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咖啡館後,陸家這對兒兄妹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定。

陸如萍點了一杯卡布奇諾,陸尓豪則點了一杯什麼都不加的黑咖啡。

“尓豪,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喝黑咖啡了?我記得你以前明明最討厭苦味的啊。你還記不記得,你有一次和同學聚會,不小心喝了別人點的黑咖啡,結果回家跟我吐了半天苦水。”

似乎察覺到氣氛有些僵硬,陸如萍笑了笑,首先開啟了話匣子。

陸尓豪回想了一下,發現記憶裡確實有這麼一件事,微微勾了勾唇角,這才慢慢說道:“人的口味是會變的,我最近恰好就喜歡上了這種苦味。”

以前也曾有人總是看著他杯子裡的黑咖啡喋喋不休,說這東西經常喝不好,然後未經他的同意,直接就找他的秘書,把他辦公室裡的所有咖啡全都收走,之後全部替換成各種應季的紅茶綠茶。

末了還不忘叮囑他和他的秘書,就算是這些茶,也不能喝太多,最好的飲品就是白水和鮮榨的果蔬汁。

那時他對她那些略顯任性的做法,總有些哭笑不得。

總覺得,那人明明那麼大歲數了,也在他身下的那個位置坐過那麼多年了,怎麼還總像個小姑娘一樣,什麼事都隨著自己的性子來。

但就是這樣一個總是時不時給他找些小麻煩的女人,卻是最初給予他生命的人。

想到那個彷彿已經逝去很久了的人,他的眉眼間驀然染上一抹苦澀。

陸如萍一直注意著尓豪的神色,在尓豪說了喜歡上苦味的話後,又發覺他的神情有些蕭瑟,頓時明白過來,看來半年前被爸爸抽鞭子的事,對尓豪的打擊果然很大。

明明從前是那麼一個瀟灑風流的俊秀青年,如今卻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疲憊至極的沉沉暮色。

這種突如其來的認知,讓陸如萍心底猛地一沉,幾乎想也不想,就立刻握住了尓豪交疊在桌上的雙手。

“尓豪,你不可以這樣子!”

手上傳來的熱度,讓陸尓豪一下子回過神來。

垂眼瞟了眼抓著他的那雙白皙小手,陸尓豪有些好笑地看著陸如萍,“你在說什麼?我不可以什麼?”

邊說著,邊不著痕跡地把手從陸如萍手裡掙了出來。

恰好waiter把兩人的咖啡送了上來,陸如萍仔細看了看尓豪的神色,發現他臉上剛剛不經意顯露的蕭瑟之感已經沒有了蹤影,這才悄悄松了口氣。

不過因為尓豪剛才的樣子,反倒堅定了她一定要說服尓豪回家的決心。

端起桌上的卡布奇諾喝了一口,香甜的味道盈滿味蕾,讓她的心情放鬆了許多。

來之前在腹中打了幾遍的腹稿,很容易就脫口而出了。

“尓豪,媽生病了,你知道嗎?”精緻的茶匙在咖啡杯中打轉,陸如萍問尓豪。

陸尓豪詫異地挑了挑眉,雖然他對陸家的人沒什麼感情,但不管怎麼說,王雪琴總歸是這個身體的媽,“她的身體不是一向很好麼?好端端的怎麼忽然病了?”

說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瞭然地笑了下,“難道你們中有誰又氣到她了?”

在這個身體的記憶中,母親王雪琴可是個精明得一年到頭都不會感冒上一兩次的女人,原因無他,這個女人對自己的保養可是十分上心。

不過如果是因為和家裡的黑豹子打擂臺,這種苦肉計倒似乎並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所以陸尓豪在聽說王雪琴生病時,會想到這個倒是也無可厚非。

只是沒想到,他一說完,就見陸如萍紅了眼眶。

“你怎麼能這麼說?那是我們的媽哎!她怎麼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

發覺自己的情緒有些激動,陸如萍側過頭吸了吸鼻子,這才繼續說道:“你不在家所以不知道,那天媽出門沒帶傘,回家的時候渾身都被淋溼了,後來整整昏迷了兩天,一直高燒不斷……我們當時都要嚇死了。”

似乎想到了當時王雪琴危急的情況,陸如萍的聲音有些哽咽。

陸尓豪沉默地坐在她對面,任由她發洩情緒,低垂的眼睛讓人看不清絲毫情緒。

“尓豪,回家來吧。你不知道,媽當時那個樣子,我看了好心疼,可是夢萍和爾傑還小,我還要照顧他們,所以不能表露出絲毫不安。可是天知道,我當時都要被嚇死了,你當時也不在,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抬頭看著尓豪,陸如萍眼中滿是祈求,“你就和我回家去一趟好不好,去看看媽媽。你出來這麼久,媽也沒什麼機會見你,但其實她心裡一直很關心你。每次我來這邊,她都會讓我帶東西過來,你一直都有收到,不是嗎?”

