閾值60, 請稍後再試。  年輕軍官右手提著一盞玻璃油燈,走入營房門,動作從容不迫。鉑金色長髮髮梢微卷, 燈光下熠熠生輝。

暖黃的光亮也照亮了整間營房。

一聲重重的“嘎吱”響,總管重新鎖上了門:“希望您能在夢中順利找到科羅沙雜種們的密道。當然,找不到也沒關係, 明天我們就會發明更加上等的紀律來約束這些未開化的叛民。”

說罷, 他走了,留下兩個衛兵守在這裡, 和安菲爾德的親兵加起來一共四個人。雖然同為黑章軍的成員, 但橡谷收容所看起來不信任安菲爾德。

在安菲爾德走進營房的那一剎, 鬱飛塵的右手已經放在了自己的左肘關節上, 五指緊扣那裡, 用力一掰。

意料之中的劇痛從關節處席捲而來,但他就那樣硬生生忍住了, 連一聲悶哼都沒發出來。

劇烈的疼痛帶來的是驚人的清醒。他輕輕喘了兩口氣,潮氣拂過略微汗溼的額髮。

兩天下來,這位大律師的頭髮早已不能保持那種高貴又體面的形狀。微卷的深栗色發綹垂下來碰到鋒利的眉尾, 再加上因為剛剛對胳膊進行了近乎自殘的行為而戾氣未消的眼睛,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難馴的野性, 與先前那位律師判若兩人。

確認左邊胳膊恢復了一些行動能力後, 鬱飛塵抬起頭,見安菲爾德面不改色地在他身邊不遠處一個汙跡斑斑的草蓆上盤膝而坐。這牢房裡除了他的地盤之外, 沒有一平方釐米的地方是乾淨的,不過長官看起來不介意這些。

他熄了油燈,營房裡重新陷入寂靜。

鬱飛塵閉上眼,也打算休息。他今天消耗體力太過, 十二點過後還得去外面,得抓住最後的時間恢復精力。

但他沒睡著,一直沒有。

因為就在他閉上眼十分鐘後,那位長官開始咳嗽了。

不是哮喘病人那種連續不斷的大聲咳嗽,只是壓低了的一兩聲,很輕,其它疲憊勞作了一天的人們的睡眠絲毫不受打擾。

鬱飛塵除外。

一旦他咳嗽出聲,鬱飛塵就會睡意全消。他睜開眼睛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再次感到那種計劃受到外力更改的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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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是個淺眠的人,但在以前,非要睡覺的情況下,即使是人聲震天的菜市場,也能強制自己睡過去恢復精力。

現在卻不是這樣,為什麼?

鬱飛塵為此整整思考了半分鐘。

他得出結論,這仍然是因為自己過分的警覺。他還沒完全確認這位長官的立場,不能把他劃歸到毫無危險性的同伴陣營。

而咳嗽聲即使經過刻意的壓低,由於營房過分死寂,也會被襯托得刺耳。

很刺耳。

於是,當咳嗽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鬱飛塵起身了——拎著自己的被子。他走到安菲爾德面前,把被子丟下,沒說什麼。

安菲爾德的聲音因為剛剛咳嗽過而有點啞,他說:“謝謝。”

“不客氣。”鬱飛塵道:“你吵到我了。”

安菲爾德把被子披在了身上。

“我有肺病。”他淡聲道。

鬱飛塵猜到了。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他咳嗽,而這座營房也確實太過陰冷潮溼。

按照科羅沙人的禮儀,他象徵性地說了一句:“早日康復。”

——然後打算轉身離開。

“你的胳膊,”卻聽見安菲爾德說,“還好嗎?”

