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流霞, 生無可戀

“天瘋了……地瘋了……”

“海瘋了……魚瘋了……”

喉嚨完全破損, 靈魂深處的悲哀直接傳導出來,被海水蕩向遠處。

燈火之下,晨曦黯沉, 啟明星也被煞星掩映,這像是一個被什麼人惡意注視著的世界。

人魚目光渙散, 曾經晶瑩溫婉的眸子好像塗了一層鉛,她吃吃笑著, 這一笑便停不住了。

看著在水面沉浮、癲狂悽慘的人魚, 鱗片晦暗,水底長髮披散,水上溼漉的髮絲結滿血塊, 醜門海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蔡萬的死罪有應得, 可是淪落至今日的她又有什麼錯?

醜門海抿唇望著黑沉海面,剛剛復生的肌肉疲勞至痙攣, 頭腦一陣又一陣眩暈, 靠著闌干的雙腿一軟,一頭栽下船去。

一雙手臂抱住她,把人輕鬆帶進懷裡。

來不及說謝,也不必言謝。只看得那人魚遠遠望過來,如同從黃泉遙遙看向碧落, 帶著幾分羨慕與畏縮地遠看著別人互相扶持依偎,淚水滾滾而下。

一顆又一顆的明珠掉在水裡,旋著圈沉入海底。

“原來……是鮫人。”

醜門海心中一揪。她在船長宴會上拿羅經看路, 獲得的獎勵就是這種散發著哀慼冷光的滾圓明珠。

蔡萬緣何有了如今鉅富的身價,不言而喻。

不同的是,現在那女子所落之淚是血色的。

“受傷了就該好好休息!”

瞳雪態度強硬地把醜門海斜抱起來,回到臥室,簾幕也在背後拉上。

“剛才你沒少折騰啊……”她鬱悶地嘟噥。

瞳教授疾言厲色:“不許轉移話題!”,說著把人輕輕按在床上蓋好被子們,又揀起地上的大橙子手機,修好了放在一邊。

一床一床一床一床一床的被子們被在醜門海身上摞了個密不透風,乍一看上去還真有點胸口碎大石的感覺。

然而,是很溫暖的,瞳雪之前的體溫,創造出一個暖暖的被窩。

她確實是累了,一接觸枕頭,多少心事也都變得不真實,昏昏沉沉又睡著了。

太陽完全升起,醜門海才醒過來,睡前的事情又一古腦湧了上來,趕緊爬起來就往甲板上跑。

“她不見了。”醜門海望著清澈溫暖的海水悵然若失。

人不再,血跡也沒有留下。

“如果連發生也不曾發生……那該多好。”她失神地喃喃道。

“也許是被那個墮海神帶走了。別擔心了。”瞳雪拎著早餐從臥室走出來,把手搭在對方肩膀上。

兩人望著漫無邊際的海面,沉思起來。

“這船總是原地打轉可不是個事兒。”醜門海表情嚴肅地吃著早餐,想到很多人只能吃輪船上的餘糧,無奈道。

塑料袋被她捏得呼啦呼啦響。

她頓了頓問:“要不然,瞳雪,你變個小號原身把船託回去吧?”

瞳雪把手擱在她後頸處,漫不經心地提條件:“你要是肯和小號原身(譁)我就勉為其難變一次。”

醜門海鬱悶地把早飯砸在他身上:“除了吃就是(譁)!你還知道什麼!”

“我起碼還知道兩樣。你除了吃就是吃,比我還不如。”瞳雪小氣地掐回去。

醜門海氣得直喘:“你這個沒勁的傢伙!”

“沒勁你還能喘成這樣!”瞳雪眯眼,回了句意味不明的話。

“說正事!!”醜門海終於抓狂了。

“好吧。”瞳雪變臉如翻書,立刻恢復穩重表情,體貼徵詢對方意見:“你想等待?還是主動出擊?”

醜門海想到船上這些人的性命,洩氣道:“還不知道誰是墮海神,再等幾天。”

“是你讓我把剛恢復一點的力量剝離了,現在覺出麻煩了吧?”瞳雪趁機揶揄她:“還有你當年定的公約,除了你自己還有誰遵守過?”

