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水皇逆月(1)

醜門海樂呵呵獻上了殷勤, 等著陳靈因感受異國的熱情溫暖而高興。

陳靈沒感動。相反地, 國際友人陳靈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陳靈畢竟是以留學生身份留洋的,他在外讀書的時候已經二十出頭了,怎麼比得上那些土生土長的, 很多專業詞彙都沒學過。醜門海輕輕巧巧說了一大串,刺激得陳靈的口氣更難聽了, 他陰陽怪氣問:“說這些花了你不少時間吧?”

“時間?”醜門海眼睛霎時一亮,從袖子裡掏出璀璨絕世的九龍壁懷錶。在她掌中, 九隻蟠龍目露異彩, 鱗爪翻飛,好像活了一樣。

“喔,好東西。”廖千秋挑眉。因為努努和瞳雪都在場, 他和醜門海身邊的幾人始終保持距離。其實他一直在注意這邊的動向, 此時看到醜門海拿出的懷錶後,不禁贊了一句。男人愛車愛表的居多, 陳靈手上也有塊價值不菲的名錶, 卻被這塊懷錶搶了風頭,黯然失色。

懷錶一出手,就連陳靈也忍不住多看兩眼。

醜門海並沒有因為成為焦點感到得意,她一邊低頭盯著錶盤,一邊以極低的聲音從dubhe到alkaid重新說了一遍, 抬頭誠懇回道:

“…………12秒。”

“陳靈!”廖千秋怒道。他適時介入兩者之間,攔住青年呼之欲出的火氣。醜門海這才注意到,陳靈的拳頭已經舉到半空了, 剛被廖千秋抬手拂到一邊。

廖千秋臉色陰沉冷漠,訓誡說:“陳靈,當時是你自己答應過我的吧?你自願和醜門海好好合作,看你現在什麼樣子!”

陳靈不忿,指著醜門海辯解:“是她”

“混賬!”廖千秋咆哮。似乎覺得還不解氣,他一腳把陳靈踹倒了。

周圍幾人都愣住了,原本壞繞此間的低聲交談變成了鴉雀無聲。

醜門海太過震撼,手裡的懷錶都沒拿住。幸好有鏈子纏繞,才讓那懷錶掛在手腕上,在半空中呆滯地晃來晃去。

陳靈忍痛爬起來,手掌上沾滿碎葉汙泥,也不敢擦。不曾想一時衝動的後果太過嚴重,更不曾想廖千秋能為了醜門海憤怒至此,陳靈打心底害怕了。他結結巴巴解釋道:“我……不,我生氣了,但我真沒……”

陳靈再怎麼狹隘刻薄,總是顧慮臉面的,無論如何也沒到為了幾句口角就打人的地步。面對廖千秋陰沉的表情,他困惑地想,剛才似乎……

陳靈也找不到什麼詞語形容那種感覺,大概就是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做出行動了。

“只是一點誤會,這沒……”醜門海趕緊勸說。

“小海,你去四處轉轉。”轉向醜門海時,廖千秋的嚴肅又變成寵溺和溫柔。

然而不容拒絕。

醜門海只得耷拉著腦袋,離開是非之地。四周都是被伐倒的亂木,她只肯坐在自然倒伏的空殼樹幹上,能去的地方有限。幸好她瞥見狄磊還在發配食物,便踮著腳跟上去,一路看著這個沉默的漢子給他原來的下屬發吃的。

沒走幾步,醜門海就把剛才的事拋在腦後了,眼巴巴觀察別人都是怎麼拆包裝,怎麼透過加熱袋把食物變暖,怎麼咀嚼怎麼吞嚥在她目光灼灼又絕對無害的注視下,很多人都消化不良了。

醜門海離開之後,廖千秋對著陳靈的神色稍緩。方才他深感不悅,但何嘗沒有做戲表心跡的意思?見陳靈畏畏縮縮的模樣可憐又可笑,他略微放軟口氣:“這是難得的歷練。”

“廖……廖總,我……”陳靈手指緊緊攥拳,頭都不敢抬起來,還在試圖解釋。

廖千秋重重嘆息,語重心長地說:“……你啊。如果你連這種情況都應付不來,萬一我有什麼不測,如何放心廖氏的事務交給你?”

“廖總!”陳靈猛然抬頭,變色道:“您不能有事啊!如果有個好歹,我寧肯替您殞身!”

廖千秋展顏一笑,壓迫感頓消:“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他盯著陳靈的眼睛,緩緩吐字:“就算無事,難道新人不能替舊人嗎?我比你長許多歲,縱總有歇班討清閒的時候,你莫再次讓我失望。”

“我的耐性有限。”廖千秋意味深長看了陳靈一眼,離開了。

一番話下來,陳靈臉色稍霽,看向廖千秋的背影也沒了一絲怨憤。要真怪,只能怪醜門海無故挑起事端吧?

