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鎮魂(3)

十二道長幡聳峙著直達厚土底部, 鼓盪飄搖。

墮神如借盤古幡之威逆天轉地, 可以省去更多力氣處置傅秋肅的天道之能,甚至可以把這先天的至寶也轉發為自用的能量:他確實打得一手好算盤。

只是,現在鋪陳在眼前的, 是如此可笑的玩意!

他被徹底觸怒了,卻仍然保持著謹慎, 觀望著看那陡然出現的兩人與白麒麟等人會合,站在一處。

他再度審視局面, 白麒麟渾身是血, 連血生異草的力量也喪失了,顯然已是強弩之末;雖然新來的兩人能力異秉,卻沒有直接攻擊自己, 證明他們有所顧忌。

更何況, 自己還有數道底牌……正逆墮神皆抿目揚唇而笑。

“殺了他們!”此時的墮神已經從一開始的詫異恢復了自信,傲然命令道。

他帶著至高的帝王儀仗, 在高閣之上揮斥方遒, 指斥千萬兵馬,天界帝王的意氣盡顯。

九千萬異獸昂首,齊吼應聲,陰間之外的地域也似有所感,風雲變色雷霆震盪!

一直不斷上推九幽穹頂的十二個巨大魔神停下了動作, 口鼻之中噴出烈火濃煙,齊齊咆哮!

這些不是等閒的變異神,而是墮神最得力的部下, 這些不是等閒的變異神,而是墮神最得力的部下,以十二地支所化的神煞元氣鑄就的最高墮神之將,氣運不休便不死不止!

十二只巨拳凌空擊下,猶如萬鈞雷霆;而這些巨人又以另一只手臂狠狠拔起那十二只幡杆,在手中化為魔劍直刺而下,殺意奔流如海,不知是魔氛還是聖氣的混亂之力擰成洪流,兩種密集的攻擊掀起了爆炸一般的氣浪!

“何必。”醜門海嘆息。

她持瞳指劍的劍尖點在破碎的地表,在周身畫了一圈。

一道細細的線。

暴烈的洪流戛然而止。激越的殺意瞬間變為無聲的寂靜,攻擊的動作仍在,卻似被完全凍結。

然而不是低溫,不是空間的禁錮。墮神惶然意識到,他的命令無法觸及這十二個絕對忠誠的僕人了!

困在時間的牢籠裡,割斷了時間的流逝,割斷了殺意,甚至割斷了服從!

而此處,仍是墮神的領域。

墮神不斷嘗試著修改法則,卻無法釋放這十二個巨人。這裡是他的絕對屬地,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墮神從未遇到這樣的敵人,臉色十分難看,煞氣也劇烈膨脹。

醜門海注視著墮神緊繃的表情,抿唇不語,背後巨大的灰色裹屍布飄翻,對決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一陣虛無縹緲的聲音從她胸口處傳來。

“打竹板兒,進街來,一街兩巷好買賣。

“也有買,也有賣,也有幌子和招牌。

“金招牌,銀招牌,裡裡外外掛起來!”

如果有人讀過薛漣的自傳耽美玄幻愛情小說《囚禁之蓮》的第二章,或許會發現一個細節,那就是醜門海很喜歡hou baolin和guo quanbao的唱片好吧,如果不按小雪蓮的說法去詮釋,就是侯先生和郭先生的相聲;而所謂“ma sanli的獨唱”自然就是馬先生的單口相聲。

雖然這段數來寶非常應景,但是……

與醜門海並肩而立的數人,除了瞳雪徹底做到了不離不棄,都露出了想要內訌的表情。

醜門海還保持著與邪惡勢力作鬥爭的大義凜然模樣。她覆在胸口上的手一哆嗦,大椰子收音機從袖子裡“噗通”一聲掉出來,落在地上之後便骨碌碌往地勢較低的地方滾了去,滾動的時候還聽到乒乒乓乓的耳機聲音。