醜門海不答,嘆息道:“希望琮凜沒事。一場人鬼戀,他和卯小姐真是多災多難的。”

瞳雪不置可否地笑。

兩人從甲板穿過臥室回到客廳,撿起“瞳海”和蔡萬殞命時出現的那兩張紙條。

一張上寫著:

“春見寅時夏忌申,秋逢辰戌正為真,冬遇醜未為短命,未到十六便夭亡。”

“死人不死,短命休止。”

看樣子是“瞳海”的。

而另一張蔡萬的寫著:

“命帶亡神,佛口蛇心人。時日更兼天地合,匪躬蹇蹇作王臣。”

“死人無義,亡神歸去。”

醜門海拿著紙條閉上眼,回憶著幾個人死去的場景和所在,緩緩指出:

“席綾死在賭場吊燈之下,那裡是開門。”

“卯回晟死在溫泉外的泳池,那位置屬於休門。”

“封家兄弟死在冷凍庫,在房間的驚門。”

“董文思死在管道間盡頭,也就是整層的杜門。”

“劉鶴死在客廳門口,傷門。”

“蔡萬死在這裡,景門。”

“‘瞳海’死在生門。”

她深深吸了口氣,自問道:“這八門……七門皆有人喪命,惟剩死門,難道這還是巧合嗎?”

瞳雪接道:“也許……並非九煞在殺人,而是八門絕命。”

“只怕是了……”醜門海苦笑望著男人:“如果是以九煞流年所掩蓋的八門絕命,因為封岑與封嶽兩人同命,到最後會一共死九個人,人們也就誤以為事情結束了!”

“這樣的手段,明明就是為了騙我而設計的!……不,對方不可能知道我,這是個給秋肅的圈套!”她失聲,激動得站了起來,焦慮又深了幾分。

有人給自己留了一條生路。

那人便是海神。

“放心吧,麒麟沒事,他不算很沒用。”瞳雪安撫道:“大不了就……是吧。”

醜門海想想也是,兩人只可意會地交換了一下眼神,還是覺得找出海神比較重要。

兩人剛想繼續討論下去,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對話。

“咚咚咚!咚咚咚!”聲音把門都震得發抖。

“又是滅口的?”瞳雪皺眉,最近被陷害得都有一種審美疲勞了。

僅僅開門的幾步路,那敲門就變成了拍門,可見那人的驚惶焦急,倒不像是歹人。

瞳雪拉開門,醜門海又緊走了幾步才站到他身邊。

她看清了來人:“胡叛?”

此時的胡叛早不復幾日前的溫文倜儻,雖然乾淨工整,那神采卻如強弩之末。

男人開口之前先深深欠身,向著自己用槍偷襲的女孩方向:“我知道沒有權利要求你做什麼……”

“她……很焦慮……孩子……遇上了麻煩……只有你能救她……”

作為胡叛和醜門海,一方完全無法冷靜描述,另一方也是無法理解,只隱約聽出來艾薇爾夫人和肚子裡的孩子遇到了麻煩。

“你別著急,慢慢說,夫人她怎麼了?”醜門海話雖如此,聲音也帶了緊張感。

兩人對視,都能從目光裡看到不同又相似的焦灼。

只有瞳雪還能好整以暇,負手涼涼開口道:“作為一隻傳統的東方狐狸精,是不是下跪比較有誠意?”

胡叛想也沒想,真的跪下了。

“我跪了。跟我來吧。”他說,站起來轉身就走。

兩人受了大禮,只能被動地跟在胡叛身後。

那日艾薇爾自覺有愧,不想再讓醜門海看到自己,便主動搬出十三層,在樓下找了個房間待產。

三人一路無言,下樓梯,穿過走廊,約走了五六分鍾的光景。

這一段時間,醜門海和瞳雪其實在“溝通”來著。

男兒膝下有黃金,即便是狐狸也是需要關愛的。

雖然胡叛毫不掩飾的情誼讓人感動,醜門海還是用二人電臺埋怨瞳雪隨便折辱別人。

“下跪很侮辱人的!瞳教授你這樣很不妥當!”她恨恨指責道。

“他拿槍打過你。”瞳雪無所謂地說:“跪有什麼好羞恥的,我成天跪給你看。”

醜門海語塞,片刻後才想起瞳雪原身的樣子,怒道:“你根本不能擺出跪的姿勢來!”