陸尓豪下意識地看了眼放在身邊的圍巾。

最近這幾天倒春寒,昨晚他回家的時候覺得有些冷,今早出門的時候,就把這條圍巾翻出來戴上了。

這條圍巾,就是之前王雪琴讓陸如萍送過來的。

他拿到的時候,陸如萍已經走了,是報社大門口的接待人員幫他接收的。

其實他早就知道,雖然陸尓豪對他媽媽的性格很頭疼,但對於王雪琴這些年來無微不至的關愛,他卻也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所以才在成年後,對這個十分勢力的媽媽有種又愛又恨的感覺。

而這些,得到陸尓豪全部記憶的他,自然也一併知曉了。

見尓豪的神色有些鬆動,卻還是沒有鬆口,陸如萍這才試探著說道:“其實,爸爸早就不生你的氣了。”

這話一說完,陸尓豪的臉立馬就黑了。

陸如萍急忙道:“尓豪,你別生氣。我知道爸爸那時候那麼打你確實太過分了。但爸爸曾經畢竟是司令,對待家人的時候,也總習慣按照在軍隊裡的方式處理問題。他那天那麼打你,我們都很心痛。我也曾想過,如果那天換了是我們做出同樣的事,爸爸會不會也那麼對待我們……只是這麼想想,都覺得好可怕。”

陸尓豪看著陸如萍眼中毫不做假的恐懼,卻忽然笑了,調侃道:“算了吧,你一個女孩子,難道還能和我一樣,弄大別人的肚子?”

陸如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沉吟了一下,陸尓豪才說道:“老爺子真的不打算追究了?”

陸如萍想了想,對那件事的後續發展,她還真不太清楚,只好道:“說實話,我也不清楚,但爸爸從那以後就沒提過那件事,媽也只是說已經解決了,所以我也不是很確定。”

說完,她看了眼陸尓豪,試探地道:“不然……你可以等回家的時候問問媽?”

陸尓豪微微皺了下眉,並沒有做聲。

當初陸老爺子之所以大發雷霆,狠狠抽了陸尓豪一頓,就是因為陸尓豪這個風流公子哥兒不小心搞大了一個姑娘的肚子。

那姑娘是陸尓豪在採訪的時候認識的,家境並不好,看陸尓豪英俊多金,自然就起了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心思。

她的外表恰巧是陸尓豪喜歡的型別,陸尓豪也帶她出去了幾次,只是並沒有做出什麼逾矩的事。

那姑娘見陸尓豪如此,心裡著急,就和家裡人說了。

這年頭窮苦人家想找到陸尓豪這樣的金龜婿並不容易。那家人打聽了陸家的大致情況後,就攛掇姑娘把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帶著孩子上陸家的門,陸老爺子總不會把這第一個親孫拒之門外。

因著這些,後來陸尓豪再帶那姑娘出去的時候,那姑娘把陸尓豪灌醉後下了藥,然後直接把事兒就給辦了。

陸尓豪一覺醒來,看著那姑娘,自然知道自己著了道。

不過他畢竟是在百花叢中片葉不沾身了那麼久,知道這種人你越怕她她越蹬鼻子上臉,乾脆直接給了那姑娘一筆錢,然後果斷分手。

不過那姑娘運氣不錯,只那麼一次竟然就懷上了。

陸尓豪沒錢,給他拿錢的是為他收拾了不少爛攤子的王雪琴。

對於那姑娘家的心思,有過豐富人生閱歷的王雪琴自然心知肚明。

雖然覺得陸尓豪太不爭氣也太不讓人省心,不過不管怎麼說,那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這個當媽的不管他,難道真的讓那家人鬧到老爺子面前去麼。

不過王雪琴這次到底還是失策了。

誰也沒想到那家人那麼貪心,人家壓根就看不上那點錢,人家惦記的可是陸家大少奶奶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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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外出會友的陸老爺子,還沒走出家門多遠,就看到一家三口跪在自己的車前,說什麼也不起來。

婁子這就捅大發了。

陸老爺子好面子,他戎馬半生,雖然本身也做過不少恃強凌弱的事,但對別人在他面前做出這種事,卻總要管上一管。

更何況,現在跪在他面前哭得如此委屈的一家三口,還是被他兒子和他老婆逼上絕路的可憐人。

近些年來一直鬱郁不得志的陸老爺子,當即表示如果事情屬實,他一定為他們做主。

讓人把那一家三口送回家後,陸老爺子直接折回家,衝著陸尓豪和王雪琴發起了威風。

陸尓豪年輕氣盛,再加上對那姑娘一家的做派紅眼看不上,當即頂了陸老爺子幾句,說了幾句老眼昏花,不分青紅皂白之類的話。

王雪琴這個當媽的也在一邊添油加醋,極盡尖酸刻薄之能。

陸老爺子這輩子,最恨別人挑戰他的權威,更何況現在挑戰他權威的,是一直仰仗他生活的女人和孩子。

怒火攻心的他,當即狠狠賞了陸尓豪一頓鞭子。

王雪琴當時為了護著兒子,也被抽了兩下。

想到當時在簡陋出租房中醒來時,身上那持續了許多天的火辣疼痛,陸尓豪不動聲色地掩去眼底的冷意,對陸如萍綻開一個安撫的微笑。

“你放心,等我這幾天忙完了,抽空會回家一趟,正好看看媽媽。”

說完,就見陸如萍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端起咖啡杯喝了口還殘留著些餘溫的黑咖啡,陸尓豪側首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曾經有人教育過他,吃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吃虧。如果無奈之下吃了,也要在以後不動聲色地回敬給對方。

對陸家,尤其是給了他那份切膚之痛的陸老爺子,雖然他並不是原本的陸尓豪,卻也在那日復一日的疼痛中,對陸老爺子產生了一種類似遷怒的怨懟。

所以總要去見上陸老爺子一面的,這是他一早就做好的打算。

陸如萍這次的來意,倒是和他近日的所想不謀而合。

不過,看著窗外的眸色漸深,陸尓豪心底忽然劃過一絲自嘲的嘆息——

或許也正是因為對陸老爺子的那份怨,才讓他在這個無根的百年前的大上海,再一次掙扎著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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