在這個千鈞一髮的危難關頭,人間正好是相聲選粹節目時間,醜門海不想錯過任何一樣,就從袖子裡扯出了耳機,把線藏著頭髮之下,偷偷戴著聽。

奈何耳機線路太短,醜門海只能一直保持著手扶胸口的動作。她剛才揮動瞳指劍,不小心把耳機震松了,與墮神對峙時便不合時宜地脫落,變成了功放模式。

更窘迫的是,掉在地上的椰子似乎磕壞了,一邊滾動一邊沙沙拉拉地重複著“大鐵棍子……上班……大鐵棍子……上班……大鐵棍子……”

實在沒空管墮神了,醜門海想。她攆著大椰子跑出去幾十米才堪堪撲到速度驚人的球型收音機,腳底一頓不小心又踢出更遠……然後只能繼續追。

瞳雪頭疼地嘆口氣,把大椰子定住。醜門海趕緊蹲下身抱住,抓著接觸不良的收音機在地上猛磕了幾下,等大椰子沒聲了才撿起來。

女孩抱著大椰子淡然站起身,蒼白與黑色的星火寸寸燃起。時光流轉,掙破所有的前因後果,直接把那段時間與記憶抹殺。

她執著瞳指劍遙指墮神,神色平淡,眉眼中無天無地,無亂無律。墮神竟然驚覺自己的遜色,逆天轉地,意味著還是掙不開天地的桎梏!

“要拿這個世界作為自己吸引獵物的誘餌,你未必做得了主。”醜門海說,與自己的朋友們靠在一處。

對於剛才的刪檔重來,除了瞳雪,唯一的觀眾就是傅秋肅了。

白麒麟痛苦地回頭,默默把身上黏糊糊的番茄醬舔掉:mlgb的!我的情緒沒了!這次都壞你手裡了!大椰子!我咒你天天只能播放大鐵棍子醫院的廣告!

番茄醬太多,他酸的都倒牙了。

所以說,為什麼白麒麟剛才流了滿地的血開不出奇花異草了呢?不是因為氣數已盡我們能指望番茄醬開出什麼花來?

不過這一切並沒有引起帝俊的注意。他把一切思維都沉浸在新世界稱霸的美好中去,無法想象在某一個自己不知道的未來中,面前這個未知的存在竟然骨碌碌攆著大椰子滿地跑還總是追不上。

對於醜門海的話,墮神眼中閃過一絲被識破計劃的恨意,卻仍然強詞奪理說:

“的確,這裡不是我最終的目的地!但我不會毀滅這個世界!我把他留給我的臣民,留給這股嶄新的力量!”他猙獰地笑起來:“這是屬於強者的世界!”

歇斯底里的聲音中,他的身形越來越淡,極快地消隱在空中,不見了。

“怎麼,難道讓他給逃了!”幾人怕有偷襲,口上雖然這麼說,卻更加謹慎提防。

這裡是九幽的最底層,如果不使用任何空間的力量,想要回到人界,就要在滿滿十八層的遍野敵人中殺出血路。

千萬大軍仍在八方圍堵,佔據了幾乎除了眾人之外的所有空間。由於一道時間的裂隙阻攔住了他們的腳步,只能在外面嘶嚎怒叫,等待被困的幾人力量枯竭。

除了少了墮神的身形,這裡並沒有更多的變化。氣氛卻忽然變得有些微妙。

一種需要瘋狂宣洩的壓抑慢慢地、悄悄地籠蓋而下。

白麒麟幾人背對背緩緩移動,用目光搜尋著墮神的蛛絲馬跡,而醜門海與瞳雪則走到十二只盤古幡的中央檢視一個若隱若現的陣法。

一個尖銳的聲音忽然說道:“醜門海!我最看不慣這一點!你饒人太多!”

正是高長恭的聲音。醜門海訝然回頭,卻發現平素只是耍耍小脾氣罷了的高長恭如今雙眸變色,臉上帶著少見的鮮明恨意。那恨意從一星不滿而起,越燃越旺,最後竟成了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立場。

其他人也詫異地看著高長恭,又在美豔武神忽然燃起的殺意下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醜門海!今日我便告訴你,什麼才是死亡!”長恭厲然喝道。

在其他人能阻攔之前,他已把外罩的衣袍一摔,凌空擰身旋轉,長腿飛蹬,倒逆如龍,一道紅色的刀刃自足尖激射而出,隨著這一個驚天動地的旋踢甩曳流光,向著醜門海突刺而去!