“心意到了就行了。”瞳教授打官腔搪塞。

“你二話不說就讓胡叛下跪,總之是不對的!”醜門海堅持這個意見,不被官腔動搖。

“2話?我哪句話2了?”瞳教授斜睨對方一眼,表示對方言過其實了。

“好吧……我輸了。”醜門海欲哭無淚。

“到了。”胡叛徑直走入一扇虛掩的門,一陣斷斷續續的咿呀哭聲從門縫傳了出來。

兩人一看到艾薇爾夫人,就知道為什麼胡叛不關門了。

對方根本沒有開門的力氣。骨瘦如柴的女子,躺在大床中央,只佔了小小的一塊地方,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也不知正陷在睡眠裡還是昏迷了。

時有時無地,她夢囈著昏噩的字眼,在沉眠狀態下仍然又哭又笑,聽起來像個心智未開的孩子一樣。

“您怎麼……”醜門海張了張嘴,喉嚨只覺得酸澀,話是怎麼也問不出口了。

對方的精神,已經繃到了極致。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能徹底壓垮她。

不過才十幾日光景,女子的腹部已經迅速隆起,看起來與身懷六甲的孕婦無二。細長的手指顯得更加瘦骨嶙峋,指甲因為養分的迅速流失而坑坑窪窪。

“這根本不是人胎,海神給她的是鬼胎。”瞳雪沉聲道。

“她說了,是鬼胎也無所謂,只要海神保證生下來之後是個人類就可以。”胡叛黯然看著脫形的愛人:“她需要攝入大量的營養,可現在拒絕吃東西,神志也不清醒。”

“那時,我看夫人穿著飲食都無比注意,還以為她是因為這個年紀得了孩子才過度小心……”醜門海失神喃喃:“沒想到竟然……”

胡叛輕輕走到床邊,床頭有一盆溫水,他把泡在裡面的毛巾擰得半乾,溫柔地擦試著女人的手指和額頭。

他總是這樣喚她起床。女人醒過來,第一眼就能看到他陪在身邊。

胡叛擦了幾回,女子稀疏的眉下,浮腫的眼皮沉重地抬起來了。

曾經深隧的眼睛暗淡無光,與那鮫人的死氣不同,更象陰森恐怖的無底深淵。

曾經美麗張揚的女子,如今只剩下了骨骼、皮膚、還有那個孩子。

“還有我。”胡叛看穿女人的絕望,低喃著安撫她。

“我是不是很醜……”艾薇爾氣若游絲地看著坐在床邊執著自己手的愛人。

“不,你不醜……你在我心中永遠美麗。”男人摩挲著她的指骨,細語回道。

“我醜……”她堅持:“我很醜。”

胡叛深吸一口氣:“你不醜,你是我的天使。”

“不……說我醜,求求你,說我醜……”艾薇爾哀求著說,帶著幾分固執。

“你不醜……我……我”胡叛求助般看相身邊的兩人。

“說我醜……告訴我,我很醜……”氣力衰微的女子嚶嚶哭了起來。

“他說我醜……我很醜……”意識已經不清晰了,聲音越來越小。

就在醜門海和瞳雪都以為艾薇爾會再次昏睡過去的時候,女人忽然大睜雙目,猛然坐起來尖叫道:“他來了……他要殺了我的孩子!”

“他要殺了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莫名地,醜門海只覺得背後一涼,為那麼一個衰微的母親所爆發出來的能量感到震撼,更震懾於對方慘烈語氣中那種隱匿的悲涼與恨意。

令人不寒而慄。

“別殺……我的孩子……別殺……”

艾薇爾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讓她揮霍,大喊大叫了幾次,聲音就輕了,又漸漸昏迷過去。

“真不是個好徵兆。”醜門海憂心忡忡地看著只剩一把骨頭的女子。她還能堅持多久?