“還好。”鬱飛塵道。

“肩膀呢。”語調很平,不帶有情緒的起伏。

鬱飛塵動作一頓。

肩膀上的傷影響不到什麼,但還是被察覺了。這位長官的眼力遠勝常人。

“不太好。”既然被察覺,他也沒再隱瞞。

“我帶了冷凍劑。”安菲爾德的聲音原本就有像冰霜一樣的質地,但因為微微的壓低,變成了冰塊上稍縱即逝的霧氣。

這倒是個善意的訊號,和鬱飛塵先前的判斷相符。

他收回原本打算離開的動作,轉而在安菲爾德對面坐下。他們靠得很近。衛兵就守在門口,有些話不能讓他們聽到。

他壓低了聲音,只有他們兩個能挺聽清楚咬字和措辭。

“我得確認你的立場,”他說,“長官。”

月光裡,安菲爾德微垂著眼睫,輪廓平靜得像個會呼吸的雕像——鬱飛塵也不知道腦海裡這個奇怪的比喻到底從何而來。

“我不是科羅沙人。”長久的沉默後,安菲爾德回答了他。聲音同樣壓得很低,鬱飛塵得傾身過去。前面是牆,他比安菲爾德稍高一點,體格結實,肩膀也寬闊。看上去倒像是他把長官抵到了牆角。

“徹底消滅科羅沙人的口號一直在黑章軍中流傳,”安菲爾德的道,“但我始終認為,仇恨不應波及平民。”

話音落地,鬱飛塵繃緊的身體放鬆,回身。

“有勞。”他伸手解開了襯衫領口的紐扣,坦然道。

安菲爾德仍然面無表情,從制服前胸的口袋裡拿出一管噴霧。

冷凍噴霧對傷口癒合起不到一點作用,但它的鎮痛效果比得上麻藥。

冰涼的噴霧從胳膊一直淋到肩胛,鬱飛塵穿回上衣,他的動作比之前輕便了很多。

“睡吧。”安菲爾德收起噴霧,把夜光懷錶放在了他們兩個之間。說。

分針指向最下面,現在是十點半。

“還有一個半小時。”鬱飛塵道。

安菲爾德沒問他“一個半小時”指代什麼,他回到自己的草蓆上,閉上了眼睛。

這次意外睡得很沉,但他依然控制著自己,在十一點五十八分的時候準時醒來了。安菲爾德依然在那裡,是醒著的,彷彿連動作都沒改變過一分一毫。

月光也消失了,營房裡只有黑幢幢的輪廓。盥洗室規律的滴水聲像秒錶在走動。

滴答。

滴答。

滴答。

秒針指向零點的那一剎那,它消失了。

鬱飛塵拿出打火機,打火。

光亮起的下一刻,他瞳孔驟縮,陡然鬆開了手指!

剛剛燃起的火焰猝然熄滅,營房重回黑暗。

腳步聲響起,安菲爾德走了過來。

“你看見了嗎?”鬱飛塵道。

“看到了。”安菲爾德伸手過來,冰涼的手指和鬱飛塵的手心相觸,取走了他的打火機。

咔噠一聲響,火焰重新燃起,玻璃油燈被點燃。兩個突兀的黑色輪廓就那樣橫在地面上。是兩具屍體。

其中一個體格壯碩,有一頭耀眼的金髮,是他們營房裡那個金髮壯漢。另一個是小個子。

屍體遍身青紫,無疑在死前經歷了極為痛苦的掙扎。

鬱飛塵一步步走到屍體近前,屍體的臉被火光映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他剛才打著火那一剎那看到的情形。

屍體的臉。

兩張詭異離奇的臉。閉著眼睛,面帶微笑。

那是一種極為平靜的笑容,灰紫的嘴角僵硬翹起,眉毛也略微上揚,可出現在一具屍體身上,就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他看向營房四周,所有人都還在,包括壯漢和小個子,他們都在睡眠狀態。深呼吸一口氣,他開始砸門開鎖。開鎖的動靜喊醒了所有人。

“不要睜眼,然後起來。”安菲爾德聲音沉冷。人們遲疑著陸陸續續起身,他們不知道這位長官為什麼要他們這麼做,但下意識聽從了命令。

“白松,瓦當斯。”安菲爾德準確地喊出了他們的名字——瓦當斯是那個大鼻子。“睜眼。”

聽命令睜眼的那兩個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兩具屍體,白松臉色蒼白,睜大了眼睛,大鼻子則驚叫出聲。

小個子閉著眼,問:“……怎麼了?”

