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鎮魂(5)

“我原諒你了!!!”醜門海的聲音迴盪不休。

不僅僅是為了把手錶送給高長恭, 這不過是一個契機。她總要有開口的時候。

靜止的時間內, 氣氛比靜止更怪異,連一向穩重的傅秋肅都對此露出一絲愕然。剛剛說出驚人之語的醜門海緊緊捂著臉,不敢去看瞳雪的反應。

事實上, 瞳雪保持著臭著臉的表情。他不知道該使用什麼表情。

太久沒有得到言語上的答覆,醜門海終於微微睜開一絲眼睛, 正瞟到了這個苦大仇深的表情,又趕緊閉上, 心中悲催地想:果然, 比不上手錶麼……

傅秋肅在一旁似乎在看熱鬧。

她只好再度施力,在靜止的狀態下再度停下“靜止的時間”,把這片區域變成二人世界, 等瞳雪開口說些什麼。

力量不濟, 這樣的手段讓她心臟跳得紊亂無比,特別是看到瞳雪化為原身, 忽然挺後悔自己的決定。

瞳雪的身形漸漸變回三米餘高的原身形態, 還是保持著臭著臉,不,僵著表情的姿勢。

爪子抬起又落下,遲疑了好幾次,才僵硬地覆在醜門海的手上, 輕輕地接觸,似乎沒有重量。醜門海呼吸般嘆了口氣,反握住對方。

此時的禁制, 是傅秋肅也無法聽到見到的靜止。其中所發生的一切,是僅僅對他們兩人有意義的“存在過”。

瞳雪滿足般嘆息:“何必執著於繞沒繞過一個迴圈,何必執著與鋒刃與禁制的較量。”

“背對背,隔著永遠不能到達的距離。”

“面對面,你我眼中只有彼此。”

醜門海默然,她一直在等待究竟是原諒還是超越情愛的深切情意來得更早,卻從未期待過兩者的同時到來。

她所能做的,只有凝視對方的眼睛,把自己的心意與決定告訴對方。

“我輸了。”她說,不知是喜是憂,所有的情緒交雜在一起,織造了複雜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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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雪嘆息般笑了。他的原身抬手拂上她的臉,垂頸溫聲道:“只要你不怕輸,你就永遠不會輸。”

“你可以覺得是搭進了自己。”

“卻也是得到了我。”

醜門海哽咽,抬手抱住瞳雪佈滿黑色鱗片的脖頸,把臉貼在對方的顎側在這擁抱之中,瞳雪巨大的身軀慢慢消融,變回人形,回以更緊的擁抱。

彼此完全同樣的情意,方能超越欲_望,超越掠奪,超越一切的負面與絕望。

就連兩雙對視的眼睛中,都是一片可以連線為一個整體的蒼茫。

“把事情快點結束,一起嘗試亡命天涯吧。”瞳雪美滋滋開始構建新生活了。

當時間再次流動,一切話語都如未曾出口。只有彼此記得,卻可以用超越永恆的時間見證。

時間再次流動,那讓人詫異的聲音的餘聲未消。高長恭正以滿心歡喜的模樣接過一個硬塑膠的電子錶,碧綠的錶盤,碧綠的錶帶,碧綠的指標,倒是大有來歷,因為所以的材料皆出自天界塑膠一廠。

隨著“視覺-纖細神經-米粒大的大腦-面部肌肉”這一反射弧的運作,高長恭的表情瞬間崩裂。

“不是這個!你剛才給我看的不是這個!”高長恭把表一摔,受了刺激般大喊大叫:“我的手錶呢?我的手錶呢?”