“情況你們也看到了。我們出去說。”胡叛給女人掖好薄被,起身帶兩人迴避說話。

三人一前兩後,一隻退到走廊盡頭,胡叛注視著那門的方向,把從海神回來之後的事情緩緩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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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這樣的……”

最開始,發現自己孕育了小生命的艾薇爾確實是欣喜的。

自己原以為這一生中再沒有當母親的機會,可現在願望成真,胡叛對自己處處呵護,沒有什麼不滿了。

小腹一天比一天隆起,她充滿期待地把手放在腹上,撫摸著只有一層血肉相隔的胎兒,哼著自己想唱給他的歌,說著自己想說給他的話。

她逼著自己吃很多不愛吃的食物,摒棄了一切挑食的口味,只要寶寶喜歡。

九煞陰雲如斯,仍然影響不了她的喜悅。

就算她死於生產又如何?她的生命,有人延續。

她曾對胡叛說:如果你真的對我有情,請你求海神……讓我的孩子活下去。

就這樣,她在一種幾乎衝潰了理智的歡喜中度過了幾日。

這一日,太陽剛下山,艾薇爾就早早休息了。

入睡前她憐愛地摩挲自己隆起的腹部,輕聲與寶寶道晚安。

“艾薇爾……艾薇爾……”

似睡非睡中,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聲音忽遠忽近。她顫動著睫毛睜開眼,看到那個已經死去的男人正靜靜注視著自己。

微弱的星光下,能看到那人胸口幽蘭色的反光,沾滿胸襟。

那是血。

醒來之後,心頭覺得很壓抑,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

一夜一夜,起初只是夢見男人靠在臥室的門看著她,滿身乾涸的血液,除了喚醒她,再無言語。

她以為只是焦慮與愧疚的共同作用,沒有告訴胡叛,免得對方擔心。

可是,接連幾日,她發現那男人已經越走越近,從十幾米外前進到幾步之遙。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壓抑,她也不會失控到要去殺無害的“瞳海”。

那日之後,她搬離十三樓,一方面覺得愧對“瞳海”,另一方面懷著某種逃離噩夢的期待。

可在那夜夢境中,不同的背景下,男人仍然如約而至,這一次已經走到床頭的位置。

只是靜默的注視著她的男人這次開口說話了。

“艾薇爾,你後悔了嗎?”那男人一張口,黑色的陳血蜿蜒順著嘴角流下來。

“你不用後悔,好好生活。”說著顯然是反諷的話,男人笑了。

艾薇爾驚聲尖叫,無論胡叛如何好言安撫,都惶恐不定,終日昏昏噩噩,拒絕攝入營養。

精神和軀體的雙度折磨,讓她的生命力陷入低谷。

到昨日,男人已經把沾著鮮血的手指伸向她

她無法反抗,只能看著已經死去的男人把手指按在她隆起的腹部,來回撫摸。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種刺骨的寒意,穿透被撐出妊娠紋路的肌膚,充滿惡意地滲向她最寶貴的孩子……

艾薇爾驚叫道:“求求你別動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男人置若罔聞。雖然不能多前進一分,可是那種目光與觸感幾欲將她吞噬。

醒來之後,她失控地抱住胡叛的手臂,涕淚橫流:“他又近了……又接近了……”

“求求你!保護我的孩子!”

胡叛把她攬入懷中,喟嘆:“我當然會保護他……這是我們的孩子……”

醜門海聽到這裡,臉色很不好看,指甲微微刺入掌中。

她抬頭看著這個進退維谷的男人:“胡叛,你早已知道事實,可你不說。”

胡叛苦笑,滿目神傷回道:

“我若不告訴她,她也許會失去孩子。”

“我若告訴她,我一定會失去她。”

“任她矇在鼓裡?”醜門海不確定問道。

胡叛彎起嘴角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眼裡毫無笑意。

“必要的話,我還想瞞她一輩子。”

他好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卻帶著憐憫與懷念。

懷念以旁觀者的身份,把那自己永遠無法超越的愛意看在眼裡。

憐憫這樣的情誼,最終只能變成折磨。

“你這個……”醜門海氣急,今日第三次詞窮。

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個男人有錯,艾薇爾有錯,胡叛也難逃其咎。

“你呢?你又為什麼不說?”面對醜門海的憤怒,胡叛毫不畏懼地看回去。

對方空發了一通脾氣,最後也只能妥協地籲了口氣:“這是你們之間的事。”

醜門海揉了揉額頭:“現在重要的是,怎麼保住她的生命。”

胡叛沉默了。

“她自己不想活了。我們又能怎麼辦。”

