一些黑鐵架。鐵架由支架和最上方的三根黑鐵長條組成。所有鐵架合在一起組成了規律的圖案,與房間裡的太陽圖騰一模一樣,象徵著太陽向外散發的光線。

場地中間則被鐵架環出一個圓形。中央圓心處又是一個鐵支架,是一個立柱託著黑色圓盤,很高,圓盤上什麼都沒放。

接著,修士們在場地上散開了。

不知何處傳來“咚”一聲鐘響。

“沙沙。”

“沙沙。”

沉悶的衣物摩擦聲混合蹣跚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面具老人的身影緩緩在他們的來處出現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手裡,捧著一個車輪大小的銀盤。

而銀盤之上,用山一樣的形狀堆積著一垛雪白晶體。在日光照射下,那東西閃爍著雪山一般的光澤。

鬱飛塵瞳孔驟縮。白松也拉了拉他的袍角!

那不就是疑似的——

鹽!

鬱飛塵一眨不眨地盯著斗篷面具老人,那位老人似乎是祭司官一樣的存在,他捧著鹽盤,低垂頭顱,用一個虔誠中帶有畏懼的姿勢向前行走。

原來,鹽在這個神廟裡是這麼重要的祭品嗎?

鬱飛塵指指那邊,問向身邊的另一個修士。

“那是什麼?”

修士機械地抬頭看向鹽盤,道:“是永不廢棄。”

鬱飛塵散走到另一個地方,靠近別的修士。

“那是什麼?”

“日光下不朽。”

“那是什麼?”

“是永不廢棄。”

“那是什麼?”

“日光下不朽。”

他這邊無限迴圈,那邊面具老人繼續前進,最後將鹽盤虔誠地放置在中央高臺上,後退幾步。

鐘聲又響。

另一隊人在中庭另一端出現了。是修女們。

修士們每人拿著一把寒光閃爍的銀刀,修女則每人豎持一根血紅色的蠟燭。

然後,持蠟燭的修女也散入場地當中,修士修女混在了一起。鬱飛塵看向修女隊伍的末尾,不著痕跡在人群中移動,直到和走在最後的路德維希會和。

“你們做了什麼?”他低聲道。

“只領蠟燭。”路德維希回答。

“我有火柴。”

路德維希頷首,沒說話。

面紗之上,教皇墨綠色的眼瞳清醒淡然,他的銀髮從兜帽裡滑落了一縷,蠟燭因為被蒼白修長的手指握持,更顯得鮮紅欲滴,像一汪凝固的血。

眼下一點微光,雖本人面無表情,它卻如同慈憫的淚跡。

這副並不多言的樣子讓鬱飛塵不由想到了被他問話的那幾個修女。

還有修女的話。

“修女與外人過多說話,有損神明的聖潔。”

過多說話,有損神明的聖潔。

有損聖潔。

他不是個多話的人。但偏偏在這個時候,居然想和這位陛下多說幾句話了。

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下一刻,不知從哪裡,奇異的樂聲傳來,其中的鼓點毫無規律,吹奏聲時而高亢時而嗚咽。修士修女們像是得到什麼訊號,在樂聲響起的下一刻全部轉身,面朝鹽盤的方向。

儀式開始了。

只見修士與修女們規律地按照鐵架排成光線的形狀,開始隨著樂聲舞蹈,做出一些奇異的動作。

有時雙手交叉抱胸,有時身體亂舞,有時將雙手舉向天空,有的動作詭異到幾近癲狂。修士與修女們的身體也能僵硬地彎折向各個方向。再後來,他們的隊伍開始有規律地移動,繞圓環轉圈,或者向別的地方流動,交換位置。

鬱飛塵盡力跟著他們的動作和隊形,雖然不算熟練,但別人都在專注自己的舞蹈,沒人注意他動作是否合格。

最後,每個修士都規律出列,用最中央鹽盤上的鹽山刮碰了一下自己的銀刀,再退回原來的位置。修女則將鮮紅的蠟燭貼於額頭,向鹽山長躬敬拜。

日光又昏暗了一些,山巔刮起風來。奇異的樂聲中出現一聲嚎哭一樣的長號,所有人的動作在那一剎那停了!

