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牆上枝頭的皚皚白雪被這天然的胭脂染成了暖紅。
王總管匆匆地奔進御書房,一直不緊不慢的他腳步居然亂了起來:“陛下……菊妃娘娘她……自己個兒落髮了……”
他隱約看到那個穿著赭黃龍袍的微駝的背脊微微震動了下,而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書房裡太暗了,王總管左右打量了一番,並沒有看到掌燈的顧全,不由得心生疑惑。他低聲罵了句:“哎喲,這小全子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說罷,便自己動手將御書房的宮燈點亮了。
吹熄火摺子的一瞬,他聽到身旁的皇帝喃喃嘆了一聲:“也好,也好。沒了頭髮,總比沒了命強啊……”
皇帝緩了口氣,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王總管答:“馬上就到申時了……”
皇帝頷首:“哦,到時候了,喝粥去!”
王總管遲疑道:“陛下,菊妃娘娘不能出席,您身邊兒空著,可需要叫上哪個貴人娘娘作陪?”
“空著就空著,沒必要。”皇帝的聲音裡帶著些冷漠。
“是,奴才侍候陛下擺駕。”
皇帝搖搖頭:“不,擺駕這等小事,用不著你。你現在,去給朕準備些東西。”
王總管微微一愣,又應了聲:“是。”
申時三刻,禮樂齊鳴,金殿大門敞開,身著錦繡華服的宗親們魚貫而入,向正座在金龍大桌後方的皇帝行跪拜禮。
皇帝下首的位置坐著太子,他頭束玉冠,身著五章玄衣常服,胸前四爪金龍怒目騰飛,肩上日月星辰交相輝映,摻雜了金線的精緻繡紋在宮燈的掩映下流光溢彩,顯得威嚴赫赫,風華奪人。
眾人高呼:“恭祝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帝吩咐眾人起身,各自入席。
東方勝作為近親,又是今日接風宴的主角,是坐在首席的。他看到皇帝身邊的妃位空空蕩蕩,心下狐疑,不由得目光一動,挪到了斜對面的小皇子臉上。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正對面,也是一個空位。
這是留給誰的?
其他宗親紛紛落座之後,也注意到了這樣一個不尋常的空位,難道說,是留給那重傷未愈的天香公主的不成?
正遲疑間,絲竹絃樂響起,宮廷舞姬們邁著蓮步上前,拎起銀光裝點的輕紗裙幔,正要起舞——
“慢著——”皇帝忽然開口止住了她們,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殿門,沉聲道:“朕,還要等個人。”
眾人隨著皇帝的目光齊齊移向宮門——一道大紅官袍的身影自殿外緩緩走了進來。
皇帝滿意道:“嗯,紹民來了啊。”
馮素貞屈膝跪下:“紹民姍姍來遲,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大笑道:“不遲不遲,正好開席。既是家宴,又怎麼能不等你呢?”
馮素貞謝過皇帝,起身到了自己的席位坐下,一抬頭,和正對面的東方勝目光交接,四目相對。
東方勝的眼裡滿是探詢,馮素貞卻是目光空茫地向他一笑。
樂聲重奏,舞姬們迤邐旋身,在大殿裡盈盈跳起了舞。
宮宴正式開始,杯碟碗筷的碰撞聲、推杯換盞的談笑聲也響了起來。
皇帝帶著太子走下金龍桌,到了東方勝近前,舉杯讚道:“勝兒夜襲敵營,擒了那賊首,一戰之功扭轉全域性,壯哉壯哉!朕,敬你一杯。”說罷,便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東方勝見狀,仰頭痛飲了三杯,方才謝道:“皇伯父謬讚,此乃勝兒應盡之義。”
皇帝嘆道:“先皇子嗣單薄,只留下我和你父親兩條根脈,如今朕也是兒息不豐,你雖是朕的侄兒,朕卻是將你當親兒看待的!”他瞥了一眼太子,又道,“若是太子能有勝兒這般勇武便好了。”
東方勝心頭一凜,彎腰奉承道:“太子殿下仁孝聰慧,勝兒比不上。”
皇帝大笑起來,向著席間問道:“你們覺得,朕的太子,怎麼樣啊?”
席間倏然一靜,立時有人誇道:“太子殿下容貌英偉,深肖陛下!”
“太子於危難中悍守京畿,武德昭然,有陛下當年英姿!”
