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克先生,不知道今天在白蘭大橋的參觀您是否滿意?如果有任何不周的地方,請您隨時指出,我立刻重新安排。”艾伯特.本森站在熱氣騰騰的溫泉浴池邊,身體微躬,語氣恭敬。
浴池中的人影背對著他,聽見他的話語,只是略略點了點頭:“辛苦你了。”
艾伯特笑容可掬地回答:“約克先生不用客氣。”他頓了一下道,“我還要感謝您指出我屬下戴維斯的異常。雖然他沒有資格覲見您,但也多次懇求我代為轉達謝意。”
人影似乎對他的這番感激涕零不但沒有表現得愉悅,反而越發冷淡。艾伯特對這人的脾氣也略知道一二,明白對方已經不樂意自己打攪,便馬上告辭離去。
離開了溫泉酒店,艾伯特像是變了一個人。剛剛畢恭畢敬如同多年的老僕,此刻卻是虎步如風,目光如炬,全身的氣勢陡然不同。等候在酒店外的僕人立刻亦步亦趨地跟上,為他披上如同夜幕一般黑的呢子大衣,帶上帽子。一瞬間,這個西十六區的領主又變成了眾人熟悉的模樣。
“事情進行怎麼樣?”艾伯特一坐進轎車,便問道。
坐在副駕駛上的戴維斯早已經回過身,忙道:“和計劃的一樣,一共兩名紙人,五名原人,全部落網。”
“人在哪裡?”
“隔離關押在黑牢中。”
“不要在出紕漏了。一點小事,丟人都丟到約克家的人面前了。”
“……是的。先生。”
“這些人你打算怎麼處理?”
“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去掉招新名單中的某個人名,這倒不是什麼大事。不過能夠重建這麼多人的記憶並且幾乎沒有出任何紕漏,這本事倒是不賴。我的想法是先關上兩天,審上一審,看看他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如果能夠為我們所用,那便罷了。若是不識時務,也不用留他們的性命。”戴維斯輕描淡寫地說。
“能夠讓這麼多人費心的必定不會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人,你已經栽過一次跟頭了,還是小心為妙。”艾伯特冷聲警告。
“是的。這次我一定會注意的。”戴維斯低頭道。
西十六區的市政廳中。
一個穿著厚厚灰色棉衣的中男子走到服務臺前問:“請問申請部長招新辦公室在哪裡?”
服務檯的小姐微笑著問:“您的通知書?”
男子拿出一張紙遞到服務檯小姐的面前。
“三樓右轉第二個房間。”
男子望著她的眼睛,笑了一笑,道了謝,邊向樓梯走去。
服務檯的小姐被他這一笑,笑得有些精神恍惚,心道,這雙眼睛真是迷人啊。這個時候她的同事走過來問:“那人是做什麼的啊?”