一想到“女帶流霞,死於產孩”的流年命批,醜門海也覺得壓抑起來。

與尹亭不同,尹亭與席綾兩者誰死都可以;艾薇爾的死卻無人可替。

醜門海可以罔顧煞星或者八門,甚至給艾薇爾一個不死的軀體都可以;但她無法打破自己的協定,否則只會有更多肆意妄為。

三人只能陷入苦苦思索之中,尋找其它辦法。

一陣忘記了時間的僵持之中,淡淡的血腥味道忽然從虛掩的門縫傳出來。時輕笑時啜泣的聲音,似乎也有半晌沒有聽到了。

“不好!”胡叛臉色蒼白,率先衝了回去。

女子躺在床上,房間的死門位置,手腕被自己用牙齒咬開,鮮血鋪染了半個床鋪。

彌留之際,她還在微笑,恍惚地重複著一句話。

“這樣,你就傷害不了我的孩子了……”

先後兩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響徹整個樓道。

大量的失血讓艾薇爾的視線和感官都不再清晰,體溫也漸漸冰冷下去。

月亮散發著溫柔的冷光,照著她,也照著不曾見到月光的孩子。

最後看到的人,是胡叛,還是他?

什麼溫熱的東西滑入口中?圓圓的,難以吞嚥……

如此腥,如此澀,天下竟然有讓她靈魂都覺得苦到顫抖的食物嗎?

她睜開眼,自己正依在一個熟悉的臂彎裡。胡叛的呼吸,吹拂過自己的耳畔。

她還活著,孩子也沒有死。自己為何總在做一些糊塗事……

然而眼前的景象讓她一時無法消化。

她都看到了什麼啊!

瞳海與瞳雪垂手立在床前,兩人的目光也像自己一樣,注視著臥室中的另一個存在。

這是……是人魚吧?她無法確定地想。

艾薇爾眼中,這條雌性人魚上身如同人類一樣,□□著的肌膚上全是鮮血的結塊。

只是在童話故事裡常常出現的美麗魚尾,似乎有些不一樣。

艾薇爾把徵詢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她是鮫人……一路從海里爬上來的。”醜門海哽咽著解釋:“是她救了你。”

魚尾被從中間用鋒利的礁石或者什麼器物劃開,左右兩半以異常的角度彎折,保持著可以俯身爬行的平衡。

也許是體質原因,那驚人的傷口已經不在流血,巨大的創面被海水沁漬得發白潰爛,每收到壓力都好似被推擠出來,壓力消失了又縮回去。傷口參差不齊,可能是一路拖行,在粗糙的地面上二度受創。

這條鮫人對疼痛感恍若未覺,一路從與海平面持平的艙底爬行上來。

艾薇爾這才看到了最觸目驚心的,那人魚被亂髮遮擋住的胸腔。

胸腔是豁開的。原本該有心臟的位置,已經空了。

失去了心臟還能存活片刻的鮫人,似是很高興看到對方活了過來。她指著艾薇爾的肚子,發不出聲音,只傻傻地笑。

失去了海水的滋潤,蒼白的手臂看起來有些乾涸。指間生長著薄薄的蹼,也因為在陸上怕行了太久而撕裂萎縮。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艾薇爾的肚子上,眼中出現了一絲亮光。

母性的本能本該讓艾薇爾拒絕任何來歷不明的人對孩子的碰觸,更何況是從沒見過的、渾身是血的生物。

可她任由對方把手貼上小腹,又把手握在鮫人的冰涼手掌上,閉上眼睛。

“我明白……她也是做母親的人……”

看著這溫馨又淒涼的場面,聽艾薇爾忽然來了這麼一句,醜門海心中一沉:“不好!”

那邊鮫人慢慢把手從艾薇爾的掌中抽離,做了一個口型。

“孩子。”她眼中佈滿星辰,流霞隕落。

對方一心求死,醜門海已勸阻不及。倏地,鮫人的指尖潭出利爪,剖向自己的腹部。

一個血肉團生生扯離自己的軀體,鮮血從傷口咕嘟咕嘟冒出,昭示著必死的結局。

她任傷口血液噴湧,小心地把附在肉團上的汙血拭去。

是一個胎兒。

渾身黑紫,不知死去多久了。

在母體最溫暖最安全的位置,卻被擠壓得變形。

失去愛,雙腿變回魚尾,人身的嬰兒被魚尾與人體不同的構造直接擠壓成了死胎。

她抱著小小的肉團,把它貼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喉嚨中嗬嗬地發出喘息聲,忽高忽低,像是在給孩子哼著搖籃曲。