沒人回答他,只有安菲爾德重複一遍:“不要睜眼。”

下一刻,鬱飛塵把鎖開啟了。“帶他們兩個出去。”安菲爾德說。

遲疑了一下,白松拉住了金髮壯漢的胳膊,帶他往營房門口走去,大鼻子拉住了小個子男人,也往外面走。

“走出去後,可以睜眼,”安菲爾德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往回看。”

白松牽著金髮壯漢走到外面的走廊,輕聲說:“可以了。”壯漢松了一口氣,睜開眼,脖頸處微微抽搐的肌肉證明他在剋制自己轉頭的想法,他小聲道:“到底在做什麼。”

大鼻子牽著小個子也在門外停下:“好了。”因為受到了過度的驚嚇,他抓著小個子的手在不住顫抖。

小個子如釋重負,睜開眼睛,努力目視前方。但前方沒有燈,只有無邊無際的濃濃黑暗壓過來,令人心生無窮的恐懼。

營房裡,安菲爾德提著燈,鬱飛塵在檢視各個角落。“他們掙扎過。”他看著牆壁上的血跡和撞痕,說。

他也看過了這兩個人的屍體,佈滿陳舊的鞭傷,也有新的碰撞痕跡。

十二點之前,他以為一切還是會像昨晚一樣。但現在,情況變了。十二點後的收容所會呈現出未來某天的情景,而在這一天,小個子和金髮壯漢渾身是傷,卻面帶微笑地死在了營房中。

“去看其它房間。”等他檢查了一遍,安菲爾德說。

他提燈走出去,鬱飛塵跟上,其它人也往前走。

就在這個時候——

小個子心中的好奇和擔憂愈來愈濃,那感覺就像貓爪撓著腳心一樣,抓著他的心臟。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有什麼要瞞著我?是什麼?

我就看一眼,用餘光,就一眼——

他眼角肌肉微微顫動,眼珠右轉,用餘光瞥了一眼營房。

就在鐵欄杆的縫隙裡,看見了他自己面色慘青,面帶微笑的臉。非人的慘叫從他嘴裡發了出來,他不敢置信地撲到鐵門口,身體劇烈地抽搐了起來。

慘叫聲響徹房間,一個人就算恐懼到了極點也不會發生這樣的聲音,除非他身上還在發生著別的事情!

小個子還在劇烈抽搐著,並且往地面栽去。

徹底栽倒在地的一瞬間,他的身體毫無預兆地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收容所大門外的修士一樣。

不過,修士是在門外的灰色霧氣裡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營房裡,卻還靜靜躺著那具屬於小個子的、微笑著死亡的屍體。

白松的聲音顫抖著響起:“怎麼……怎麼會?為……為什麼……?”

他顯然是在問安菲爾德,安菲爾德沒說話,卻用那雙淡冰綠的眼睛看向鬱飛塵,似乎在示意他回答。

——這位長官,問話的時候彷彿審訊犯人,看人的時候彷彿課堂提問。

鬱飛塵深呼吸了一下,他確實有自己的猜測。

“一個人不能既死了,躺在地上,又活著站在外面,”他說:“所以,他看到自己屍體的時候,他們兩個,只能存在一個。”

“所以,他死了。”

這句話落下的一瞬間,金髮壯漢的呼吸聲陡然粗重了起來。

“他搬了好幾下,”他說,“但如果你仔細聽,被搬的只有兩具屍體。”

“兩具?”白松驚訝無比:“這是人能聽出來的嗎?”

他問的問題也不是鬱飛塵期望中的那個問題。

他以為白松的問題會更有價值一點,至少是“安菲爾德說謊了?”之類的。

這讓他剛剛思索並計劃好的輔導流程失效了,只能另起一個。

既然白松連只有兩具屍體都聽不出來,自然沒法聽出屍體的體重,更沒法從體重推出被搬的人是誰。

他說:“你,他。”

“你”自然是白松,說“他”的時候,他看向了金髮壯漢。昨天晚上,營房裡的屍體只有這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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