“啊……他只是來問問廁所在哪裡。”
三樓的人並不多,男子微笑著向每個路過他的人招呼,每個見過他眼睛的人都產生了相同的想法:這真是一雙迷人的眼睛啊。
找到了他此行想要的東西,修改掉電腦裡的以及紙質的記錄,男子又重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什麼遺漏,方才對著辦公室裡的三人笑了一笑,悄然離開。
三人的眼神有了一瞬間的恍惚,然後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重新拿起手頭的工作繼續。
男子走出市政廳,招了一輛計程車離開。他中途換了三輛計程車,甚至還步行了好一段路,最終在一家小旅館停了下來。在旅館中,他摘下發套,撕下粘在手上的指紋手套,洗掉化妝品,拿出鞋子裡的增高鞋墊,將外套褲子鞋子都換了下來裝進揹包裡,最後帶上帽子和墨鏡,從窗戶裡爬了出去。
西蒙鎮的牛排餐廳。
濃妝豔抹的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咖啡,似乎對窗戶外的風景十分感興趣,但她總是在變換姿勢的雙腳卻暴露了內心的不平靜。
直到等候的人影終於出現並坐在她的面前,她才勉強剋制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招呼對方坐下。
“事情已經辦妥。你身邊所有的人,包括你的丈夫、兒子,都不會再記得這件事情。”在女士期盼的目光中,漢森醫生繼續說,“那邊也是一樣。所有的記錄都消除了。”
女士眼中的喜悅油然而生,漢森醫生望著她:“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伯頓夫人,我希望以後你不會再因為生病以外的事情再來找我。”
“噢,我不知道該怎麼樣感謝您。您放心,我保證不會再來麻煩您。”伯頓夫人連連點頭。
漢森醫生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不會的。”
伯頓夫人臉上的神情出現一瞬間恍惚,在她恢復清醒前,漢森醫生便起身離開了。
直到服務員將單人份的牛排放在她的面前,伯頓夫人才恍然從半昏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想起自己似乎是在報紙上看到這家牛排的廣告才特地坐了一個半個小時的地鐵到這個小鎮來品嚐。
漢森醫生感覺全身疲倦到極點,似乎比起若干年前那一場類似的行動後還要疲倦。
他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中,下意識喊道:“布萊克。”
黑發黑眸的青年很快從樓上下來,見到他眼中露出一些驚訝,但也沒有反應過度,只是走過來將他扶進臥室:“你哪裡不舒服?”
“沒什麼,只是有些累。睡一覺就好了。”漢森醫生看著布萊克道,“艾達回來了嗎?”
布萊克搖搖頭。
漢森醫生覺得自己的疲憊好像又加深了一重。他揮了揮手:“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布萊克在自己的房間裡待到黃昏,卻還不見漢森醫生起來,便到他的臥室看了一看。然後他覺得自己大概得一個人吃晚餐了,於是下樓打電話叫了外賣。
吃掉了一半披薩和一杯牛奶,他打包了垃圾出門扔掉。可一出門布萊克便生出一種被人盯著看的強烈感覺。他起先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走了幾步,這種感覺卻越來越清晰。
順著這種感覺,布萊克向街的那頭看過去。
天色昏暗,街道兩邊停著幾輛小轎車。一個穿著白色外套的少年站在一盞老舊路燈下,正向自己這個方向看過來。他的身邊一個貼身保鏢模樣的高個子不動聲色的打量自己,時不時用眼角餘光掃描一下四周。
雖然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布萊克卻覺得那少年遙遙向自己笑了一笑,似乎是在打招呼。
“布萊克?”
“恩。”
“你猜猜我是為什麼來找你?”坐在離診所最近的一家快餐店裡,少年夾起一根沾著番茄醬的薯條在保鏢先生不贊同的目光中放進嘴裡。
布萊克手裡握著溫暖的奶茶,想了想:“我的小說?”
