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畫獻給黃昏時分。

——克勞德·拉格倫·喬和他的朋友們。”

克勞德以莊重的字跡在畫的右下角落款。

安菲看向無限的天空。

看不出他失去了什麼。那原本也是無形之物。

愛?

神愛世人那樣的愛嗎?

感到了鬱飛塵的目光,安菲看向了他。

“不必擔心我。”安菲輕道。

克勞德看著畫,手中畫筆仍不自覺地蘸動著調色盤上的顏料。那些顏料還有一些沒被用完,它們相互混合,變成一團刺眼的雜色。

畫就在那裡,寂靜而瘋狂。伸出手就能碰到那濃郁的情緒。

“這是從未有過的作品。”克勞德自語,“可是,這真是我想要的嗎?”

克拉羅斯的眼角跳了跳。

“異化的事物,荒誕的世界,強烈的情感。可是黃昏呢——黃昏在哪裡?”他死死看著畫布,“黃昏成為了內心的陪襯!”

飽蘸了一筆濃烈的雜色,他朝那畫布上重重畫下——

混亂的顏色從右上角直至左下角,橫貫了夕陽,刺穿了天幕。像是人臉上一道醜陋的長疤,不由分說地毀滅了整個畫面。

克勞德:“這也不是我想要的作品。”

夕陽被黑暗吞噬,夜晚降臨到這裡。

“明天,我們繼續作畫。休息吧。”他說。

即將轉身離去的時候,鬱飛塵再度叫住了他。

“昨夜的光源已經消失了。”鬱飛塵說,“勞煩再給我們一些。”

克勞德環視著這個黑漆漆的空間。昨晚的螢火蟲已經被方塊四全部抓獲然後毀滅了。

“殘殺生靈,不是良好的美德。”克勞德說著,提筆蘸起一些橙黃的顏料,在手心點畫。

璀璨的螢砂自他手中傾瀉流下,落在地面,如同一道美麗的河岸,柔和的微光照亮此處。克勞德離開了。

方塊四這次沒再對發光體做什麼,他靜靜盤腿坐在地面上,曲起右邊的膝蓋,手搭在上面,看起來甚至很安靜,安靜得近於空白。這令人不得不懷疑克勞德拿走的不是那些瘋狂的情緒,而是他的整個腦子。

一時寂靜,只有克拉羅斯的嘆氣聲。

“我真的在往下掉,太可怕了,我要恐高了。”

墨菲無言,他現在說話都感覺有些艱難。

戒律靜靜運算著什麼,不說話。他第一輪失去了比例,第二輪失去了外表上的對比度,都未影響到核心的功能。

大家的情況都很好,鬱飛塵覺得。該活著的都活著,該閉嘴的也都閉嘴了。

鬱飛塵:“總結一下今天吧。”

雖然能說話的人沒幾個了。

戒律先說話,聲音平鋪直敘:“分類結果:本畫百分之八十符合‘表現主義’。”

“請解釋‘表現主義’。”

“檢索結果:扭曲、抽象、荒誕。突破現實,捨棄細節。傾向表達精神、情感,或稱為‘靈魂的呼喚’。”

已經成為藝術品的海倫瑟確實在發出“靈魂的呼喚”沒錯。

克拉羅斯:“風景畫也不要,感情畫也不要,那見鬼的大祭司竟然毀掉了我們的傑出作品,說實話,我很想把他塞去畫裡。”

戒律的語調不帶有任何感情:“統計顯示,守門人對本畫的貢獻:低於百分之五。”

“偉大的藍星主腦,我看你還是待機比較好。”

“我已不屬於藍星。”

鬱飛塵在回想今天克勞德的一系列反應。

“他喜歡突破現實的表現手法,但認為我們偏離了黃昏的主題。”他簡短道,“下一幅我們要迴歸黃昏,並且比第一幅更接近本質。”

墨菲如同卡帶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來:“繼續……抽象……”

戒律的另一輪檢索已經完畢,開始為他們科普可能會用到的、更深入的藝術概念。

他的聲音帶有無機質的冷淡和抽離,但又因為音色優美,並不顯得違和。據說這是當初藍星全體人類票選出來的嗓音。

科普講解聲裡,他們靜靜等待著那幅畫的變動。

對於下一幅畫,方才簡單的對話裡他們已經達成共識,但最核心的問題依舊沒有解答。

——拉格倫大祭司究竟想在這幅畫裡表達什麼?

安菲依舊像昨天那樣靜靜靠在鬱飛塵的肩上。

鬱飛塵握著一把照明用的螢砂打量,這些熠熠生輝的微小顆粒細看很美。

“在看什麼?”安菲問。

鬱飛塵心裡忽然升起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念頭。

而且他居然就照著那念頭做了。

他將手上那捧螢砂靠近了安菲。安菲的臉龐被照亮,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小鬱,你要給我?”