虛化的陰煞與怨恨甚至都趕不上那身形的速度,只能被攻擊的力量拖曳而行,猶如兩隻巨大的灰色骨翼翻飛在殺神的背後,刺目的鮮血屍氣繚繞其上。

“修羅食心!高長恭你瘋了!!”大花認出了那一招,前爪因為太過用力已經陷入腳下巨石,它一偏頭咬住宋東祁手中的長索,狠狠向高長恭的背影甩去,想要勾住對方的攻勢,可是尚未近身就寸寸斷裂!

大花呲牙怒吼,擲了鏈子一躍而起,高長恭你這個瘋子!難道你看不出小海根本不可能對你還手嗎!

那凌厲的刀鋒在距離醜門海心口處毫釐時轉了向,直直刺上高空,煞氣化成的巨大修羅之骨橫空而出,輪轉掃過十二個巨人的面門。

以那修長的、蘊含無數力量的雙腿為弓,以滔天的冷漠殺意為弦,誅裂九日的後裔箭羽,怕也沒有這樣滅天的氣勢!

凝固的巨人面門紛紛炸裂,屍體就化作了一灘血肉,就像是一塊冰融化了一般,比起其他人不會留下殘屍的攻擊,簡直是殘忍至極,而在那些巨人破損的顱骨處,各有已經不成人形的四腳怪物被高長恭從內部揪出,十指施力,那些怪物在半空中就抽搐著死亡。

醜門海垂目不語,血肉濺在她的臉上,劃出不自然的軌跡那是因為顫抖而偏離的縱橫交錯她明顯在竭力忍耐。瞳雪拉下臉想要發作,卻被她攥住手掌。

其他人見長恭只是砍殺那些巨獸發洩,都松了口氣,又感嘆醜門海的反應:對於高長恭,她可謂縱容至極。

見醜門海不攔,高長恭愈加無所顧忌,盡顯兇厲本色,諸般手段一一施展,死在其手上的魔神數不勝數,起落之間,他甚至抽出一根巨獸的骨刺,又一扯另一具屍體束帶絲練,白骨刺揮間縈繞著道道慘白絲絛,那絲帶飛舞纏繞一下,馬上屍氣沾染,磷粉遍佈,碧光幽幽在體表燃燒起來,而細小綠焰卻從那些怪物體內骨頭開始灼燒,痛不欲生,慘絕人寰,配合著神魔桀桀鬼嚎,天地間似乎只剩下殺伐的煞氣。

孫大壯看到那白骨染血,記憶忽然一凜;又見醜門海默默看著那物件發抖,手指攥著瞳雪掌中不斷痙攣,心中頓時翻江倒海。

“高長恭,你莫太過分了!”孫大壯憤憤噴氣,剛要去攔,已經有人搶在自己前面。

“長恭,你夠了。”白麒麟高高躍起又輕輕落下,用前蹄踩住了高長恭的胸口,俯視著他。

高長恭在麒麟蹄下掙扎不休,嘶嚎著想要繼續殺戮。

“不是他的錯。”醜門海嘆息。

趁眾人的目光都看向高長恭時,她方出手凌空一拂,覓到了什麼後一路虛實轉換,再然後手指間已拈住一根實體化的蓮蔓,在其他人回頭前把那莖蔓碾碎為灰。

她偏頭看向隱在虛無處的墮神,對上了對方震驚與陰鷙的眼睛,用口型說了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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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他對我的恨意,也便是如此了。”

你不現形,耗著便是。

那邊高長恭大口喘氣,慢慢冷靜下來,長長的睫毛上還凝著微小的血屑,眼神清明茫然。

“沒事了。”醜門海遠遠站著。

十二張巨幅的灰色布料從空中慢慢飄落而下,遮住了巨大血腥的屍骸,燎起黑色的火焰,把他們送入虛無。

這一切落入高長恭眼中,他才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自己好像被殺意魘住一般……

就像自己每次在戰場衝殺之時,意識中經常會出現的空白,兩軍交鋒時屍橫遍野,他又怎麼去數手下被他殘殺而死去的亡魂又有多少……

他把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徐徐吸氣又呼氣:“對不起,小海……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殺意……”

雖然自己的肉身安好,靈魂卻不斷遁入輪迴。無數次輪迴又死與無數次的短命,他對最開始的一切已經太過模糊。然而,總有什麼扔在刻印在心,也許那些已經不再屬於靈魂,否則又怎會在不斷的淘洗之中仍然沉澱於此?