沉浸在未來宏圖的他尚未察覺:四十九禍,只護衛廖千秋一人。

正在溜達的醜門海登時感到一陣仇恨的目光,冷颼颼跟隨著自己,讓她脖子發麻,手指發麻,腳丫子發麻。

醜門海不知怎麼又讓這成功青年不高興了,溜達了一圈後訕訕回到瞳雪身旁。

“我……”醜門海還不知該如何起話頭,卻見瞳雪一臉笑地看著自己。

瞳雪一把將醜門海扯進懷裡,還狠狠在醜門海臉上“啵”了一下,幾乎“啵”出了回聲,很明顯他的心情好得冒泡了。

“小氣鬼瞳雪。”醜門海嘀咕,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吃不吃晚餐?”瞳雪問醜門海。

“不是剛吃了麼?”醜門海問。

“我們只吃了燭光,還沒吃晚餐。”瞳雪撇撇嘴澄清。

“……哦,這麼一說我還真餓了。”醜門海把手擱在肚子上,摸上去癟癟的。

“那就吃飯吧。”瞳雪在愉快的心境下暫停了時間,拿出廖氏山莊“友情贊助”的各色炒菜燉菜麵食點心湯品,外加餐具餐巾佐料牙籤,兩個人吃起了獨食。

“南山在阻止我入夜終南。”吃到一半,醜門海忽然說。

“嗯?”瞳雪表示他在聽。

“比如瞬魘,還有剛才,陳靈可以壓抑的不滿忽然變成極具攻擊性的行為。這都是南山在嘗試著讓我退卻。”

瞳雪顯然對前一件事更有興趣,他問:“你夢到了什麼?”

醜門海說給他聽,又道:“在夢裡,一切情節都與過去發生的事情相同,但你只是個平常人。在這種情況下,你我並沒有力量掙破夢境,直到你我……”

“比起地毯,我更喜歡地攤。”瞳雪接道。

醜門海尷尬捂住他的嘴:“你剛去的?”

瞳雪點頭:“剛去的。從頭至尾,都是我本人。”

他在醜門海講明事由的這一刻,回到了她下飛機瞬間的夢魘中,以夢境中超越人類所能的力量,擊碎了終南的虛妄束縛。正如醜門海所言,只有夢境才能戰勝夢境;而醜門海,堅信任何時刻的瞳雪,都是她所知的瞳雪,絕不肯被任何虛假替代。

“放心吃飯吧,喝點湯。”瞳雪把一個大碗遞到醜門海嘴邊,看著她咕咚咕咚往下嚥吃咽喝,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光彩。

醜門海吃一口這個,再啃一口那個,很是高興了一會兒。

忽然間,她不經意一抬眼,看到禁止之外的北斗星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走上正位,笑容忽然凝固了。

尋找不老方的壞人不少,卻很少有廖千秋這般出類拔萃的壞人,能夠一路逼她帶隊伍到微隱泉前。就比如上次那批死在了長白山,再上次那批被困在了印加古城遺址……

可這一次,她不得不直面這個嚴峻的問題:儀式。

她經常哼唱的那首歌每一句都巢狀著一步機關,一路遵循便是一路平安行進,直到永壽宮,直到不老方,直到生死不朽,榮華不朽。

“北斗的星,是誰溫柔的眼睛”……此句暗指夜終南之門。

微隱是萬道之眼,也是夜終南之眼。若要進入夜終南,她需要在北斗星軌入微隱泉眼之際拜會南山。作為完整的儀式,她需要在北斗星距離泉眼尚有一段距離時開始獻舞,方能在最後讓微隱泉轉化為鑰匙,祭出一條通路。

而她那垂死掙扎的舞姿,半死不活的舞姿,行將就木的舞姿,實在是……

似乎瞳雪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因為太過糾結痛苦,禁制“咔嘣”一聲自動碎裂了。

努努正坐在一旁,被兩人忽然鐵青的臉色嚇了一跳。

【努努誠實地站起來跳了一下。】

他明顯看出醜門海臉上不豫,不禁擔心她是吃蠟燭的後遺症終於爆發了。

兩人的瞬間變臉雖然很驚悚,熱心加熱血的努努還是趕緊湊上去問要不要給他們找些草藥。

“我沒事。”醜門海搖搖頭,附在努努耳邊,把顧慮與他說了。

努努偏頭想了想,把盆子遞給醜門海:“懶懶交給你看顧一下。”

說罷轉身竄入林中,不見了,只餘下醜門海莫名其妙地抱著懶懶,而懶懶拖著長音喵了一聲。

一個小時之後,懶懶的主人尚未回來,時間迫在眉睫,已經不能再等他了。

“懶懶,夜終南太過兇險,不帶你和努努去,我反而放心一些。等我們入山之後,你在此等著努努,把我的話轉達給他,你們早些回黎歸村,莫讓族裡擔心。”

交代完畢,醜門海施施然走到泉池邊,廖千秋已經召集好人馬,只等她的動作。

廖千秋以恭敬的語氣問:“醜門老闆,現在可否展示如何入夜終南了?我們翹首以待。”

醜門海不答話,只是點點頭。她身後的瞳雪盤膝而坐,五指凌空一劃,膝上多了一把烏沉的琴。琴身一現,醜門海身上衣物也生變數,忽然化為一件泛著點點銀光的黑沉玄衣,衣角上纏繞的錦緞一路拖曳,在地上足足鋪了數尺見方。