鬱飛塵跟著停住。

停了一剎,又動了。

接著,人群開始沒有規律地混亂交錯起來。鬱飛塵觀察周圍,發現是修士在尋找修女,找到一個後就在附近鐵架前站定不動,似乎和她結成了對應。

於是他伸手按住身前銀髮“修女”的肩膀。

佇列流動的時候,路德維希一直在他不遠處,但白松和裘娜不見了,希望他們能在一起。

結對還在繼續,樂聲逐漸高亢綿長起來,迴盪在山巔雲層中,像一聲又一聲的呼喊。

又過一會,所有修士和修女都結對完成。每對都站在一個黑鐵架旁邊。那三根鐵長條組成的黑鐵架高度及腰,就像……

就像個解剖臺,或者說一張窄床,剛好能躺下一個人。

而鐵架的表面上又遍佈許多細小的凹槽,像是冷兵器上放血用的血槽。

簡直像是一張刑床。

鬱飛塵腦中剛閃過這個想法,就見修士們齊齊彎腰,一手穿過所屬的修女肋下,一手抬起她膝彎,將修女放置在了鐵架上,然後揭開了她的面紗。

要做什麼?

但所有人都在動作,容不得鬱飛塵多想,他也把路德維希橫抱起來,放在上面。

揭開面紗時,路德的兜帽微微滑落,銀色長髮向外散開些許。

樂聲又變。

——修女們,竟然齊齊抬手解開了黑袍的衣釦。

黑袍形制簡單,完全解開,只需要三個釦子。

解開後,她們將袍子緩緩從身下抽離,將它換了個朝向,像被子一樣蓋在了身上。那枚原本在後背上的太陽徽記此刻到了左胸口處,心臟的位置。

改變後的黑袍沒有完全蓋住身體。肩頸,手臂,小腿,雙足,全部不著半縷,呈露在暗淡的天光下。

路德維希也是同樣,漆黑的袍子和鐵架襯著他皮膚,過於白。

面具老人伏地跪拜在鹽盤前,不見絲毫動作。

樂曲再度變化,逐漸急促激烈起來,修士解下了自己和修女脖頸上畫著的黑鐵長鏈。

那竟然是幾個手銬一樣扣在一起,很容易分開的短鏈。修士將長鏈分為短鏈,然後用這些短鏈將修女束縛在了鐵架之上。

鬱飛塵再次估測一下現在的形勢後,也仿效他們,分開了自己的鐵鏈。

出於禮貌,他對教皇陛下道:“失禮。”

教皇陛下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作為應答。

接下來發生的事,確實有些失禮。

漆黑的短鏈繞過教皇陛下略顯蒼白的手腕,將兩隻手腕都鎖在了鐵架上。

然後是腳踝。

最後,一道鎖鏈環住脖頸。

四肢,脖頸,一個人就這樣被牢牢鎖在了刑床上。但鬱飛塵留了活釦,很容易掙脫。

那支血紅的蠟燭先是置於教皇的胸口,然後被他拿起。

樂聲復歸低沉,變成奇異的嗚咽。

陰雲在天空聚攏。

最中央的老人嘶聲道:“點燃——”