在那百代輪迴之前,戴著面具的男子不想回營慶功,也不想去見那個總是對自己說些奇怪話語的皇帝,甚至不想去尋覓鶯鶯燕燕。他靜靜躺在自己殺戮出來的屍山血海之中,好像自己也是其中一具。

失落得如同死亡,甚至還比不上死亡。

太陽即將落山,把屍體鍍上冰冷,等待土來埋,水來湮,豺狼來食,兒女來哭。

他閉上眼睛,隔著一層面具似乎仍能感到太陽的軌跡。

一個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似乎拄劍而行。

刺死我,刺死我吧。他忽然這麼想。對屍體補上一劍,然後把我也一起殺死。

那拖曳的劍聲越來越近,高長恭的睫毛顫抖,一雙手揭開了他的面具。

“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你的美貌?還是不想讓人看到你的悲傷?”那個眉目平凡的女孩問。

雙眸蓋滿雙眼,兩道幽暗簡單的痕跡裡,億萬晨星,璨若不朽,靜如未生。

她拄劍而行,因為另外一個肩膀都已被撕掉,失去了平衡。

是我做的嗎?他忽然想問。

他沒有說出口,代替疑問的,是一滴滾燙的液體。

“我是個惡鬼。”他輕聲說。

“不是你,是我自己。”對方回答。

“我是個惡鬼。”他仿若未聞,又重複道。

“已經很好了。”那女孩笑笑,拋了劍彎下身,伸出僅剩的一隻手臂,拂上自己的臉。

“就算九天之外,九天的九天之外,擁有極高力量的遊離存在,也會羨慕你。”

她的指尖觸在自己的臉上,一滴淚順著接觸的位置流到女孩掌心。

身後的屍骨驟然冰冷。他回頭,訝然發現身周的屍體都變成了暖玉一般的石塊。

女孩在他身側躺下,一起看向地平線的方向。

“你看,”她似是囈語,吃力地抬起手臂,指向天地交接的盡頭。

順著那細瘦的手臂,他看到殘陽即將沉下,黑夜與星辰將要覆蓋穹窿。

地平線上,一隻白色的異獸踏著橘色的光芒緩緩走來。

美好而威嚴,寧靜又磅礴;不傷害一寸土地,卻也無法被任何事物傷害。

像是麒麟,卻不完全是。不僅僅因為它更美麗,更純粹,更有力量。

沒有哪只麒麟會有那樣一雙尖利的角!

“你看,”身側的人又說了一次:“你的淚水,把他帶入這個小小世界。”

那似麒麟非麒麟的巨獸踏著優雅溫柔的步子,一路緩行至兩人面前,低下頭,把那女孩用角拱在額上。

這麒麟不是為你而來的嗎?他看著這景象想要問,又想要吼:它是為你而來的,不是為我而來的!

那麒麟似是佇立著看了自己一眼,四蹄踏步轉身,昂然離去。

只留下他蜷在無數亂石般的暖玉中,觸體升溫,而夜涼如水。

“小海……你別攔著我……”高長恭的思緒終於回還,呻_吟著喊醜門海的名字確認:“小海……小海……你有沒有事……”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長恭。你的殺氣也控制得很好,我沒受傷。”醜門海坐在一旁柔聲道,把手指貼在男人的手掌上,又把這只手掌交在變化為人形的傅秋肅手中。

傅秋肅低頭凝視著抽泣的高長恭,目光順著淚珠滾動的方向,細細看著男人的臉龐。

醜門海笑笑站起身,遠遠走開一些,免得打擾兩人。

在背對兩人的地方,醜門海緩緩站定。

瞳雪遞給她一張創可貼,又湊上去親親她失色的嘴唇。

醜門海無語地接過小碎花圖案的創可貼,往胸口上一拍。

她心臟的位置正在後知後覺地突突冒血,把創可貼打著旋地沖走了。

就高長恭這勁頭的,能控制得好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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