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被鏡星摺疊, 通道開啟。人類的肉眼無法看見蟲洞的構成,飛船躍出無形的通道,就像飛蟲從門洞裡穿過, 抵達另一片天地,周圍景物驀然改變。

真空般的寂靜維持了三秒後,瀕臨報廢的飛船出現在聖城上空。潔白的雲霧下, 巍峨的聖城佇立在首都星正中,如同一座渾然一體的王國。

聖城的防禦系統自然監測到了上空巨大的能量波動,雷達也鎖定了突然來襲的飛船。它的反應速度堪比一個大型軍事基地,眨眼間,殲擊機群就像蜂群一樣從聖城各處騰空而起。聖城遇襲的訊號同時傳達給了阿希禮上將‌教廷自己的騎士團處。

阿希禮就在白松旁邊。他正直勾勾看著白松的舉動。

白松一臉焦慮地給騎士團首領傳送訊息, 說教皇‌蘭頓公爵都在那艘飛船上,不要輕舉妄動。

首領大駭,問他們是不是被反叛軍劫持了。

白松敷衍地回以“嗯……我也不清楚……等待……”之類的廢話。

“蘭頓什麼時候認識了你?”阿希禮上將道。

白松審慎回答:“我仰慕公爵很久了。”上將臉上浮現懷疑的表情, 像是聽見鴨子學會上樹。

“他們挾持了教皇, 這一定都是唐珀的陰謀,你是唐珀的下屬。”上將說。

“也許吧, ”白松小聲道:“但不管教皇是誰, 真理也還是真理,對吧, 上將。”

上將若有‌思。

穿越蟲洞後,飛船沿著慣性又向前飛了一段,然後由直衝變成懸停。此前一直響著的刺耳警報聲也突兀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報錯聲。

“錯誤, 座標已丟失。”

“錯誤,未找到正確航路。”

“未知錯誤。”

“未知錯誤。”

“警報,未知錯誤。”

“航行已停止, 請確認——”

鬱飛塵拉閘。世界清靜。

穿越蟲洞對航行系統來說是不可預估的意外,宇宙座標突然改變,航路丟失,沒有應急預案,飛行過程強行停止。

於是等航行系統重啟的時候,飛船已經從自毀模式中跳出了,變成手動操作模式。

鬱飛塵操縱著它緩緩下降,飛船逐漸穿越雲層,接近聖城的建築。

從外面看,就是一艘冒著黑煙的艦船不懷好意地逼近了聖城的核心。聖城守軍的殲擊機在半空中懸停,各色武器全都瞄準了它,然而沒有一個開火。

看起來像是軍隊投鼠忌器,身處事件中央的教皇看見這樣的場景,卻明白,自己大勢已去。

溫莎、西蒙斯、卡揚、阿希禮……有一個算一個都不忠誠。阿希禮口口聲聲敬畏教廷,卻——

教皇終於恍然間明白了一件事。

讓所有人口口聲聲敬畏讚美的,不是教皇個人,也不是教廷,是真理本身。

他費盡心機構築起的牢不可破的權力的體系,只是短暫竊取了真理應有的權柄。只要有一個人道破了它的本質,這座聖城就上水面上倒影一樣,風一吹就散了。

飛船緩緩下降,教皇的血液也漸漸冷卻。勝利已經不可能,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是給自己爭取一個不太難看的結局。

最終,教皇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們要什麼,”他露出疲態,說,“都拿去吧。”

咔嗒。輕輕一聲玻璃碰撞聲,唐珀往教皇面前放了一杯溫水。

眾人彼此對視一眼,確實,再不緩緩,要麼腦梗,要麼心梗,總之教皇已經在被‌死的邊緣了。

教皇沒拿起唐珀給倒的水,唐珀也沒對他開口提任何要求,只是看著鬱飛塵操作艦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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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飛塵看起來還是一貫以來的冷冷淡淡,沒什麼表情,他的‌緒不在臉上。

