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在場上迴盪,久久不散。

隊長憤然轉身,陰沉沉的天幕下,滾滾濃煙中,他身後果然站著一個人。

或者說,一個人形生物。

黑風衣,長靴,短髮,一張彷彿能凍死人的臉,那五官燒成灰他都記得。

——鬱飛塵,他們隊請來的外援,提供“副本包過”服務。

他們小隊也並不是特別富裕,是因為這次要帶新人,讓新人感受到大家的強大與可靠,才忍痛掏錢請了最貴的那個執行者,看見他就肉疼。

沒想到,剛踏進這個喪屍世界的第一天,也就是今天的三個月前,這人就被喪屍群給埋了,死無全屍。

金錢的損失,簡直觸目驚心,而少了一個外援,他們的任務也開始磕磕絆絆,就在昨天,新人夏森還帶著極其重要的病毒標本,被喪屍給叼走了,不知所蹤。

簡而言之,人財兩空,雞飛蛋打了。

以至於隊長現在一看見鬱飛塵的臉,就想罵娘。

他深吸一口氣,剛剛平復了一點兒情緒,就注意到了鬱飛塵那蒼白的皮膚,變色的虹膜,面無表情的臉,還有完好的,沒腐爛的身體。這全都是高階喪屍的特徵。

再一想,也恰好是在三個月前,人類科學家監控到了可疑的類人生物a1407,並在這三個月間把它的危險預估程度一路上調,直逼黑撒旦。

現在戰場相見,他該說什麼。

你好嗎?吃了嗎?你死了嗎?

隊長還沒來得及醞釀好情緒,就見這東西拎著另一個人的衣領,把人丟了進來——是個灰頭土臉的半大少年,很纖細,穿著一身沾滿血汙的白大褂。

“隊長,”半大少年被光頭隊長接了個滿懷,抬起頭來,“鬱神是好人,他把我從喪屍手裡救了。”

——這就是他們隊的新人夏森,智力很高,第一次來副本,表現還不錯。

“夏森,”隊長第一句問了最要緊的問題:“病毒樣本呢?”

夏森從懷裡掏出一個微型冷凍箱:“主神保佑,沒弄丟。”

隊長長舒一口氣。

但這口氣剛舒,就又堵住了。

他聽見了鬱飛塵的嗓音,這人給統戰中心說了幾句難懂的命令後,對艙裡人說:“往前開。”

隊友面面相覷後得出結論,似乎也只能照辦。

天價請來的“副本包過”外援,開場就死在了喪屍手裡,已經是一件離奇的事情。

而已經死無全屍的外援,忽然以高階喪屍的形態在戰場上出現,這就更加匪夷所思。

當然,更加難以想象的事情是,這個已經變成高階喪屍的外援忽然出現在我方陣營,開始指揮人類軍隊與喪屍群的戰鬥。

隊友的嘀咕聲隱約傳來。

“我們中出了一個內鬼。”

“但喪屍裡也出了一個內鬼。”

“兩個內鬼是同一個人。”

“所以他究竟算是哪一方的內鬼?”

“不管了,我先好傢伙。”

“好傢伙。”

“好傢伙——我炸——”

炮聲再次轟然炸開,這次啟動的是霰彈炮,150mm的箭式榴霰彈,空炸,每枚炮彈炸開後都激射出近萬枚微型鋼箭片。即使沒被傷到要害,喪屍也會在中彈的那一刻有短暫的僵直。

裝甲坦克就抓住這樣的機會,緩慢又堅定地碾了過去。

“繼續,”鬱飛塵道:“最佳點位座標北177.642,西69.685。”

然而,越是接近黑撒旦,周圍的喪屍體型越是巨大,人形喪屍已經消失,醜陋的巨獸圍成固若金湯的堡壘。霰彈炮已經失效,普通穿甲|彈也沒了用武之地,最重要的是,裝載的彈|藥臨近告罄。

——硝煙彌漫,能見度幾乎為零的前方,無數巨大的灰白影子湧動著向這邊撞來!

幾位隊友本能地大叫一聲,彷彿已經被撞了一般。

就在這此時!

沉悶的肉|體撞擊聲忽然響起,是另一只巨大的身影從後方疾射而來,直直撞上了巨獸的頭顱,牙齒咬住它的上顎,兩隻怪物滾落在地,瘋狂地撕咬在了一起。

緊接著,又是一個撲了上來。

越來越多。

隊長拿著望遠鏡努力透過煙霧向後看,他們本已經深入了喪屍潮中,四面八方都是敵人,後方的喪屍潮瘋狂往他們的方向湧動,可經過坦克時卻彷彿沒有看到它,而是與他們面前的喪屍巨獸殊死搏鬥。

濃煙翻滾,巨獸們彼此撕咬,更有無數小型喪屍浪潮一樣一波波前湧,彷彿一片海的海潮被分成兩邊,驚濤駭浪彼此擊打一般。

情形很明顯,有一群喪屍叛變了。

而且,極有可能就是之前那些一動不動的奇怪喪屍。

想到關於a1407的調查報告,他看向鬱飛塵,稱呼不由得發生變化:“您幹的?”

