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後, 蟬鳴陣陣,魏府幾無草木,石板磚被白花花的日頭照著, 叫人憑添幾許熱意。屋子的門窗都敞著,竹簾半垂, 與外頭相比倒顯得陰涼。明舒坐在窗下搖著蒲葵扇等陸徜出來,蟬鳴繞耳催人眠, 她昨夜又幾乎沒闔眼, 故等得昏昏欲睡。

陸徜出來的時候, 只看到明舒的頭有一下沒一下點著,手裡的蒲葵扇無意識地搖搖停停。

飯食已經擺好,沒有大魚大肉的重口菜,只是粥糜小菜這類清淡之物。時辰早過飯點,陸徜自己盛了粥,拈了糕點隨意吃起, 並不吵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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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小睡片刻, 頭忽然重重一點,險些磕在窗欞上, 把自己給鬧醒, 她揉著眼抬頭時,陸徜已經吃完了飯,正不聲不響收拾碗筷。

“我來我來。”明舒忙過來幫忙。

他一個傷患,哪能讓他動手?

陸徜仍是沒住手, 不過也沒攔著明舒, 兩人一道把碗盤收進食盒內。其實這是陸徜的習慣,幼時家貧,他與曾氏相依為命, 為了減輕曾氏負擔,他很小便學著自理家事,吃完飯是一定會馬上收拾碗筷洗刷,無需曾氏再操勞。如今哪怕他自家有了下人,哪怕魏府也有可供差遣的下人,他這習慣也仍未改變。

明舒卻不一樣。她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是個嬌生慣養的標準千金,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日子,但如今卻也養成了陸徜的習慣。即便陸徜暗地裡再怎麼使勁待她好,她的生活也依舊被潛移默化地改變了。

這改變不是不好,卻多少透著點心酸。

收拾好了碗筷,明舒把食盒交還外面的下人,下人很是詫異,道了數聲謝方才離去。她轉頭看到陸徜站在窗下怔怔看自己,也不知在想什麼。

“發什麼呆?”明舒問了句,走到盆架前扯下幹帕,“坐下吧,我替你絞絞溼發。”

陸徜剛沐過浴,身上是清爽好聞的澡豆香,裡衣外頭只罩著件月白薄袍,約是肩臂有傷的緣故,衣裳繫帶並沒繫牢,襟口微松,鎖骨清晰可見,腦後溼發也沒拭乾,垂覆肩背上,整個人便不似往常的端整,透著極其罕見的慵懶。

十足十的病中美人。

他沒拒絕明舒的好意,坐到窗前,由著明舒擺弄。

明舒一把撈起他所有長髮,拿乾淨的大帕子包住,由上往下用力按著吸水,再慢慢絞擰,而後將帕子展開,兜頭蓋下,又摩挲起他的頭來。

“阿兄頭髮真好。”一邊擦,她一邊感慨。

比女人的頭髮還好,青黑濃密還順滑,像一捧綢緞。

陸徜蹙蹙眉:“怎麼又成阿兄了?”

“叫順嘴了,哪那麼容易改?”明舒道,“況且……你這兄長當得挺稱職,我可捨不得平白無故少個阿兄。”

“……”陸徜是極不想再聽到“阿兄”這個稱呼的,“便是不認我做兄長,我也還是待你如初,有何捨得捨不得?“

“那差別可遠了。不拿你兄長,你指著我能給你擦拭頭髮?”明舒說話間把溼帕扔進他懷中,又從荷包裡摸出自己的隨身小玉梳。

“為何不能?”陸徜反問她。

“我呢……除了親人之外,只給我夫君梳髮媲頭。你現在只是沾了我兄長的光而已,知道嗎?”明舒用自己的梳子,由上自下,慢慢梳陸徜的發。

陸徜神情卻微微一滯。

明舒這話,話中有話。

她在回答那一夜,他對宋清沼說出的那番剖白。

明舒聽到了,就不可能當什麼都沒聽到過,她知道陸徜為自己做了許多,也清楚心底對陸徜確有幾分悸動,但她記憶未復,對過去又一無所知,人還陷於渾噩之中,即便夢境已清,可感情依舊混沌。

這種情況,並不適合她去確定任何一種“親人”以外的關係。

阿兄,就讓他依舊是阿兄吧。

“我知道了。”陸徜沒有反駁她,又問她,“你就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這取決於你有什麼想告訴我的。”明舒緩緩梳著陸徜的發。

陸徜沉默,望著窗外不語,明舒便靜靜等他,手上的梳子依舊輕緩地梳過他的長髮。

良久之後,陸徜似做了個頗為艱難的決定般開口:“我在幫三殿下查一樁江寧的劫案。”

明舒始終都要知道家中所遭之事,與其一個月後突然獲知全盤真相,或許嘗試慢慢讓她接受,會更合適些?