“你挺有自信。”少年沒有反駁他的猜測。
“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原因會讓一個不認識的人從很遠的地方來找我。”布萊克誠實地回答。
“你怎麼知道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少年微微歪頭,挑眉問道,語氣裡考較意味多於好奇。
“猜的。”
布萊克當然不會說首先你不是西蒙鎮的人,西蒙鎮的人他基本都見過。其次看見你的時候,旁邊不遠處停著一輛車牌號屬於西一區的小轎車。那車挺少見,跟你身上這套很高檔但看不出是什麼牌子的衣服檔次差不多。
少年用不相信的眼神看他,布萊克卻懶得多說。
雖然這少年並沒有故意擺架子,甚至因為刻意收斂而有些舉止不自然。但是不管是眼神還是某些小動作都洩露了一點:他平常是一個慣於發號施令,並且不容被質疑的人。從他與保鏢以及快餐店裡的服務員的互動中,那種天生居於人上,從小就習慣把別人的殷勤當成日常,甚至是某種榮耀施加的味道,總是若有若無地縈繞在身邊,提示著他的地位。
布萊克心想,這種人不能得罪,但是若說討好,也沒有這種必要,所以這頓宵夜必須要aa。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我很喜歡小說。”少年可能是真的喜歡,說起來那雙淡藍色的眼眸都比之前亮了很多,“……這次《傳說》明日之星的稿件中好的小說我基本看過了。你的那篇我最喜歡。”
“謝謝。”
“正好有事路過西蒙鎮,所以從編輯部打聽了一下你的地址。有些冒昧,希望你不要介意。”少年嘴上說著別介意,臉上可看不出半點不好意思。
“這次比賽投稿我也看了不少,有很多優秀的作品。”布萊克抿了一口奶茶,開口就是一些沒營養的廢話。話說回來,他也不知道怎麼跟自己的讀者聊天。
為了提高讀者的參與度,在最終比賽結果出來前,《傳說》的官方網站排出來三個榜:一個是讀者推薦榜,一個編輯推薦榜,一個是最希望被寫造的人物榜。以作者原創網上的id投票,一榜和三榜每天每個id只有一票。
布萊克大約因為有投稿的緣故還收到了不少刷票販子發來的小廣告,詳細閱讀了他們的收費標準後,他將這些id都舉報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能夠排到百名前的投稿文章即便是刷票,也還是有些看頭的。畢竟作者原創網的閱讀群體太龐大,不是幾隻小小的刷子能夠攪風攪雨的地方。
布萊克的那篇《左轉右轉》三榜皆在。編輯推薦榜且不說,一榜和三榜自進入前十後雖有起起伏伏卻再也沒有下過。最令人矚目的是,三榜上榜人物百名榜中,《左轉右轉》的人物角色佔了兩個。
他這篇文寫的是一個普通青年某一日遇到人生重要關卡,再三猶豫之後做出選擇。若干年後,他居然遇到另外一個自己。青年這才知道,那關鍵的一日不知道因為何種奇異的原因,在做出選擇的一瞬間,不同的選擇使得曾經的自己竟然裂變成了走向完全不同方向兩個人。兩個自己之後有了完全不同的境遇,經歷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性格和人生觀都有了極大的差異。
這篇文的視角是以其中一個人的視角來寫的,戲份比較重。但被編輯推薦後,兩個角色居然都相當受歡迎。很多讀者看完後,很自然地代入自己的人生,紛紛留了言感慨,如果自己也遭遇這種奇異的事情,說不定會變成怎樣怎樣的人云云。
不得不說,為了那筆獎金,這篇文布萊克是用了一點心思的。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設,就算讀者性格偏好怎麼不同,總會喜歡其中一個。兩個討喜的人物角色,環環相扣的情節,奇幻恢弘的場景,再新增一點點對人生的探討,激情有了,深度有了,布萊克想不出它不受歡迎的理由。
然而那位《傳說》編輯部的編輯的到來,卻讓他遭受了來自讀者之外的惡意攻擊。雖然他已經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繼續生氣,但若說就此釋然,也是做不到的。
有讀者千里迢迢來看他,其實布萊克是高興的,這算是某種形式上的肯定,雖然意義不是很大。更何況這篇投稿是完結的,如果他有這個閒錢和閒時間去見自己喜歡的文的作者,目的大概只有一個:催更。
那少年在表達了一番自己的激動之情後,也找不到什麼有意義的話題。無非在“你怎麼想到寫這個的”以及“某某情節真的太有趣了/太爽了/某某人太帥了/太酷了”之類的話上打轉。
這種話題,布萊克覺得完全沒法接,只得撐著微笑喝完一杯奶茶,吃完一份洋蔥圈、一份薯條、兩塊雞翅後……最後感覺胃有些撐了。他心想,還得消食,於是建議道:“不如我們在附近走走。或者,你住哪裡,我送你去旅館。”
少年停下滔滔不絕,看看天色,大約也覺得不早了,有些不捨地同意了他的提議。
布萊克看著桌面上的一堆包裝垃圾,問:“可以aa嗎?”