頓時,讚譽之聲此起彼落,連綿不絕。
太子忙謙道:“諸君過譽,我不及父皇,我不及父皇。”
皇上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笑道:“吾兒不必過謙,往昔你呆呆傻傻,只知道那勞什子木鳥。現下通了心竅,便是受他們這些誇,也是當得起的。”
他提高了音量,高聲道:“玉不琢不成器,太子從前什麼樣,朕不說,你們也知曉。能將太子這塊頑石雕琢成器的匠人,你們說,是不是應賞啊?”
東方勝登時一個激靈,扭頭去看馮素貞,頓時有些心思活泛的,也醒過神來——
這太子在外流落了一年餘,是公主和駙馬接了他回來的,莫非,今日馮紹民坐在首席,便是這個因由?
皇帝移步到了馮素貞面前,虎目半合,安詳道:“紹民,你送還了朕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可有想要什麼封賞?”
馮素貞面容沉凝地從座席起身:“此皆是公主和宋先生的功勞,紹民不敢居功。”
皇帝笑道:“你有什麼不敢的?紹民啊,朕送你金銀太俗,賜你官爵也不好,這樣,朕就送你一身衣服吧!”他拍了拍手掌,兩列宮人自殿外進來,她們小心翼翼地側著身,託著一件寬大華麗的衣袍。
當眾人看清楚送進來的是什麼衣裳時,臉色俱是一變。
那需要八個人才托起來的衣裳,繁複華麗、織繡繪錦,上有翟紋鳳鳥,赫然是一件王妃揄翟冕服!
王總管面色凝重地託著一卷聖旨,立在兩列隊伍前,一言不發。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微胖中年人,埋著頭看不清模樣,手中的托盤裡,卻捧著綴珠點翠的九e四鳳冠。
這是冊封太子妃才有的禮冠。
太子張口結舌:“父、父皇,這是何意?”
皇帝慈祥地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吾兒已年長,是到了選妃的時候了。朕這幾日讓禮部張羅著給你打探各家各戶的適齡閨秀。但是朕看來看去,都不是很滿意。朕聽說啊,這前任妙州知府馮少卿有個女兒,是個一等一的標緻人才,不但琴棋書畫精通,還有著尋常女子沒有的文韜武略。娶妻應娶賢,為父想為吾兒求取此女,吾兒意下如何?”
眾人皆驚,東方勝不自覺地攥緊了拳,竟將那盛酒的金盃捏成了一團。
太子驚詫更甚:“馮少卿的女兒?她不是早就死了嗎?”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吾兒說什麼傻話,人家分明就在你眼前站著呢——”說著,他將蒼白寬大的手掌向著眼前那道身著大紅官袍的瘦弱身影指去。
馮素貞緩緩跪下,額頭抵著冰涼的大理石宮磚,沉聲道:“妙州犯官馮少卿之女、罪婦人馮氏,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太子更是驚得瞠目結舌,剋制不住上前扳起她的肩問道:“妹夫……你、你竟是馮……馮素貞?!”馮素貞寂然無言,回應他的只有那空茫而沉靜的眼神。
太子頓覺不對,鬆開手,退了幾步,險些撞到皇帝身上。
皇帝幽幽道:“是啊,有天下第一美人兒之稱的馮家小姐。”皇帝背著手,輕輕踱步自馮素貞身前,食指一勾,便挑掉了馮素貞的官帽,輕輕一拔,就使得她一頭青絲如瀑落下。
散落的碎發垂在了眼睫上,馮素貞不禁閉上了眼,周遭的驚歎和質疑之聲紛紛入耳,實在是嘈雜無比。
還好,天香不在這裡。
“著實是個美人兒啊……”皇帝感嘆了一聲,回頭對太子道,“吾兒,這個太子妃,你喜歡嗎?”他雖是問著太子,卻狀似不經意地瞥了東方勝一眼,只看到東方勝滿面肅然,竟是緊盯著太子。
——嘖,這個莽兒,幾時變得如此沉得住氣了?
太子仍是懵的:“我……父皇……她……這……”
見東方勝始終沒有反應,而太子又期期艾艾,皇帝心內不悅,皺起眉來:“怎的見到個女人就不會說話了,傻兒!”
他上前幾步,到了那捧著鳳冠的老者身前,和顏悅色道:“馮少卿,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提的這樁婚事,你看怎麼樣啊?”