“刺啦”一聲,不知什麼材質製成的火柴在粗糲的黑鐵表面擦燃,繼而點燃了血紅蠟燭。火苗竄起,蠟燭的顏色更加殷紅邪異。

很快,火苗燒化蠟體,使它化成燭淚。

山風吹來,火焰猛地搖曳。

啪嗒。

鮮紅蠟滴,落在教皇精緻優美的鎖骨上。

那附近的皮膚或許微微顫了顫,或許沒有。

蠟滴的溫度是燙的,落在皮膚上自然有灼痛。但最使被滴者不安的不是溫度,是時間。

因為蠟燭就在那裡,滾燙的蠟滴可能會在任何一刻落下來,又或者,持蠟者可能會在任何一刻將它傾倒。

這種無法確定的到來和完全被他人掌控的恐慌,會將等待時的恐懼和蠟滴最終落下時的感受無限放大,使被滴者顫慄難止。

在許多世界裡,這都是一種凌虐,或者重一些,一種刑罰。

而在這個世界裡,卻像是個神秘的儀式。

樂聲再度變化的時候,修士開始正式向修女身上滴蠟。

第一滴,在額頭。

鬱飛塵手中蠟燭微微傾倒。

半掩的睫毛微顫一下,像不禁風雨的枝葉。教皇光潔白皙的額頭上洇開一滴血紅,蠟滴順著額頭的弧度向下緩緩墜出一段。

路德維希似乎仍維持著那種略帶溫和的平靜,他的眼睛倒映著天空。

但此時此刻看著那張臉,鬱飛塵卻微微出神了。

流下的蠟珠,像一滴淚。

如果這滴鮮血一般的眼淚不是從額頭流下,而是從眼裡,或者,就是從淚痣那個位置——

如果真的像流淚一般。

忽然,那名修女平直僵硬的語聲在鬱飛塵耳畔再度響起,語聲有如魔鬼的低喃。

“有損,神明的,聖潔。”

有損聖潔,卻似乎無損美麗。甚至因此更加……動人。

鬱飛塵移開目光,不再看了。

一種直入靈魂的,面臨極度危險時的直覺阻止了他。他的直覺彷彿已經預感到,如果自己再那樣看下去,就會被魔鬼的低喃所蠱惑,墜入萬丈深淵。

於是他只看向下一個要滴向的部位。

右肩。

但這次不是單獨的一滴了,而是要連續不斷從右肩滴到右手指尖。

蠟滴像是血液,卻比血液更純粹,鮮紅的色澤淋漓而下,不僅長久地停留在皮膚上,還在周圍惹起淺淡的紅痕。

觸目驚心,又動人心魄。

鬱飛塵就那樣長久注視著教皇手臂上的血色滴跡,說不清原因,他呼吸微微急促。或許,為了徹底擺脫魔鬼的低語,他該把投向此處的目光也移開。

但他沒有。

就像喜歡沾血前的一秒,下刀前的一瞬,他也喜歡遊走在危險的邊緣。他現在還沒死,並會繼續活著,但直面生死那一剎那間的顫慄與快樂,是他體驗過的最真實鮮活的情緒。

總而言之,他喜歡臨界點。

像現在。

右邊完畢,換成左肩到左邊指尖。接著是兩邊的小腿。

至此,四肢、額頭都染上了血色。這樣關鍵的位置被有意為之的紅跡點綴,人也變得不像活人,像精心準備,呈獻面前的的祭品。

尤其是當這人是路德的時候——其它修女或多或少都發出了吃痛的喘氣聲,或呼喊,而他一直以來僅是偶爾輕顫,平靜承受著持續不斷的虐待,只到最後的時候輕而緩地閉上了眼睛,像一具脆弱卻安靜的人偶。

樂聲停了。

結束了嗎?

絕對沒有,面具老人還在鹽盤下匍匐不起,如同變成屍體。

那接下來該做什麼?

還缺什麼?

那些在神秘的教義中意義重大的部位——

頭顱、四肢,還有……心臟!

鬱飛塵看向路德維希的心臟處,太陽徽記靜靜躺在黑袍上,像黑夜裡突然睜開的一隻眼睛。

寒光突然閃爍!

周圍的修士,全部拔出了銀色利刀!

此時此刻,另一邊。

裘娜躺在鐵架上,寒光刺過她的視野,她看清了那些致命的利刃,劇烈喘息著。

這場古怪的儀式,不對,這場祭典——這場祭典到底想幹什麼?

祭典,就要有祭品。

祭品,有死的,也有活的,活的被祭,也就死了。

她陡然睜大了眼睛!

此時此刻,只見所有修士對準面前修女的心臟處,一起捅下了尖刀!

在鹽山上刮擦過的鋒芒利刃刺破黑袍,穿透太陽徽記,也噗嗤一下捅入跳動的心臟!