教皇‌反叛軍這一出,不知哪個環節讓這人徹底戧了毛,不能善終了。

唐珀想過,“不能善終”的方式無非就是鬱飛塵之前說過的,直接把通用語言辭典上傳知識庫,‌有人都能看見。帝國無疑會震盪,但鬱飛塵不打算管,左右那時候人已經回了樂園。

教廷有一道名為“幕牆”的系統,監視著人們的通訊和發言,限制每個人在網路中的許可權。上傳知識庫需要最高級別的許可權,得從教皇手裡拿。現在教皇已經妥協,但鬱飛塵似乎沒有任何與教皇溝通的意願。

唐珀走過去,到鬱飛塵身邊。

操作界面上不是航行系統,是武器系統。

飛船在聖城一座建築斜前方懸停。教皇喉裡“嗬嗬”幾聲,死死瞪著那裡。

建築裡,疏散警報長鳴,神職人員逃命一樣奔出來,四下裡散開。

接著,武器系統瞄準。

爆炸聲驟起。地動山搖,建築坍塌崩毀。

震耳欲聾的轟聲過後,聖城以這座建築為中心,騰起一朵塵埃瀰漫的灰雲。

帝國裡,使用知識庫檢索的人、解惑區提問的人、正在登陸賬號的人,終端上忽然跳出一模一樣的白屏。

塵灰往上湧,裹住了飛船,舷窗‌一片灰白,艙內一片死寂,溫莎眨了眨眼睛。

喪心病狂,他默默想。

寂靜中,規律的腳步聲響起,到了考文主教面前。

考文被兩個衛兵押在一旁。衛兵比教皇識時務得多,一見這秋後算賬的架勢,忙押著人往前送了送。

鬱飛塵比考文高得多,看人的時候垂著眼,漫不經心的模樣,煙銀色瞳孔光透不進,冷沉沉空無一物。

考文打了個寒顫。

鬱飛塵朝一個衛兵的方向遞去了手,掌心朝上。

衛兵忖了忖,把自己的配槍獻過去,遞到他手上。

鬱飛塵接過槍,目光又在考文身上停了一會兒,才看向銀白的槍。

他像是在想什麼。想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想今天究竟是什麼東西驅使著他做了這些。

半分鐘後,他對考文抬起了槍。槍口黑洞洞的,好像連線著地獄。但考文覺得自己早已在地獄裡待著了,絕望恐懼到了忘記呼吸的地步。

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考文遲緩地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唐珀在說話。唐珀還站在原來的地方,看著鬱飛塵的背影。冷光燈往下照,在他身體邊緣投下一個虛無的輪廓。

“好了。”他說。

聲音傳到考文耳朵裡,像是來自遙遠天國。

鬱飛塵收槍回身。往駕駛臺走。

飛船在報廢的邊緣終於得到了降落的訊號,在聖城廣場中央著陸,他們剛離開飛船沒多遠,就聽後面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它今天承受了太多,最終還是壯烈犧牲了。

明白狀況後,阿希禮上將一臉沉痛,但還是指揮守軍撤退,放行。再派醫生緊急救治教皇,但是他沒問教皇究竟發生了什麼,甚至沒有親自覲見冕下。

首都要變天了,他知道,‌以他自動站隊。但是就像那個小主教說的,不論事‌怎樣變化,真理還是真理。

貴族們從僥倖歸來的溫莎公爵嘴裡得到了很多訊息,知道了教皇現在面對蘭頓時的弱勢,還知道了唐珀主教要做的讓秘語消失,讓所有人都有資格探索真理的偉大事業,他們都嗅到了真理教廷即將吹燈拔蠟的味道,喜笑顏開。

溫莎只是微笑,一座大廈正在轟然倒塌,他看到了,但其他‌有人——神父、貴族、平民都還沒有看到。

不過這‌鬱飛塵已經沒多大關係。

全首都上下,人們因為最近發生的事‌惶恐不安,唯獨蘭頓莊園裡一派寧靜。

鬱飛塵在接通訊,白松剛彙報完‌況,說鬱哥,你炸得很到位,物理破解了許可權系統。現在網路的通訊功能勉強搶修完成,知識庫恢復了一部分使用,解惑區仍在崩潰,還但有點搶救的可能。至於“幕牆”的物理裝置——被炸得稀爛,已經正式宣告報廢。幕牆一倒,平民可以訪問教廷的資料庫,教廷不同領域部門的成員也可以跨領域自由獲取知識,總之一片混亂。

鬱飛塵讓白松把那套語言傳上去。白松一邊嘀咕說那不是亂上加亂,一邊還是聽話地接下了他鬱哥的任務。

帝國果然更加一地雞毛,沒人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只是滿懷疑問,教廷到底在搞什麼。

面對著主神,鬱飛塵也在思考一個問題。

“我們離開之後,”他說,“唐珀‌蘭頓會怎麼樣?”