“長恭,那個……”醜門海實在不知該怎麼辦,求救地看向瞳雪。

“就是這個。”瞳雪漠然堅持,說話間手腕上一抹華光晃過。

“給我看看你的手!”高長恭眼尖叫起來。

瞳雪坦然伸手。

量天金,宸魄鑽,寒玉晶磨製的透明錶盤,全鏤空的構造裡半弧飛輪隨著指標輕輕晃動。洪荒異獸的皮所做的表帶上帶著巨大滴溜溜轉的燭龍眼。美中不足的是,在錶盤上還貼著一個小小的手寫標籤,上面寫著三個字:瞳雪的。

高長恭打量了半天,最後看到了標籤,失望地說:“剛才我看到的那塊哪去了……嗚嗚,確實不是這個破電子錶啊……”

“不要再鬧了!辦正事!”傅秋肅發威了。

他心裡其實憋著火,剛才醜門海喊完那句話之後,事事件的發展忽然變成一片突兀的空白,他還沒知道怎麼樣了呢!

而其他人也不好奇了他很好奇啊!

好奇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擔心。他與醜門海相識之時兩人就處於詭異的你追我逃的狀態,卻又總能親密無間合作。自己不清楚兩人發生了什麼事,只隱隱覺得必然及其不堪回首。荒泯的旁敲側擊,大壯的痛苦,似乎都在印證這一點。

如果醜門海真心原諒對方那很好,可是……真的是時候嗎?

“幹活吧。”他又說一遍,只希望早些結束墮神的事,等一切恢復正常之後,哪怕唐突也要問問看。

醜門海點點頭,其他眾人陸續執起兵刃,他們可不會真的指望一塊手錶或者幾根絲線就能對付九千萬墮神大軍。

天網很厲害沒錯,那也要整張才能發揮出最大作用,只有幾根細細的線又能做些什麼呢?

“秋肅,給你琴絃。”

似乎看出眾人的顧慮,醜門海揚手把那絲線拋給化形為人的白麒麟。

“謝謝。”那邊傅秋肅指尖一卷,把幾近透明的細絲纏在手掌上。

他一捺一鋪,千秋戟在手下已變化成一把七尺長琴的琴身,而細絲根根束在千秋戟所化琴面上。

傅秋肅抬手要撫琴,被一隻白毛大爪子按住了。

“我有什麼?有什麼?”見大家幾乎都得到了東西,大花期待地問,這麼好的時機不能錯過!

“……”醜門海實在沒什麼能給它的,從袖子裡掏啊掏,掏出一口碧綠色的鍋,打著旋扔給大大花。

“聖碟!”那墮神差點忍耐不住凌空現身,整個空間的氣流都瀰漫著更加壓抑的躁動氣息。

他自然認得這物,能凌駕在充滿洪荒之力的青蓮子之上的,便是以青蓮瓣所化的聖碟它所蘊含的不是力量,卻是道!持聖碟者,天證其道!

“本來計劃著你哥哥和你一人一半。”醜門海說:“忘記給你了。”

大花把由破碎的聖碟做的平底鍋,誇張地吸吸鼻子,嗅著空氣中狂烈的嫉恨,似乎自言自語地說:“你不是晃動乾坤了麼,怎麼還稀罕這個呢?”

“啊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當初只得到蓮子卻沒有封聖讓你感覺很不平衡啊!”

墮神雖未表態,他的爪牙又怎耐得自己主人被輕視嘲弄?九千萬大軍一聲震天的怒號,開始奮力撞擊禁制,一層層粘稠的血肉滴答而下,恨意越來越扭曲,集結成極度負面的情緒,在這麼下去空間會被力量徹底撕裂!