馮少卿噗通跪倒在地,結結巴巴道:“陛下聖明,草民愚魯,不敢妄言——只恐小女資質平庸,配不上太子殿下。”
皇帝搖頭:“嘖,你的女兒若是平庸,那朕倒真想知道,什麼才是不平庸。”他轉過頭,俯視著跪在地上的馮素貞,笑眯眯道:“馮家小姐,朕送你這身衣,你可喜歡?”
馮素貞靜了片刻,睜開眼望向皇帝,沉聲道:“罪婦人德行有虧,難履太子妃之尊!”
太子心頭一跳,他張地向皇帝望去——皇帝面上的笑意仍掛在臉上,卻多了幾分深意。
皇帝笑得和藹:“馮小姐,你襄扶太子有功,延名師、守懷來、解政事、修高臺,樁樁件件都是功勞,何罪之有啊?”
皇帝的態度異常溫和,眾宗親心裡都泛起了嘀咕:這女扮男裝考狀元尚公主,不就是最大的罪過嗎?皇帝卻一字不提——莫非,此事一開始便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馮素貞仍是道:“若陛下念著民女的微末功勞,便請寬恕家父。太子妃身份貴重,民女擔不起,望陛下三思!”
皇帝的笑容浮起了森然冷肅:“民間婚配都是高嫁低娶,你有什麼擔不起的?莫非是,馮小姐你看不上朕的太子?”
這一句問出,方才詭異而溫和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大殿的嘈雜議論戛然而止,宛若沸水上凍,安靜得落針可聞。
靜寂中,卻有一人邁開了步子,靴子踏過大理石磚,跫音篤篤,堅定而踏實。
東方勝大步跨了過來,霍然當庭而跪,大聲稟道:“陛下明鑑!馮素貞是我過了門的妻子,做不得太子妃!”
殿內上凍的堅冰重新又沸騰了起來。
馮素貞看著跪在自己身前那個穿著青色禮服的背影,下意識地反駁道:“不,我不是——”
東方勝回頭低聲呵斥:“閉嘴!”
在議論紛紛的雜音之中,皇帝終於開了口,他拖長了聲調:“哦——是你,過了門的妻子?”
他曖昧地轉眼看了一眼太子,見太子仍是一臉呆滯,不由得冷了臉道:“勝兒,朕年紀大了,很多事記不得了。朕隱約記得好像是賜過婚給你,莫非,就是這個馮小姐不成?”
東方勝叩首拜道:“是,就是這個馮小姐,就是這個馮素貞!勝兒已經和她拜過堂,她就是我的妻子!”
皇帝垂頭目光遊移,從馮素貞挪到東方勝臉上,忽然笑道:“這幾日禮部核查官家適齡女子。馮少卿雖然去了官身,卻仍是有功名在身的。朕派人去查過他馮家的檔,馮少卿名下,記著兩個女兒。一個是馮素貞,另一個,是二女兒馮姝真。”
皇帝悠悠側過臉,淡然問道:“皇兒啊,你年輕,眼力好,你幫朕看看,如今殿前跪著的,到底是賜婚與東方勝做侯夫人的馮素貞,還是雲英未嫁可聘為太子妃的馮姝真呢?”
太子心頭一跳,父皇這是什麼意思?
那馮姝真何人,太子是知曉的。梅竹入籍馮家的事,早在懷來張紹民和天香就曾與他說過。可是,梅竹還好端端地在公主府,這眼前的人,分明就是那假死復生的馮素貞啊!
但父皇的意思,莫不是憑著自己一句話,便可以當庭指鹿為馬?打定了注意,要讓自己來決定是這馮素貞指給他,或者東方勝?
太子心緒翻騰,腦子裡推演了種種因果,仍是摸不準皇帝的心思。
整個大殿靜悄悄地,似乎都等著太子的回答。
一道清泠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聖明,罪婦人馮素貞,悖逆抗旨,假死逃婚,德行虧失,嫁不得侯爺;女扮男裝,欺君罔上,擾亂綱紀,做不得太子妃!數罪一身,國法難容,望陛下降罪!”馮素貞說罷,在御殿的金磚上重重叩出了篤聲。
這一聲彷彿叩在了當場許多人的心上。
馮少卿手一軟,手上捧著的鳳冠掉落在地,將華麗的玉珠點翠摔了個一塌糊塗。
東方勝倒抽了口氣:“你——你這是何必!”他湊到馮素貞近前,壓低了聲音道,“若是你實在不願嫁我,就當是虛與委蛇又能怎樣?!”