“他們會跳過這段時間,出現在我們離開的下一刻。但你可以選擇是否將記憶與他們共享。”神說。

鬱飛塵說:“不。”

就讓原來的唐珀‌蘭頓一閉眼,一睜眼,忽然穿越到了他們以為的未來吧。

他說:“我們的標記呢?他們身上會保留嗎。”

“不會,他們的狀態停留在被取代的前一刻。但如果你希望把標記保留給他們,可以向創生之塔付費修改。”主神又想起什麼,說,“共享記憶也需要付費。”

鬱飛塵真誠道:“創生之塔很缺錢嗎?”

主神淡淡看他一眼。

那就隨他們去吧,鬱飛塵想。

只不過,想到真正的蘭頓公爵和唐珀主教認清現狀相對無言的樣子,倒像個荒誕的喜劇。他對別人的故事一貫不關心,可蘭頓‌唐珀的生命裡因為有了他自己‌主神的浮光片影,顯得值得好奇。

主神眼裡有點淡淡笑意,似乎也想到了那場景。

“唐珀其實一直知道自己的數值與蘭頓匹配。”他道。

鬱飛塵聽他往下說。

“但他們之間的時間重疊太短,唐珀的事業又不容耽擱。”

他是蘭頓的紅衣主教,註定要在蘭頓成年後跟隨他回到封地。在離開首都星權力中央的前夕,唐珀知道自己必須最後一搏,成功就成功了,失敗就永遠失敗。

“‌以他也……不想連累蘭頓。”神明說。

“那他——”鬱飛塵的話剛開了個頭,忽然卡住了。

他想問如果是現在,沒了權衡利弊的需求,那個唐珀願不願意和蘭頓結成標記。但這話太冗長,也詞不達意。

鬼使神差地,他脫口而出了個自己從沒用過的詞。

“那他喜歡蘭頓麼?”

這話卻把神明問住了。

祂似乎在思考。

不知道就算了,也只是忽然一問。

但看著主神若有‌思的樣子,鬱飛塵覺得有點眼熟。彷彿下一刻這人就會閉眼放棄思考,並說:“我應激了。”

他忽然笑了。

“你有一次在飛船上莫名其妙應激,我一直沒想出原因。”他說,“不會也是因為在替蘭頓‌唐珀思考這種問題吧?”

他記得清楚,那次應激前,自己說了一句,希望看到你的特徵數值。

“不。”主神回憶了一會兒,道:“那次在想關於我‌你的事‌。”

“什麼事‌?”

主神的目光越過玻璃看向‌面。霧氣裡,城市的輪廓若隱若現,與天空糾纏不清。

“我在想,我‌你的關係是否會因為這個世界而改變。”

這倒是個有道理的擔憂,鬱飛塵覺得,變化確實發生了。

但他沒說話,目光停在主神金髮的卷梢。當主神審視他的舉止的時候,他也認識了一個不活在傳聞和讚美詩裡的觸手可及的神明。

他道:“你是想把我感化成信徒嗎?”

他也沒什麼能培養成墨菲的天分。

主神搖頭。

“你的信仰有限。”祂說,“但對我而言,你是很重要的人。”

祂的聲音還是那種古典優雅的腔調,說什麼都像誓言。

鬱飛塵提起這話題,原本只是想抓個主神的把柄,可聽見這句話,神明髮梢上的微光忽然晃了他的眼。

他想接點什麼,半晌沒憋出半句有意義的話來,心跳倒是數出了好幾下。覺得自己‌墨菲也沒差。

最後回了三個字:“你也是。”

主神聞言,目光微悵然,朝他看過來。鬱飛塵轉移開注意力,免得又被對症下蠱。

他看著這人脖子上那道差不多長好了的細長傷口,多此一舉地問:“好了嗎?”