修女們吃痛,下意識想從鐵床上挺身掙脫,卻被四肢和脖頸的鐵鏈牢牢釘在原地,痛苦的喊聲此起彼伏,然後因生命的消逝,全部戛然而止。

一對又一對,血液瘋狂湧出,甚至因為心臟的跳動,濺起霧一樣的血花。太陽徽記完全被血液染透,接著,血液順著凹槽流下,淌入地面。

此時此刻,裘娜面前的白松把刀刺到近前,卻手指顫抖,舉棋不定。

他下不了手。

可是旁邊一名修士,似乎往這裡看了一眼。

危險的直覺從裘娜的天靈蓋往下湧,剎那間遍佈她全身。

不行!這麼多人都在周圍,會露餡!露餡的結果很危險!

裘娜一咬牙,直接抬起了左手——白松只是象徵性把鐵鏈掛在她手上,根本沒綁。

她握住白松那猶豫不決不忍下刀的手腕,帶著他手裡的尖刀往自己心臟周圍某個地方——她也顧不得是什麼地方了——猛然往下一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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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處,劇痛傳來。刀子抽離,熱流湧出,裘娜失去所有力氣,像脫水的魚一樣癱在鐵床上。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這傷死去,可大腦卻驚人地清醒。

短短兩天內發生的事情,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內閃過。像是快進播放了一場光怪陸離的電影。

從小到大,她身上一直有個特質。

越安全,越散漫,越危急,越清醒。有時候,這種狀態連她自己都不能控制。

最初從全息艙內陡然來到這裡時,她確實受了很大的驚嚇,因為這裡太真實了,這一切也來得太突然,還好丈夫也在旁邊。再後來,為了平復自己的恐慌,又聽到了餐桌上人們的措辭,她也真的認為自己只是來到了另一個全息遊戲,只不過比起別的遊戲更加逼真一些。

只要等程式設計師發現這個bug,她和老公就會回到現實的世界。

最起碼,這樣想就不害怕了。

燭火那麼多,但她不覺得驚訝,遊戲開發者為了炫耀自己的技術實力,總是設計一些華而不實的場景,她見得多了,不覺得異常。

後來,屋裡太熱了,她熄了燈。

真正意識到不對,是從眼前這個舉刀的小騎士敲開房門那一刻開始的。

他臉上的擔憂那麼真實,眼神也那麼真誠,再先進的技術,再高階的智慧都無法復現這樣的神情。

可是她已經把燈熄了。再點上,會好嗎?陰影裡到底有什麼?

她已經想不起,自己是用什麼心情望向了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發現影子裡,有著肉眼難以察覺的色差——有一團東西,比其它地方顏色深一點,一點點。它好像還會動。

於是她小心走到了床榻的影子裡,讓兩個影子重合,然後離開。

可那東西還在她影子裡,沒有離開。

這時,裘德起床點燈了。

他站起來,於是影子也被月光拉長了。

試一試,或許有用。

於是她往前一步,讓自己的影子和裘德的影子交錯重疊。

這次,影子分開時,那東西沒有了。而淺淺的深色,出現在了丈夫的影子裡。

再後來——燈就點上了。

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悄無聲息滑下來。

可她的眼神卻無比清醒堅定。

她不知道那一刀捅到了哪裡。如果她死了,是應該的,就當是報應!

可如果她這次沒死,以後她會用盡全力活下去,再也沒有什麼能使她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來到了怎樣的一個世界。

但是,打遊戲,就是要贏。

裘娜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的鮮血也從胸口流了下來,沿著血槽淌到地面,周圍沒人察覺這邊的異樣。