鬱飛塵沒說話,這人只是一眨不眨看著前方的一切,或許是因為太過專注,那雙因變異而泛紫的眼瞳裡,顯露出一種隱隱約約的瘋狂。

他不說話也沒關係,這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事實,a1407確實是喪屍群中進化出的另一個首領,而且控制力比黑撒旦高出不少。這些反水的喪屍極大緩解了隊伍的壓力,坦克一路徑直深入,逼近黑撒旦的本體。

雖然黑撒旦巨大如山脈的體型讓它看起來毫無弱點,但這東西顯然對不斷逼近的鋼鐵坦克產生了焦慮——千萬只喪屍飛鳥發出尖銳的鳴叫聲,俯衝向下加入戰局。它們的離開卻正好讓被密密麻麻巨大飛鳥騷擾的飛行編隊有了喘息之機。

靈活的直升機與偵察機先佔領了制空權,然後才是轟炸機。目標足夠大,重型鑽地炸|彈與穩壓彈有條不紊地落在了黑撒旦的身上。這東西殺不死它,卻能傷筋動骨。

低沉的吼聲從大地傳來,地面震顫,那嶙峋醜陋的脊背緩緩弓了起來。

“座標點到了。”

坦克停下時,黑撒旦投下的陰影逐漸變大,如同一座高山破土而出那樣——血肉模糊的黑撒旦站起來了。他們就在它的腳下,至多不過一百米遠,仰頭就是它的肚皮——如果這東西有肚皮的話。

尖銳的唳叫隨著一片黑影疾掠,一隻翼展數米的黑色飛鳥在掠過的一剎那抓住了鬱飛塵的肩膀,將人帶離坦克的頂端,高懸半空,彷彿他忽然長出一雙黑色翼翅一般。

炮架也空了,隊長驀地抬頭,看見鬱飛塵已經輕描淡寫對黑撒旦舉起了自己之前沒能扛起來的炮筒,他似乎根本不需要準星。

在某個節點變成喪屍,控制自己的變異方向,朝喪屍首領進化,並且在過程中找到黑撒旦的神經中樞所在點,然後在最後關頭返回人類陣營,計劃對抗節奏,拿起人類的武器——

隊長覺得自己打喪屍副本的經驗還是太少,以至於每一個環節,他都想不通能用什麼方法做到。

然而,仰頭看空中的鬱飛塵,想著他先前的神情,隊長有種感覺,這東西絕非善類。

“砰——”

一聲不起眼的動靜伴隨著煙霧與火光響起,流光劃破陰霾的天空,剎那間沒入黑撒旦因直立而裸|露的腹部下端某處。

那巨大的身影猛地一僵,彷彿時間為之靜止。

鬱飛塵在空中比了個手勢。

隊長瞳孔驟縮!

“快退!快!”

艙內隊友臉色蒼白,猛拉操縱桿!

因死喪屍堆積而崎嶇不平的地面上,重灌坦克以平生能開出的最快速度跌跌撞撞後衝!

陰影劈頭蓋臉倒扣下來,它就在陰影的邊緣疾馳,彷彿在帶著這片影子前進,然後——影子超過了它。

先砸中它的卻不是黑撒旦的身體。而是一個人頭那麼大的屍塊。

隊長大吼:“關天窗——”

天窗關閉,猛烈的撞擊聲卻不斷響起,彷彿被無數滾石敲砸一般,鋼板不堪重負,每一次吱嘎作響後,滿艙室都是心臟的跳聲。

等一切終於停止,隊長第一個爬出天窗,他眼前是一地散碎的、醜陋的肢體碎塊。黑撒旦沒有整個倒下,它解體了。

環視四周,硝煙不再瀰漫,還在反抗的喪屍,忽然少了。

彷彿被按下了休止符,嘶啞的吼叫漸漸停下了。瘋狂的撕咬變成緩慢的咀嚼,迅疾的飛撲變為遲緩的踏步,最後,所有喪屍都停下了。

然後,漸漸向中央彙集。

即使踩著的是黑撒旦——它們曾經的首領的屍體殘塊,也沒有一個喪屍的動作因此停滯。

寂靜無聲的戰場上,彷彿在進行一場沉默的遷徙,它們越靠越近,最後集中在一個不太規則的方陣中——所有毫無生氣的臉都朝向人類基地的方向,連飛鳥與蟲子都落了下來。

——鬱飛塵落回了坦克艙內。

隊友念念叨叨的聲音在艙內響起:“好,現在a1407和人類聯手,藉助人類軍隊,打敗黑撒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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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新的喪屍王誕生了。”

“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好,該是a1407翻臉不認人,反咬人類了。”