“別動。”鬱飛塵說。

安菲就不動了。

鬱飛塵手指穿過他的金髮,把他的腦袋扣在自己胸前,頭髮攏在一起。

再然後,那捧螢砂盡數順著金色長髮流下。

其中的一大部分自然落回地面,在安菲周圍散落如星辰,另一些在長袍上,還有一些——他們停在了安菲的髮間,或輕盈地點綴在金髮的小捲上。

如在夢中。

鬱飛塵:“……”

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奇怪的事?

安菲甚至都愣了愣。他看了看自己,又看向鬱飛塵,溫柔笑意霎時毫不隱藏地出現在眼中。那是帶一點哭笑不得的、無奈又縱容的神色。

“小鬱,你……”

看這笑,他好像確實沒改變什麼。鬱飛塵想。

安菲話未說完就沒了下文,又或許本就只有這半句。他們一同把目光投向那幅畫——睏倦感又浮現了,這是精神被共振拉向另一個世界的徵兆。

在久遠時光之前,有些事正在發生,它經歷了千萬個紀元,至今仍在有的人身上輪轉。

畫中之物剎那間籠罩了他們,往事揭開迷霧般的面紗——

拉格倫大祭司跪在神聖的殿堂中。面前是恢弘的輝冰石大幕。往上看,流光溢彩的穹頂也全由輝冰石製成。虛幻的天空籠罩著現實的殿堂。

寂靜橫亙在最上方的,是那淡金色的至高存在。萬物都在它之內,萬物都在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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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的面容比起上次見到的滄桑了一些,畫出第一幅畫,似乎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神殿所有祭司都在他身後跪坐,他們圍成了一個圓形。圓是向心的,在很多文明中,它向著神聖的太陽。

所有人的力量都在輝冰石大幕後激盪。有時包圍著它,有時從它體內穿過,有時在它周圍織成天羅地網。

它就在那裡,不曾向他們看上哪怕一眼。

所有人的力量都耗盡了,面色蒼白。拉格倫大祭司緩緩睜開了眼睛,仰望著頭頂天幕。

有聲音在他背後說:“還是……不可以。”

“所有的方法我們都嘗試過了,您創造的那些理論我們也都用上了。”

“而且……祂……好像要走了。”

拉格倫不說話,只是看著“祂”。很難形容大祭司此時的目光。

極度狂熱、極度崇拜。

而又極度恐懼、極度瘋狂。

那是人微末而渺小的生命面對終其一生無法理解、無法對抗、無法溝通之物時的顫慄。

“我不相信。”他說。

“我不相信祂看不到,聽不到。”

“至高無上者,無所不能。”

“都去休息吧。”他閉上眼睛,“讓我……再想想。”

有時候,繪畫也是拉格倫思考的方式。

人們說,拉格倫大祭司的藝術天賦無人可比,就如同他對力量的感知那樣登峰造極。

這幅畫他斷斷續續已經畫了太久,如今終於要宣告完成。

畫上,濃郁而晦暗的色彩預示著不祥。扭曲的人形在巨大的落日下瀕死掙扎,發出無聲的痛苦喊叫。絕望的怖懼透過畫布直撞入人的肺腑。那種感受,看見這幅畫的人皆顫慄難忘。

——這也是大祭司多年來的內心寫照。

畫作終於落下最後一筆。

拉格倫的目光,卻愈發晦暗。

“不是這樣……”

“我想畫的,不是這樣……”

“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是本質?超越了表象,卻仍然被束縛在自身的臆想之中。”

“都錯了。”

“沒有意義。”他一筆濃重雜色斜貫整個畫面!

曠世之作剎那毀於一旦。拉格倫卻毫無後悔之色,反而重新煥發了激情。

他像是忽然領悟了什麼,喃喃自語:“我們執著在意的,正是祂不屑一顧的。我們想得到的,根本是祂那至高的存在無法理解的——我知道了!”

“我們望向以力量留住祂,可如果祂……根本不是一種力量呢?”

毀掉那幅畫後,大祭司瘋了。神殿的人都說。

“大祭司究竟在幹什麼?”

“大祭司在……剝去自己的力量。”

“這和自殺有什麼區別?”

拉格倫大祭司依舊跪於殿中。

力量從他身上一寸寸散盡。

他的身軀不住顫抖,承受著無法形容的痛苦。到最後,連他的整個身體,都變得脆弱和虛幻,彷彿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所有典籍上都說,人是一簇力量。

剝離全部力量後,是否還會剩下什麼?

如果是,會不會那才是生命的本質?

拉格倫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他已無法發出呼喊,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但他仍從內心發出聲音。

至高無上的神明。我跪在這裡,不是有求於您,不需要您為我做些什麼,也並非在祈禱您化解我內心的痛苦和切慕。

我不是要向您伸出手。

我只想您聆聽到我的虔誠的呼喚,那呼喚發自靈魂。

這呼喚僅僅是要說明,我在那個世界看到了您的蹤影。就如世人相遇相識時,總要點頭致意那樣。

如果您聽得到,請也對我點點頭吧。

僅此而已。

大祭司的身後,忽然響起一片抽氣和驚叫。

輝冰石天幕上,淡金色蔓延舒展。

萬古的寂靜中,凡人的呼喚如一朵微弱的漣漪。

——於是祂向塵世投來漫不經心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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