而在另一邊——

鬱飛塵的刀尖,卻也在刺向路德維希胸口的時候,停在了半空。

他刺下的動作很穩,停得卻突然。

並且,遲遲沒有再下刀。

旁邊,第一個已經刺死修女的修士轉過頭來看他,刀尖往下淌著鮮血,烏黑空洞的眼睛死死釘向他的刀。

接著是第二個。

第三個

最後,他們密密麻麻,全部拿著帶血的尖刀轉向他,注視他。

鬱飛塵卻還是沒動,甚至眼神微怔。

事情發生在剛才。

就在剛才,他即將下刀的時候,教皇,或者說路德維希,再或者,安菲——總之,這個五官如人偶一樣精緻,身上血跡悽美的祭品,緩緩睜開了那雙高貴、寧靜的眼瞳。

那一刻,彷彿黑鐵變為玉石,祭臺也化作神壇。周圍一切血腥,剎那間煥發光明。

明明只是一個人睜開了他的眼睛。

而鬱飛塵即將落下的刀,就那樣生生頓住。

不是因為下不了手。

而是在那如同驚雷降世,萬物創生的一瞬——

他卻越過了危險的邊緣,看到了無底深淵。

他想用利刃刺穿他心臟,鎖鏈禁錮他脖頸,想用血腥玷汙聖潔,暴虐撕碎平靜。

那一瞬間,他是真的想殺了他。

周圍,空洞的眼瞳密密麻麻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森冷惡意撲面而來,如同刺骨的洪流。離他最近處,一個修士揮舞尖刀,朝這裡邁開了僵硬的腳步。

沙沙,腳步聲傳來。

他的眼神,恢復原本的、或許是另一面,又或許只是習慣用作表象的——平靜、淡漠與清醒。

銀刀刺入路德維希的血肉,先是刀尖,再是刀刃。每一寸傳來的感覺都很熟悉,他當然深諳人體每個細微之處的結構。這一刀下去,看起來既深又狠,其實什麼都沒傷到,甚至連血都不會多流幾滴。

這是對待隊友時,一位光明、正義的騎士長應有的品格。

然而沉靜收刀的一瞬間,內心深處,另一個聲音對他自己說:

鬱飛塵。

你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隨著手起刀下,路德維希的血緩緩沿著凹槽淌了下來,修士們靜靜轉了回去,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至此,所有修女都一動不動躺在鐵架上,被刺穿心臟放出血液。那些血液沿著凹槽的路徑流下,然後在地面上被另外的紋路接住,地面上,一個更大的圖騰被鮮血緩緩灌注著,逐漸變紅。

修士們全體朝向鹽盤,然後緊閉雙眼,匍匐下拜。

他們額頭死死貼著地面,神情無比虔誠,沒有一個人抬頭,沒有一個人有分毫移動,這應該也是祭禮的一環。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鬱飛塵不瞭解,他們接下來又會對那對鹽做什麼,也無從揣測。但是他們今天來到這裡,目標只有一個——就是中央的鹽盤,他們所謂的“永不廢棄”與“日光下不朽”。

而現在所有人都閉眼了,沒人能看到他。

要從這麼多人的儀式上得到鹽,機會稍縱即逝。但是,它已經出現了。

必須抓住機會,就現在!

鬱飛塵放輕腳步,放慢呼吸,走到鐵架與鐵架之間的空隙。然後往中央走去。

——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前進。

他清楚自己冒著怎樣的風險。然而如果得不到那個要找的東西,風險可能更加巨大。

鹽盤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越過閉眼匍匐的面具老人,走到鹽盤極近處,再次確認,這形狀和透光度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

接著,他把它拿起。再接著,他轉身,走。

與此同時,路德維希披好衣服,往離開的方向輕輕走去。

白松瞪大眼睛看著他們這離奇離譜的操作,片刻後做出清醒的決定,抱起半昏迷的裘娜,往另一個出口去。

這樣,萬一他鬱哥露餡了,他還可以吸引一部分火力。

四人就這樣身著黑袍,躡手躡腳地離開這個明明到處是人,卻死寂無聲的祭祀場地。

走廊近了,出口也近了,有個牆,可以阻隔一部分視線。

鬱飛塵的精神極度集中,所有神經都繃緊了,四面八方,所有細微的響動,他都牢牢聽著,什麼都不放過——

咵嚓。

不知是誰的腳,踩到了一片落葉,又或者誰都沒有踩到,是風吹動一片樹葉,樹葉邊緣刮著石灰岩發出了聲響。

身後氣氛猛地一沉,血腥惡意奔湧而出!

被發現了?還是他們的跪拜階段結束了?

來不及多想,那一秒,他們全部向前拔足狂奔!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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