陸徜想,她的痛苦也許不會減少,但受到的衝擊可能會小一些。

聽到“劫案”一詞,明舒心中便“咯噔”一響,泛起些微痛楚。

“這樁劫案地方官府已經了結,不過其中尚有疑點,所以殿下命我暗中調查。我派去江寧的人近日已經抓到其中重要證人,正將其押送入京,不想在京城外被人劫走,而你我也在京中遇刺。”陸徜一邊說,一邊轉頭留意明舒的神色。

只要她神色中有任何異常出現,他便不會再繼續。

明舒卻攥住他的長髮,伸手將他的臉推回去:“給你梳頭呢,別轉過來。”

頭髮才五成幹,需得幹到八成才不易犯頭疾。

“伏擊你的那兩人已被魏叔抓獲,今早我去審問的,就是那兩人。據這二人供詞,他是受江寧通判高仕才的指使,前來刺殺兩個重要證人,其中一個就是我押送入京的那位。”

“兩個重要證人?那另外那位……是你還是我?”

昨日遇刺的除了陸徜還是有她,那這第二個重要證人,會是誰?

陸徜聽她語氣很是平靜,頓了頓方繼續道:“殺我應該是因為我是這樁案子的主要負責人,他們沒有順利刺殺那個證人,所以對我動了殺心,至於另一個重要證人……”

“是我對嗎?”明舒道。

梳髮的動作停了,陸徜轉過身去,明舒拿著梳子怔怔看地上。

“我受傷之前,是不是知道了什麼要緊事,所以才遭到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追殺?可我到底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我為什麼一點都想不起來……那很重要對嗎?”

她喃喃著,越說越急,手裡的玉梳“當”一聲落地,碎成兩半。

陸徜飛快起身,雙手抓住她的雙臂,道:“明舒,冷靜些。”

明舒控制不了自己去回憶,熟悉的刺疼再度襲來,但這一次她並沒因為痛苦而放棄回憶,反而較著勁兒去回憶。

“我看到的聽到的東西很重要對嗎?阿兄,我想記起來……我想……”長久以來關於記憶缺失而帶來的不安席捲而來,她試圖頂著腦袋傳來的劇痛去回憶。

她想找回缺失的生命。

然而越想,這疼痛就越嚴重,彷彿一場你死我活的拉鋸戰。

陸徜看著她雙手抱頭,看著她眼眶漸紅,看著她面露痛苦……這是他最害怕看到的情況。

他才只透露了隻言片語,她就已痛苦不堪,如果一個月後他和盤托出,她又該如何承受?

“好痛,阿兄,頭好痛!”颶風般來襲的頭疼讓明舒苦不堪言,身體晃了晃,有些站不穩,身上也起了陣急汗。

“明舒,別想了。”陸徜見狀哪還顧及許多,單手將她攬入懷中,艱難地舉起傷臂,輕輕覆上她的額頭,“就算你想不起來,這案子我也能查下去,不要為難自己。明舒,乖。”

也不知是他手掌的溫度,還是他輕聲細語的溫柔,她的痛苦慢慢緩解,脫力般靠在他胸前喘息,一句話也說不出,心裡卻還是想恢復記憶。

比起從旁人口中得到真相,她更加希望自己能夠想起來。

————

難得陸徜鬆口,願意提及與她過去相關的事,卻因為她的不爭氣而被迫終止,並且絕口再不肯提。

知道他是擔心她離魂症發作,明舒只怨自己不爭氣。

魏卓在魏府闢了個單獨的四方院給陸家三人暫住,除了府中常規的守衛外,又另外調拔了一隊人馬在院子外日夜巡邏,將院子看護得滴水不漏。

陸徜因著箭傷在家休養,並沒去衙門當值,不過公務還得照常處理,都由應尋從衙門替他將文書搬來。曾氏亦在院中住著養傷,輕易不肯踏出房門,偶爾在院中安安靜靜繡花,倒也無人前來煩她。

如此這般,三日過去。

明舒愁壞。

陸徜怕有危險,不同意她外出。可滿堂輝還開著,買賣還要做,部分主顧定的金器已經到了交貨時間,她還答應了要送新的樣式去幾個夫人府上過目……如今全因為這事給卡住。

她著急,想出門。

————

那廂應尋照常在日落時分來取陸徜批覆的文書。

“十七年前的人口拐賣案?她為何要查?”所有的文書都已經批覆完交給應尋,該辦的事也已口述完畢,陸徜最後才問起一件事來。

應尋看到他手掌下壓著自己遞交的申請文書。

是明舒拜託他查閱的舊案。

“有位姓柳的娘子找陸娘子查自己的身世,涉及到了十七年前的這樁拐賣案,她懷疑柳娘子是其中一個被拐的孩子,所以想翻查舊案……”應尋便將明舒所言轉告陸徜。

“她為何不親自來找我?”陸徜蹙眉——這怎麼還需要找不相干的人?

“可能……是和大人鬧彆扭了吧。”應尋挑眉——你們兄妹的事,他哪知道?

陸徜便沒再問,只在心裡細算算時間,應該是她剛得知自己不是他親妹妹的時候發生的事。

“那就把卷宗調出來看看吧。”陸徜邊說邊在應尋的文書上題了批覆。

也罷,只是樁調查身世的普通案子,料來沒有風險,就讓她去查一查吧,也省得她因為近日之事胡思亂想。

雖然如此想,陸徜還是叮囑道:“查歸查,你也盯著些。”

應尋接過文書,抱拳領命,及至出了門方突然回神。

明舒要查,是私事;陸徜開口,是公事。

那到底是公事還是私事?

陸徜處理完公務,正捏著眉心歇神,魏卓的心腹卻前來請他。

禁衛軍全城搜捕,終於在今日午時,將那夥歹人的首領伍四捉拿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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