衣衫沉重繁複,像是為了某種儀式特意準備的。比夜色更暗沉,比夜露更凝冷,卻似帶著諸般顏色,遍撒無量清冷光輝,襯得醜門海更加消瘦靜謐。

瞳雪閉目撥起琴絃,灰白色的發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搖擺。琴聲音空靈澄澈,把萬物浸染蒼白,只剩下寥寥線條勾勒。與其說是滌盪一切,不如說萬物消泯。

醜門海淡然一笑,背後的瞳雪也在同時笑了。醜門海慢慢抬起袖子,準備起舞。

山林似有所感,醜門海西北方向的密林簌簌響動,枝葉舞動,越來越劇烈。

“嘩啦”一聲,努努笑逐顏開地從密林裡鑽出來了。

“我帶了些粽子來。”他大聲說。

瞳雪的琴絃斷了。醜門海又把袖子放下了。眾人再度安靜了。

“什麼餡兒的?”醜門海垂涎問。

努努被問愣了:“粽子還能是什麼餡兒的?肉餡的唄。嗯,最多有點骨頭……骨頭渣子。”

“我不吃帶雞蛋黃的。”瞳雪挑剔說。

“給我一個,給我一個!”懶懶喵喵叫。

“快點吧!時間要到了,再不拿出來就等我跳完了再說!”看著北斗星軌愈加接近,醜門海催促。

努努忽然笑得很靜很軟,甚至帶了幾許柔情綽態。

“不能吃,我帶來的是精神食糧。為的是”

“替你解燃眉之急。”少年說罷,起手擺了個梵式舞姿,雙手做反執琵琶法器模樣,皓白的手腕輕扭,玉指撥動。

沒有任何協奏,林中音律漸起,猶如珠落玉盤。不僅清脆泠然,更是熠熠生輝。

少年手勢一變,猶如拈花而笑。他身後林間霎時伸出一排排乾癟的手掌,也齊做蘭花拈指,品賞幽馥。

從努努開始,到最後一個亮出收拾,動作銜接的行雲流水。

努努含笑,一邊舞蹈,一邊向前邁步,隱藏在樹林中的身影隨之一個個展露在眾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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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靈“啊”了一聲,後仰摔倒在地。

不僅是他,很多僱傭軍都露出驚駭的表情,

場面詭異不說,更奇怪的是人人聽到了絲竹鍾磬之音那聲音絕不是在耳邊的,而是直接在腦海中的!

“九黎之輩,果然不同凡響。就連手下所馭,都有破斬千軍之力。”廖千秋喃喃自語。

醜門海也驚訝了,她不可置信道:“努努……原來你樂感這麼好。”

圓,曲,擰,傾,收,放,含,仰。

在數十個粽子的默契配合下,努努替醜門海獻出一支曠世絕舞。他們時而開屏,時而展翼,時而怒發,時而含羞,一堆殭屍隨著努努的動作翩翩起舞,千手曼顫,剛柔並濟,開含結合,非常有韻律感。

殭屍們以婀娜的舞姿和生動的演繹,描繪了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境界!

醜門海一時沒反應過來,現在已經恍然。

南山是修隱之地,九黎族其中幾脈也有在此修煉的。有些殭屍或已有靈,或無處歸去,便被收留在有道行的族人身邊,給予教化,努努離自己而去,正是去收集這些殭屍,帶來獻舞。

一舞終了,北斗星如眉月入水,慢慢嵌入微隱泉的水面上。醜門海一反方才的輕鬆,肅然走到泉邊。幾步的距離,北斗星的位置已經幾乎全入了泉水裡。

醜門海微微傾身,對水低喃:

“全傾所願,

“願拜南山。

“山若有夜,

“夜請成全。”

說罷她愈發躬身下拜,髮絲幾乎要浸入水中。

最後,醜門海伸出食指,觸在泉水面上,點中北斗勺柄。

水波四散,猶如銀鏡碎裂。

四周響起或高或低的抽氣聲,讓眾人驚異的事情再度發生:水中的北斗星並未因為水波分散而破碎,而是被她的手指勾住了!

泉水忽然逆流,散發出耀眼的紫色光芒,自下而上描繪出一條路徑。

那是泉水的路徑!

打破了常規的水流以極快的速度向上蔓延,一路流至峰頂這一刻,整個子午谷都被紫色的水霧瀰漫!半空中,細碎的霧氣交結凝聚,似乎有生命般向泉眼上方凝聚而來,漸漸形成了懸浮的梁欄通路,模樣逐漸清晰,甚至看似有了重量。

“通路……”廖千秋喑啞道。

當所有人都在為種種不合常理的事情震撼的時候,醜門海小聲問努努:“你是怎麼把殭屍的軀體柔化的?”

如果不到旱魃的境界,殭屍的關節很僵硬。醜門海實在想不通努努如何讓殭屍做到跳舞的。

努努赧然道:“山裡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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