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神扶著石臺直起身體, 緩緩睜眼睛。
“我無法再往前復活。”
畫家鬆手靜靜注視著祂。
他見過這位明做下的一切。
“若愛他們,就不該毀滅,若不愛他們, 也該復活。或許在毀滅他們的時候,已有這種覺悟。”畫家輕聲道,“要悲傷。今日所有痛苦都是你註定付出的代價, 因為你想做的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明點了點頭。
祂滿是鮮血的右手抬起來,手心朝著自己,低下頭。
一枚暗銀色的騎士頭盔從虛空中浮現,化為實體落在祂的手上。
騎士頭盔上滿是刀箭撞痕,還有乾涸的血跡。現在祂的鮮血也沾在了上面, 新血覆過舊血,直到這新鮮的血液也在山巔冷風吹拂中變成暗紅色。
祂垂下眼,眼瞳裡浮現死寂的、悲傷的色, 可太久沒有過屬於人的緒, 連這悲傷都不動,顯得空洞。
“沒有愛與美。”祂忽然說。
嗓音冰冷沙啞:“只有罪與罰。”
畫家搖頭:“是的。愛與罰總是相伴並生, 罪與美並無分別。”
明沒有說話, 祂只是沉默地抱住頭盔,將它貼在在自己心臟處。
畫家忽然後退了幾步, 離遠一些,他更能看清明的全貌。
“這就是我想畫的。”畫家說,“在你身上,我終於找到了……讓它們合為一體的方式。謝謝。”
明淡淡道:“要走了嗎?”
“。”畫家說, “我將永世追逐,我見證了的始,也要見證的結局。”
明忽然笑了。
祂的笑意那麼輕, 又那麼純粹,像初見人世的稚子。
沉寂痛苦盡皆散去,祂接受了什麼,留下的是什麼,誰都不知道。
“會得到想要的。”祂說。
“那你呢?”
“我永世受折磨。”
說罷,祂抱著那枚頭盔轉身朝山下走去。
在這一刻,祂割斷了與過往有聯絡。
——祂真正成為永恆孤寂的明。
畫家近乎痴迷地注視著祂的背影,他為了追逐靈感與美追隨神明至此,今天,一種美湮滅了,另一種美升了起來。
“但後悔。”他輕聲道。
他跟上明的腳步。
天地混沌初,一線朝暉從天空與雲層的裂隙間照下來,直直投射到他們身上。
遠方,知哪個種族在舉行慶祝的典禮,盛大的煙花尖嘯著衝上天際,一霎繁花絢爛後倏然消散。
山下,主神來到畸形的蝶人面前。
祂手指撫觸上那些怪異的肢體時,淡金色微光升起。力量進入蝶人身體修復了那些異變之處。
但對於其它的——為數眾多的,完全混亂的黑影怪物。即使是神明也無法再讓它們變回一個完整的人。
“們想去哪裡?”
怪物已經不會說話,它們發出低低的,痛苦的嘶叫,這樣的形體下沒有任何命能好好活著。
明嘆了口氣。
祂的手指穿過渾濁的黑影。
“散去吧。”祂說,“們會化作約拿山的溪流與花木,與此處永為一體,直至參與一個新生命的誕,成為它的一部分。”
明的旨意落下,萬千黑影逐漸消散隱去。約拿山的風裡,傳來幽幽的哭咽聲。
有誕的地方就有死去,在這世上,每一秒都有命消散。
就像永夜裡,每一秒都有世界破碎。
主神就此離去。此後漫長的歲月裡,祂再也沒有來過約拿山。
幻象到此結束。
黑影怪物已經將鬱飛塵和安菲死死圍繞。
最前方的怪物從黑影裡伸出一隻虛幻的鐮爪手肢,上面滿是銳利的花紋,它正將手肢伸向安菲的眼睛。
冷銀色的刀鞘擋住了它。
即使出來遊玩,鬱飛塵也會隨身帶件符合當地力量體系的武器。
怪物的眼睛轉向鬱飛塵。
“當年他離開前,已經讓你們完全消散,”鬱飛塵道:“現在你們還存在,是因為鎮又復活了們?”
怪物發出一聲低笑。
安菲往前走,與他並肩站著。
“們仍存此處,是我的過錯。”安菲說,“那天我離開此處,但未銷燬復活祭臺。”
鬱飛塵餘光看向峭崖下的城鎮。
——這樣一來,就全部說得通了。
被復活的蝶人一族在約拿山脈裡安家,後來,有一天,他們發現了密林掩蓋下的復活祭臺。
若是其它人發現也就算了。可蝶人是親身經歷過復活的種族,甚至他們中有人親眼見到了明在山頂時的樣子,他們還是唯一一個在復活中出了差錯,有了半復活狀況的種族。於是,他們效仿主的模樣舉行復活儀式,也就是現在的“祭祀日”。
就這樣,鎮們獻上祭品、鮮血,再虔誠祈禱,祈願亡靈歸來。
就這樣,那些原本消散的力量又重新聚起來,成為更加畸形、更加混亂的怪物。而鎮們沒有明那樣的力量,也根本不明白“復活”的原理。即使召回,也只是一些轉瞬即逝的幻象,一夜過後就再次消散。
而在鎮們的眼裡,就是祖先的亡靈因懷念人間的活現身了一夜。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祭祀日的傳統就這樣流傳了下來。直到今天,那些魂靈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聚中完全混亂,也畸形到了難以形容的程度。
支撐著它們再次出現的除了鎮們的祈願,恐怕就只有對神明的仇恨了。
被道出來歷後,怪物發出低笑,在這一刻,有怪物陡然暴漲而起,朝他們兩個撲去——如同一張深淵巨口張,向他們咬下!