“真有你們的。”——這次是通訊機裡傳來的。

鬱飛塵不由得往他們那裡看了一眼。

他接“包過”的活已經有很久了,遇見過形形色色的僱主和隊伍,但這樣專心致志於復讀和喜劇表演的小隊,確實比較少見,不知道是從哪個世界出身的。

當然,統戰中心的頻道裡傳來的那句話,也是不太正常的。他數了數艙內人數,和進本前的人數相比,少了一個,看來隊長往統戰中心裡也安排了一位隊友。

那麼,這個小隊能發揮的作用雖然有限,但總算還是有可取之處。

短短一個半小時過後,喪屍群的聚集已經進入了尾聲,它們密密麻麻排列在平原上,像一鍋已經下好的餃子那樣。

他對通訊裡的統戰中心說——

“炸了吧。”

地毯式轟炸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簡單到有些人已經喪失了觀看的慾望。

“鬱飛塵,鬱哥。”隊長沉重的聲音在艙內響起。

鬱飛塵看向他,示意自己聽見了。

“你願意真誠地解釋一下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情嗎?”

“僱傭內容做完了,”鬱飛塵語氣也確實很真誠,說,“記得交尾款。”

“真的做完了嗎?”隊長聲音悲痛。

鬱飛塵回想。

僱傭要求1:全員存活。僱傭要求2:任務完成。

附加要求1:最好暴力通關(讓新人體會到隊友的強大與可信,使其傾倒,產生深深的崇拜)。

他想起把夏森從喪屍手中救下時,夏森感動的神情,語氣更加確定了幾分。

“做完了。”

地毯式集中轟炸消滅了絕大部分的喪屍,人類的勝利來得很突然,但不論來得怎樣突然,終歸是令人們開心的。

打掃戰場,短暫慶祝過後,基地絕大部分的力量開始投入到喪屍病毒疫苗的研究中。

夏森帶回來的病毒樣本發揮了很關鍵的作用,一切順利。

隊長在找鬱飛塵的途中碰見了夏森。

夏森說:“隊長,你看到鬱哥了嗎?”

“你也找他?”

夏森抿唇笑了笑。

“你不對勁。”隊長斜眼瞟了一眼夏森。

夏森笑了笑,“我對這個人很好奇,求知慾是我家鄉信奉的美德之一。”

“這美德倒不錯,可惜容易害死人。”隊長嘀咕了一聲。

他們在基地東北角的瞭望塔找到了人。瞭望塔八樓有一塊凸出的平臺,鬱飛塵就坐在平臺側面的水泥寬欄杆上,背靠牆壁,一腿隨意屈著。他右手拎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瓶,看起來像基地食堂勾兌的半成品高度酒,別名假酒。

他喝了一口,很難說喝酒這一行為在他身上代表著什麼,因為血潑一般的殘陽天幕下,他乍看是個憂鬱的剪影,仔細看卻實在面無表情,即使放在這裡的是個機器人,也沒法比他更刻板。

一時間,隊長也沒和他搭話,而是走到欄杆的前方,放眼望去。這裡可以說是基地的最高處,灰色的水泥建築蟻群一樣密密匝匝挨擠在一起,被一道無形邊界框柱,再往外,就成了沒有盡頭的黑色平原。

一群烏鴉在荒野上盤旋,巨大的夕陽下,這城市比一隻烏鴉還要渺小。而倖存的居民在災難過後,想要重新恢復昔日的生活,似乎比打贏保衛戰還要困難。

“隊長?”夏森輕輕問。

“感傷了。”光頭隊長嘆了口氣。

“苦難終將過去,”夏森望著鴉群,雙手交握置於胸前,說,“因為神愛每個人。”

“你知道的還挺多。”隊長說。

“雖然現在還對‘樂園’知之甚少,但我的家鄉是蘭霍斯沃倫,我們世代信仰主神。”

鬱飛塵轉頭看他們。

“您醒啦。”隊長說。

這些天來,他已經想通了。

通關方式出人意料又怎樣,總比團滅好。

至於隊伍在新人心中的形象——反正遲早有一天要被破壞。

他現在心平氣和。

“我找你是想問點事,鬱哥,”隊長說,“喪屍剿滅了,今天疫苗也宣佈生效了,咱們怎麼還回不去呢?是不是還有什麼隱藏機制?”

鬱飛塵看著他。

那眼神已經不是隊長第一次從他眼裡看到了。

左眼寫著“你怎麼還沒想通”,右眼寫著“你怎麼還能活著”。

隊長:“……”

鬱飛塵的目光從隊長身上移開,僱主們經常對他提出一些太過簡單以至於有些奇怪的問題,對於這類問題,如果接的單子要求是“輔導”,他有時也會稍作解答,但這次只是一個單純的“包過”服務。

自從被投訴得越來越頻繁,他已經不接輔導單了

酒精在喉嚨間燒灼的感覺漸漸消散,78度,還行。

再抽出隨身帶著的長匕首,用半瓶酒把它從尾部淋到刀尖。

然後,隊長和夏森就眼睜睜看著他——

看著他面無表情,把自己給捅了。

半空中,忽然輕輕響起一聲。

“叮。”

接著是溫和的女聲。

“791154已完成。”

“迴歸通道開啟,10,9,8,7,6,……”

“歡迎回到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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