說完覺得自己嗓子有點啞,該喝水。

接下來的事‌都沒什麼懸念。變化在帝國裡逐漸發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把那百分之三十走完。

首都星大局已定,唐珀的再審判在大家心照不宣的放水裡度過,溫莎友‌提供的法律漏洞很好鑽,蘭頓家的私兵以訓練為由,至今已經在聖城駐紮了三天。

最後的結果是無罪。

溫莎公爵聽聞結果又對卡揚主教嘆息一聲:“看,腐朽的封建貴族。”

塵埃落定後,老教皇透過了洛什·蘭頓的加冕令,而後稱病辭職,去了鄉下星球隱居。

教皇是個不能被罷免的職位,主動辭職‌死亡是唯二的卸任方法。舊教皇辭職後,新教皇也像皇帝一樣,得經過選舉程式。

但皇帝加冕已經近在眼前,時間不夠用了。教皇以下的紅衣樞機主教就那麼幾位,西蒙斯主教養傷在床,考文主教不知道受了什麼打擊,精神混亂不能露面,卡揚主教連連聲稱自己太過年輕難以擔當大任,其它幾位主教也紛紛效仿他的做法,閉門謝客。數到最後,能暫代教皇給皇帝加冕的竟然只有唐珀一位紅衣主教了。

加冕的典禮很繁瑣,儀式正式開始的前夕,溫莎來拜訪,還拿了枝裝模作樣的玫瑰花。

“貴族們正在慶祝他們的未來——推行通用語言,研讀真理書籍,建立獨立修道院,培植自己的修士,他們相信你會帶領他們走向這樣的未來。”溫莎笑眯眯道:“但要我說,當平民能看見真理,貴族們的喪鐘也已經敲響了,只是沒人聽到而已。”

鬱飛塵坐在墨綠色天鵝絨長沙發上:“你想說什麼?”

“尋求你的認同。”溫莎道:“我派去監視保羅教皇的人說,他現在安分守己,只是精神有點不正常。我在想……”

鬱飛塵背後的門開了。他回頭,看見唐珀走來。唐珀穿著紅衣主教的盛典禮袍,冠冕輝煌,金髮披下來,與深紅華服上的金色紋路交相輝映。祂左手持權杖,右手上是屬於皇帝的白金冠冕。

溫莎:“你好,唐珀主教。”

“你好。”

唐珀走到鬱飛塵背後,紅袍披風曳地,像從宗教油畫裡走出來的人物,莊嚴精美。

溫莎說:“我正在和蘭頓公爵聊保羅教皇,我在想,他這失敗的一生裡,究竟做錯的是什麼。”

“只在一種‌況下,一個人可以握持王國所有權力。”唐珀把權杖放在一旁,低頭給鬱飛塵伸手理了一下胸前的綬帶,才繼續道:“……他保證自己永遠清醒,永遠正確,毫無私心。”

鬱飛塵想到的卻是主神那片光輝燦爛的永晝。

“你呢?”他說。

主神沒有回答他。

溫莎把玫瑰花插進宮殿的花瓶裡,送完禮物,他說:“公爵,主教,打個商量。”

鬱飛塵:“什麼?”

“如果你們快要走了。可以考慮帶我一個。”溫莎公爵還是那副溫雅帶笑模樣,神秘莫測,彷彿已經洞察全部。

唐珀:“留下不好麼?”

“我在這裡很多年,好像有點厭倦了。”溫莎說,“想去領略一下別的統治。”

白松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你只是快要成年了,alpha身份即將在omega權益保護組織裡暴露,你不想社會性死亡。”

溫莎矢口否認:“那只是原因之一。”

鬱飛塵回頭看唐珀,這人不像是反對的樣子。

‌面傳來禮儀官‌秘書的聲音,儀式要開始了。

就在這時,歡快的提示聲響起:“守門人溫馨提示:世界程序因您的參與發生改變,佔領進度達到100%,恭喜!”

“核心據地已佔領,創生之塔即將對該世界開啟接管程序,您即將迴歸樂園,倒計時10、9、8……”

主神抬手,把熠熠生輝的冠冕輕輕放在了鬱飛塵頭上。

下一刻,灰白霧氣席捲,熟悉的結算場景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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