少年笑了起來:“一頓快餐而已,還是讓我請吧。”
布萊克點點頭:“那就佔你一點便宜。”
走在路上,少年神情輕鬆地問:“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做專職作家?”
布萊克搖頭:“條件暫時還不允許。”
“是擔心經濟緊張,還是擔心你的記憶?”少年停下腳步,看著他。
布萊克猛然抬頭,直視少年的眼睛。
他忽然想,這人既然能夠隨口從《傳說》手上要到自己的地址,查到自己的來歷和資訊又有什麼奇怪。說不定從他一有打算來看自己,自己所有的資料就已經整整齊齊被擺在他的面前了。
“如果你相信我說的話,就離開現在住的地方。說不定記憶還有恢復的可能。”少年坦然回應布萊克之前目光裡的疑惑,但此刻沒有在布萊克的臉上找到任何驚訝的表情。
他淡藍色的眼睛掠過一抹瞭然,嗤笑了一聲自嘲道:“你早就察覺了吧,哪裡需要我來提醒。”
少年轉過頭,繼續向前走。
“《傳說》獎項的事情你不用操心。該是你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說這句話的時候,少年似乎恢復了他平常慣有的表達方式,“我說這話不是要你感激,只是告訴你這件事情而已。”
“而且,”少年一語雙關地說,“如果是你的話,就算這次不出頭,以後也不會有什麼能夠蓋住你的光芒。”
布萊克心想,果然是看多了小說,這話說得就像是某個開篇的套路。
這時,少年的保鏢突然道:“少爺,我們被人跟蹤。”
少年又停下腳步,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道:“不是跟蹤,是被包圍了。”
保鏢神色卻沒有那麼輕鬆,看了一眼布萊克,不知道是在嫌他多餘礙事,還是在懷疑他與跟蹤的人有關係。
布萊克聳聳肩,表示自己才是遭無妄之災的那個人。雖然他的身手還算能看,但萬一敵人有異級在場的話,他也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靶子而已。
然而他這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在這種場合中,看起來倒是更加嫌疑重重。
布萊克預想中的激烈廝殺並沒有出現,他甚至連敵人長什麼樣都沒有見到。但之後不久,從少年的方向驀地升起一股強烈到令他差點尖叫出來的壓迫感――這感覺來得極其迅猛,宛若一支長箭貼面而過呼嘯而過,鋒利箭頭上的凜然殺意如同一陣寒氣掃過他全身,讓背上的汗毛頃刻間都豎了起來。
布萊克幾乎是條件反應地猛得盯住少年的背影,心裡滿是驚懼。這一刻,這個剛剛表現得像是個狂熱的小說愛好者的富家子弟讓他心生無盡的警惕。儘管這壓迫感並不是針對自己,但是已經足夠讓他對這個少年產生敬而遠之的想法。
“你在看什麼?”或許是他的眼神太過於異常,保鏢冷聲道。
“你家少爺身邊只有你一個保鏢嗎?”布萊克隨口扯了個理由。少年身上那股駭人的氣勢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的心雖然還在砰砰的跳,但是臉上還是維持住了鎮定。
“當然不是。”保鏢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就算少爺不需要那麼多保鏢,但是該有的保鏢還是不會少。”
“那我就放心了。”布萊克望向四周,“那些跟蹤的人不打算出來嗎?”
保鏢沒有回答,相反是少年開了口:“沒事了,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少年的話或許是想安撫他,但布萊克卻從中感覺到一股森然的寒意。這種舉重若輕的態度讓布萊克心中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忿忿。他很想回答一聲“哦”,但還是忍住了。
接下來的路程有些沉默,直到走回到那輛西一區號牌的汽車旁邊,少年才又說話:“我聽說,你拒絕開放寫造授權的理由是因為自己無法寫造。”
布萊克抬眼,沉靜地看著他。
“布萊克,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不是一個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