鮫人慢慢抬起頭,露出被亂髮覆蓋的、死灰色卻仍然美麗的臉龐,深深看了艾薇爾一眼。

“她說……”醜門海雙唇發顫,對方絕望到生無可戀的情緒如此強烈,讓她聽到靈魂的哀歌。

“是她的錯……孩子死了……”

“有留戀,就好好活著……”

醜門海話音剛落,美得彷彿從童話中走出的人魚保持著斜坐的姿勢,不動了。

“男帶流霞,死於路涯,若無親屬,路死不埋,勸君在屋,切勿向外。女帶流霞,死於產孩,此是命定,存亡天來。”

“生無可戀,流霞覆殮。”

艾薇爾夫人忘記了恐懼,潸然淚下。

醜門海一時間怔了,只覺得心口一陣劇痛。

瞳雪托起她的下巴,附在她耳邊一字一頓地說:“越看這些愛憎離合,越能明白你那時心中的難過。”

“寧肯不知。”醜門海黯然偏過頭去,臉頰蹭過瞳雪的掌心,踉蹌走向死去的雌性鮫人。

那悽楚的雙眼仍然睜著,不再有婉轉,不再有依戀。

只像兩道無法癒合的傷口,絕望到生無可戀的目光曾從此處望向天闕。

女孩從袖中掏出一物,塞在鮫人尚未僵硬的手心,替她握攏。

淒冷光澤,幽幽咽咽,如泣如訴。

是那日的明珠。

“花間醉臥美人膝,

“酆城醒掌生殺盤。

“身敗尚能臨君冢,

“功成不見骨如山。”

“亂離愛恨皆有因,

“偏執緘默即無言。

“近得君王如覽嶽,

“度心帝座似登天。”

“霓裳出土續驚豔,

“金釵入曲斷琴絃。

“它說紅顏彈指老,

“我嘆天下若微廛。”

醜門海輕聲說著,俯下身,把手蓋在人魚佈滿血漬的臉上,為她闔上眼簾。

“這仇,我替你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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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鮫人的回憶(謝謝各位大人。喜歡慘烈決絕的配角。太喜歡,連名字都不給她)

滄海月明。

她在記憶中的溫暖海水裡自由擺動著尾鰭,透過晃動的藍色看到同樣的天空。

這裡是她的世界。

鮫人活在海中,卻不會被人類找到。

傳說,都存在於傳說該在的地方。

五彩斑斕的游魚、各色美麗的珊瑚、巍峨的水晶宮,總是驕傲地不理她們的尊貴小龍,同伴們嬉笑打鬧,或者互相梳理著絲緞般的秀髮。

她管這裡叫做樂土。

百年前,忽然神系動盪,一場陰謀漸漸覆蓋了天地各界,一個自稱是墮海神的強大存在出現了。

他顛倒虛實,帶來變異。

有些能力的次神與異獸,都躲至天庭避禍。

鮫人大部分都只能留下,族群被衝散,有的依附了墮海神,也有的,像她,逃往遠離墮海神權利中心的海域。

墮海神的勢力範圍越來越大,整個“樂土”都被吞沒,她無奈選擇在一個海神界與現實的罅隙中,遁入人類的世界。

然後,救了年輕的蔡萬。

男人身無長物,只能四海飄零,她於心不忍,流淚換得珍珠,讓他去奔好前程。

雖然男人漸漸被年華消磨得平凡,她不棄。

誰知有一天,蔡萬把她帶給一個人,墮海神。

同樣是大海,她已經無處可歸,只能陪著自己深愛的人,一次一次為虎作倀,把命格超凡的人類帶去給墮海神做實驗。

她見過無數的惡欲薰心的人,卻也見過奇怪的。

比如有個男子,對墮海神說:“我對她的傷痕已經無法彌補,也不求她的原諒。我只希望,自己能以另一種方式回到她身邊。”

“東海有鮫人,可活千年,泣淚成珠,價值連城;膏脂燃燈,萬年不滅;所織鮫綃,輕若鴻羽;其鱗,可治百病,延年益壽。其死後,化為雲雨,升騰於天,落降於海。”——《尋古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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