“小海。”傅秋肅柔聲敦促。

“嗯。”醜門海以鼻音回了一聲,扔下大花一個人擺弄大鐵鍋,是炒菜還是修煉就不是她的事情了。

傅秋肅一撩下襬,抱琴席地而坐,指尖捺住琴絃。儀態行雲流水,高長恭在一旁都看呆了。

“小海,與我同奏鎮魂?”白麒麟微微一笑,發出邀請。

瞳雪放開醜門海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一種鼓勵。

都說熟能生巧,這首練習過的次數可以用“以太”單位記數的曲子,是瞳雪既願意聽又不想聽到的曲目。

願意聽,在於這是唯一有美感的唱曲;不想聽到,是因為從不好聽到好聽的過程是他一路陪下來的。

過去醜門海一開始練習唱歌,他就在一旁對著地面上的靶心扔飛鏢,到最後一曲終了,滿牆都是飛鏢,而醜門海則盤膝坐在靶心處毫髮無損地繼續唱第二遍。

然而,依他對醜門海的用情,瞳雪只會在“願意聽”、“願意聽”還有“願意聽”裡面三選一的。

傅秋肅抬指一撥,琴音疏如先天寥廓,曠若太古洪荒。

曲調非常的簡單,絲毫沒有激昂的音韻,沒有繁複的諧律,更沒有足以振聾發聵的聲響。

山河靜寂,流風無語,拈花獨立。

又有動盪紛亂,生死別離,短如朝翳。

弦身一轉,天網織就無雙的曲。醜門海開口輕唱:

“生死枯榮間不分春秋與冬夏,

“醜門就是最冷最安靜的時分。

“芬芳的花盛開在黑沉暮色裡,

“無數的靈魂和生命走入夜中。”

那澄澈的嗓音讓眾人始料未及,墮神大軍動作慢慢停駐下來,似乎被旋律帶入平靜之中。

傅秋肅彈撥天網絲絃,垂眸開口接上後面的詞句:

“我看到泥濘中的良善和掙扎,

“我看到冠冕堂皇下撕破表象,

“露出肅殺的血淋淋猙獰恐懼,

“陳舊桎梏鎖鐐拖不動的車輪。”

兩人此番一唱一和,幾乎天衣無縫。醜門海心境入曲,卻還不忘側頭看到瞳雪的凝視,忽然心中釋懷,往昔亂離如夢,夢又如漫漫平生。

她緩緩啟唇,猶如只唱給瞳雪一人:

“禁錮中你我仍是命盤中變數,

“瞳中的心緒如雪要反覆思量。

“你指尖貼在我這平凡的臉上。

“我只是垂看自己十指轉琴腔。”

傅秋肅微微頷首,指尖不駐,再次開口吟唱道:

“我看著殘破身軀在血泊倒下;

“我看著完整靈魂無聲站起來;

“向生命開始的方向緘默進發,

“生是死亡之間的奔赴或迴歸。”

最後,傅秋肅與醜門海對視一眼,一同唱道:

“十指間鎮魂,一曲間鎮魂……”

“它灌盡人間的淚水孟婆的湯,”

“它就是你後知後覺觸目的傷,

“它隔出一道別離和生死的門,

“它質疑九天上沒有慈悲的神。

“道一句生死契闊……以此葬君魂。”

最後一句詞出口,醜門海手腕一翻把瞳指劍大力釘入琴旁腳下,音波激盪,連綿不斷,滌盪整個領域。

不是天道本身,卻超越天道。說不出,看不見,連聲音與字語都是禁忌,無法承受。

只感到死無恨,生無怨;天道難及,皆由自取。

此時白麒麟與點千秋魂音交融,字字宏大,甚於寰宇境界,萬物聽不到卻似有所感,他自己亦聽不到,然而清晰傳入醜門海與瞳雪二人耳中:

“並非要掌控你的命運,我只是掌控命運的命運。”

“命運可以被更改,卻不能被毀滅。”

“毀滅了它,就是終止你自己。”

這邊是天道的虛化!虛化之虛化,不存在的不存在,卻也不會消亡!百萬之多的變異眾神皆站立不住,被天道威嚴鎮壓得先後跪伏在地,把身子深深伏下去。前額觸地的一剎那,魂魄已被徹底抹殺。

鎮魂之曲,帶來絕對的服從無怨的死亡。

“可惡!!!”無數閃電炸響,厚土在頭頂崩裂數處,無數巨巖崩墜。

墮神見自己改造的下屬都化為虛無,終於憤然現身。

“你終於出來了啊。”高長恭懶洋洋一笑,倒要看這個光桿司令如何收場。

他笑容未收,傅秋肅手中的天網琴絃已經崩裂,彈在男人臉上一道深深的血痕!