安菲神色不變。
少年嗓音冷冷,輕輕吐出兩字:“夠了。”
他只是輕描淡寫抬手。
——萬千怪物生停在半空。
“今夜允許你現身,只因有人想知曉我過去之事,而我無意隱瞞,並非前來自戕贖罪。”
典雅端莊的語調如同在唸誦詩篇,卻因為環境的危險和森冷,更像決絕的宣言。
“多年前我將們毀滅,此時同樣可以。雖不欲懺悔,但我深知罪無可贖,仇恨難消。今天,我給們另一條道路。”
在他身側,一條漆黑的裂縫緩緩打來,通往無盡的永夜。森寒的風從那裡刮來,如同來自地獄最深處。
“我敵人眾多,懼再多幾個。”他看向永夜深淵,“想重獲自由或擁有報仇之力,就去到那裡。”
怪物躁動嘶嚎,而安菲一字一句道:“我就在永晝……等著們。”
話音落下,黑影如瘋獸湧向深淵裂縫。
狂風吹動安菲的金髮和袍角,卻改變不了他一絲一毫的,凜寒如曠古的雕塑。
他從未後悔。
他也從不逃避。
——最後一絲黑影也遁盡,裂縫緩緩合攏。
深夜山巔,只剩下鬱飛塵和安菲兩人。
有鎮已經到了山下,錯落的燈火在城鎮裡亮起來。
幽微光芒映在安菲眼瞳裡。
“這就是蘭登沃倫的過去。”他說。
——也是他漫長過去裡一個意義特殊的片段。
峭崖的巖刻畫得錯,無數人自死去的蝴蝶身上誕,說這是創世時的畫面也沒錯,因為對蘭登沃倫的人來說,這就是創世。
這時已近午夜,夜霧漫了上來。
“冷嗎?”鬱飛塵說。
從進入幻象起,他就一直牽著安菲的手,現在也沒分。
見到這段過去後,這人對自己的態度好像沒有什麼改變,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安菲想。
他剛想回答一聲“冷”,一陣帶著眩暈的劇痛驀地席捲了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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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飛塵扶住安菲忽然往前栽的身體,纖弱的少年幾乎是掛在了他身上。
“怎麼了?”
安菲喘口氣,搖了搖頭。
“風太大了。”他說,“……帶我去那邊休息一會。”
他們並肩坐在古老的祭臺上。
片刻的虛弱後,安菲好像又恢復了正常的狀態,鬱飛塵記起,就在今天,安菲剛剛登上這座峭崖的時候也晃了一下。
寒夜裡,白袍顯得尤其單薄,而少年的身體很小一個,似乎輕易就能保護。這些天來,好像習慣了一些親密的舉止,鬱飛塵伸手攬住安菲的肩膀。
得到什麼善意的暗示般,安菲也往他身上靠了靠。
靠在他肩上,少年有一搭沒一搭說起了話,而鬱飛塵願意聽。
“我剛到永夜的時候,絕大多數世界都還完整。”
頓了頓,安菲又改了措辭:“永夜裡沒有世界真正完整,它們總有一天會破碎,我說的‘完整’是指那些世界都還有廣袤的領地,有活著的子,力量穩定。”
“但那時候太早了,還沒有誕高階的魔法和科學。上一個世界裡,打破秘語的壁壘,改變了世界的程序,但在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精緻的結構。有時候,連敵對的陣營都沒有。”
安菲沒有繼續說,但鬱飛塵明白了。
在一切都剛剛始的時候,還沒有那麼多改變世界的方法。
只有戰爭,劫掠,衝突,和屠殺。
沒有無辜或有辜,只有勝利或失敗。
勝者得到力量和領土,從而建立自己的王國。敗者則得到敗者的結局。
想要的就去取,有仇恨就去報。
鬱飛塵覺得這很意外。甚至不覺得有什麼應當。
在他的認知裡,這才是世界該有的模樣——雖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認知究竟從何而來。
他說:“後來呢。”
“後來?”安菲想了一會兒,才道:“破碎的世界變多,越來越多人流落到永夜的時候,別的外也漸漸出現了。那時我有蘭登沃倫,還有了疆域很大的國,再後來又有了樂園。‘主神’是那些掌控力量之人的自稱,我從未自居為神明,但後來別人也始這樣叫我。到現在……就是現在這樣了。”
明的故事說起來好像很簡單。
一句輕描淡寫的“就是現在這樣了”知道要引得多少眼紅永晝領土的外咬牙切齒羨慕嫉妒,尤其是克拉羅斯。
“是這個後來。”鬱飛塵甚至組織了一會兒措辭,他很少說這麼長的一句話:“那天晚上說,是那種……世人想象中憐愛世人的明。但現在的看起來確實是。”
最始的主神甚至像個該被打倒的反派。
聽見這話,安菲笑了笑。