空間陡然震盪,似乎被什麼東西不斷叩擊。

墮神凌空飄立,臉上露出似笑非笑、耐人尋味的詭異形容:“鎮魂之曲果然名不虛傳,即便是第二代更加懦夫的天道也能將此演繹得震撼凌霄”

墮神眯眼話鋒一轉:“可惜已經晚了!”他感到了背後的躁動,張狂大笑,戴著璀璨輝煌的冠冕高高舉起雙臂:“天道的時代徹底結束!我不需要取代天道,我要凌駕於它!”

冠冕之上珠簾化為熾紅,猶如露珠流淌進額間的蓮紋中央。

一種對未來不可預知的恐懼感從那空間洶湧而出,讓人甚至無法在那彷徨驚懼的洪流下存活,站在前面的帝俊背後騰起原身的幻象,不斷加速著把背後空間的裂口分離。

一隻全身被金色翎羽覆蓋的巨鳥長鳴,三隻利爪翻騰,千丈羽翼張開,琉璃色澤的金焰流轉其上,無數火心從羽毛之間濺落,滴在周身祥雲之上,濺起點點雲海波瀾;而另一側半身則是一條蟾皮的青龍,如同各種毒液與詛咒堆砌而成

兩者是一個軀體的鏡面兩相,極端的力量互相催化,讓站在這力量幻象之前的墮神意態更狂!

他手觸額間青蓮,蓮瓣已綻開了約有五分之一,股股青金火焰冒出,如同地泉噴湧,岩漿爆發,在頭頂三尺虛空之上形成一片巨大的焚天火雲,匯入那漩渦中。

原本氣勢驚人的黑色空間,變得更為濃郁,駭浪般翻滾間,夜色忽然轉為金黃!

在這一片金色焰火中,似有一輪金日與一輪青月同時高懸,破開雲海而出,卻是層層光影晦暗,一片灰霾。

那不是日月。

“……不……”醜門海望著那逐漸逼近的兩團光芒,黑色的眼眸收縮,悲慼搖頭。

絕對的混亂瞬間席捲九天十地,空間的逆轉把各種生靈切割得肢體破碎,而時間的逆轉把另一些送入了未知的時空。

象牙色的點龍扇在手,所有的扇骨都以開啟,她在強行催動九幽的風水氣運以求抗衡化解,然而仍然不能削弱這混亂的力量。

她與瞳雪背後,時空寸寸粉碎扭曲,數人憑空消失,只剩下蘭陵王與白麒麟抵靠在一起,大口喘氣。

兩人不可置信環視四周。他們從彼此眼中讀出驚訝:為何自己沒事!

“我是可以駕馭九天的神!你們又是什麼東西!哈哈!”墮神見狀知勢在必得,點指醜門海與瞳雪狂笑。

醜門海手中扇骨斷裂,割得手指血流如注。她抬頭仰視睥睨的墮神:“你是神,而我們兩個”

“什麼也不是。”瞳雪悠然接道。

醜門海笑笑表示贊同,依舊是站在低處的仰望姿勢:“這就是我們的區別。”

墮神氣息一窒,憤怒達到頂峰。那氣流狂烈得翻覆天地,醜門海那礙眼的平靜目光,終於隨著身軀化為湮灰消失無蹤。被空間扯碎死亡也好,被捲入不可逆的時空也好,這個世界,已經屬於墮神,無人可阻。

“順天者亡,墮天者昌……”

“天……道……無……疆……”

一道嘶啞空洞的聲音響徹九天十地,摧毀一切堅持與抵擋。

那灼灼的日月雙光,化為雙目。

那無盡的骯髒血肉,苦難恨怨,斑駁拼接在永不塌陷的骨架之上。

在墮神背後的黑色旋渦之門裡,灰色的腐敗麒麟一躍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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