“我從未變過,也認為我有哪一刻放棄過愛他們,只是在他人看來,我像是變了。”安菲的聲音漸輕漸低,靠在他身上,像是快要睡著,即將陷入一場甜美的夢境那樣:“如果問的是這種改變發生的原因……應該是從我遇到薩瑟的時候。”
從約拿山離開後,畫家去了別的地方,他說,他要去完成新的畫作。
“這次你消耗的力量太多,適合再去永夜了。已經付出了太多,現在可以在自己的國度裡走一走了。”畫家說。
“那是我第一次在蘭登沃倫遊逛。”安菲說,“那天後的久,我遇見了薩瑟。”
風把安菲的頭髮吹到鬱飛塵手裡,他握住那些髮絲,像是握住了安菲本身。
鬱飛塵當然知道薩瑟,那個性別存疑的精靈,也是樂園的命之。
安菲說是在那次蘭登沃倫遊逛時遇見了薩瑟,意味著薩瑟是蘭登沃倫人,也就是說——薩瑟是曾死於主手中的人。
安菲輕輕抓住鬱飛塵的手,看向遠方,他的目光漸漸迷惘。
他再次回憶過往。
光陰如同迷霧,霧氣散開後,昔日情景依然清晰。
那是個美麗的溪谷,空氣溼潤芳香,陽光在溪邊卵石上跳躍。
他路過此處的時候,薩瑟就在溪邊,還小,剛到成人的腰間,雪白的尖耳朵上剛長滿絨毛。
精靈是天美麗的物種,年幼的精靈更是不可思議的造物。
——年幼的精靈正在專心伺弄一株幼小的花苗。
在那時,非必要的時候,他很少和人說話,更無和幼年物交流的特長。於是他只是路過,沒有停留之意。
卻被精靈叫住了。
“好。”精靈的聲音柔軟甜美:“知道它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嗎?”
他停下,看向那株花苗。有些熟悉,可它太小了,還什麼都看出來。
“抱歉,”他說,“要它長大一些我才知道。”
精靈就說:“那你可以陪我它長大嗎?”
他答應了。
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那樣守在一株小苗旁,兩雙眼睛都看著它。
終於,小精靈忍住了,說:“我叫薩瑟,薩瑟納爾。”
“好,薩瑟。”他說。
“為什麼會來這裡?”薩瑟晃了晃腦袋:“也是死去然後又復活的人嗎?”
“我是。”
“那你是什麼人?”
他從一始就受到的教育曾說,可以對自己的子說謊。
他說:“我是帶們來到這裡的人。”
“哦。”薩瑟想了想,“那你也是曾經殺死過我們的人。”
他說:“們都知道嗎?”
“有人說是,有人說是,我知道。”精靈的眼睛天真又純澈:“以你是嗎?我希望是。”
“我是。”
精靈若有地點點頭:“那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我要建立我的王國,並讓它恆久存在。”
“建立了嗎?”
“建立了。”
精靈就那樣靜靜打量著他,很久沒說話。
很久過後,又是薩瑟先忍住了,孩子總是忍住說出心中的話。而他自己,是有太多話能說出,也沒有人可以去說了。
“那你沒有什麼想對我們說的嗎?”
他想了想。
面對天真的孩子,好像說什麼都可以。
在孩子的眼裡,過錯有時不是過錯,困惑有時也是困惑。
“有人說,我若愛你們,該把們毀滅,若不愛你們,也該將們復活。”
精靈眨了眨眼睛:“那你愛我們嗎?”
或許,他是愛的。
在約拿山,望見命運鴻溝的一霎,無望的痛苦好像刻進了他的靈魂。
但他們每個人曾經的痛苦,也是他親手賜予。
他想了很久,以話也說得很慢。
“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很多人都告訴我,要愛你有的子。”他說,“但他們似乎忘記教我,怎樣做才算是愛所有子。”
薩瑟笑了起來,精靈笑的時候耳朵一顫一顫地動,周圍的樹藤聽到清澈動人的笑聲,也伴著那聲音抖起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
“愛也需要教嗎?我天生就會了。”年幼的精靈說:“已經這麼大了,難道還要我來教嗎?”
他也笑了笑:“如果願意教我,我也願意聽你。”
“愛就是把他看做自己的命,他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他的歡樂就是你的歡樂。以你願意做一切事,只要他能遠離痛苦,得到歡樂,這樣,也就活在永恆的歡樂裡了。這是世間最純粹最真正的歡樂,只有愛能把帶去這樣的樂園裡。”精靈說,“以,以後對待自己的子也要這樣。”
薩瑟說完,他想了一會兒,說:“謝謝。”
“那你會像我說的這樣做嗎?”
“我會,”他說,“其實我都明白。但我現在還沒有這樣做的資格。”
“為什麼?”
“因為永夜還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