馮素貞泠然望了他一眼,冷聲道:“民女並未和侯爺拜過堂,是你一廂情願。欺君之罪,是我一人犯下——侯爺不必為我費心。”
東方勝轉過身,對皇帝求告道:“陛下,不要聽她的胡言論語,她……”他忽然語塞,不知如何才能為馮素貞開脫。
若然說馮素貞不是逃婚,不是假死,那這女扮男裝的所有欺君罪名,都有他東方勝的一份。可自己縱然主動分擔罪名,也救不了她,只能是將他二人拖進更深的泥沼。
他再次倒抽了一口氣。
“呵,”皇帝冷笑一聲,“王總管,擬旨。”
“是——”王總管跪伏在地上,將托盤上的明黃絹布展開,牽著袖子寫了起來。
皇帝念道:“茲有犯官之女,馮素貞,顛倒陰陽,女扮男裝登科入仕,尚公主天香,欺君罔上,騙婚宗室,罪不容誅!”
王總管才寫到“欺君”二字便丟了筆,急道:“請陛下三思!”
皇帝恍若不覺,繼續念道:“……念其輔佐太子有功,恕其族誅之罪,罪其一身,判,斬立決!”
馮少卿跪走到皇帝近前,連連磕頭:“陛下開恩,陛下開恩啊!此事都是草民的不是,望陛下饒過小女!”
太子終於醒過神來,匆忙上前來跪在皇帝身旁:“父皇,不可!馮素貞驚才絕豔,縱然有欺君之過,卻仍是有恩於兒臣,有功於社稷,父皇怎可枉殺忠臣?”
他心亂如麻,仍是難以消化馮紹民竟是馮素貞這個驚天的訊息,卻知道,必須要保住馮素貞這條命——這是他對天香答應過的事!
“忠臣,呵,”皇帝森然冷笑,“朕未見哪個忠臣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女子,誆騙了朕掌上明珠的清譽,還嫌棄朕的子侄的!”
他一把揮開太子,高聲道:“禁軍何在?來人!將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拖下去就地□□!”
一隊禁軍自殿外奔了進來,他們推搡開了呆立在殿前的舞姬,徑直奔向了馮素貞的所在。
東方勝下意識地起身張開臂膀,將馮素貞擋在了身後。
他曾是禁軍總管,定睛一看,發覺眼前的數人恰都是他的熟識。東方勝長眉擰緊低聲道:“張大,許三,你們不許動她!”
為首的禁軍總管張峰曾是他的副手,聞言訕訕道:“侯爺,此是陛下旨意,我等不可違抗!”
東方勝神色一冷,驀地轉身將馮素貞抱腰撈起,用力向身旁一撞,把身旁一個禁軍衛士腰間的刀抽了出來。
明晃晃的利刃帶起一片刀光,場面頓時混亂了起來。
馮素貞掙脫不得,驚呼出聲:“侯爺!”
東方勝安撫道:“別怕,我帶你殺出去!”他面上的傷疤一陣抽痛,“我不許你再次死在我面前!”
皇帝被東方勝的刀光晃得縮了縮眼,登時氣急反笑:“東方勝,你這是要謀反吶!”
東方勝橫刀當胸,沉聲道:“勝兒忠於朝廷,赤子之心天地可鑑。只是,皇伯父,馮素貞縱然有天大的過錯,也是我的妻子,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傷了她!”
“御前亮刃,其心可誅!” 皇帝寒聲道,“禁衛軍,將這兩人一道格殺!”
“是!”
刀劍出鞘的龍吟之聲齊齊響起,倏然亮起的利刃銀光晃了在座所有宗親的眼,立時有人驚聲尖叫起身逃散,方才還歌舞昇平觥籌交錯的場面瞬時變得一片狼藉。
太子驚忙道:“住手!住手!不要動他們!”
皇帝緊緊盯著太子的眼,沉痛道:“吾兒,如此枉顧君威的孽障,你仍不能下狠心殺伐決斷,朕怎麼放心把這虎狼橫行的朝廷交給你!?”
“我……”太子語塞。
人數懸殊,東方勝不敢正面相抗,只好護著馮素貞且退且走,想逃出殿外。
禁軍眾人自是不能讓他如願,逐漸收攏著包圍,向著東方勝二人逼近。
太子再也顧不得,忙奔上前去,試圖扒開一個個鎧甲森嚴的衛士好鑽進那包圍圈:“夠了!你們住手!”
禁軍侍衛不敢傷他,便繃著力把他彈到一邊。
太子衝陣不得,怒道:“京營軍何在?來人!來人!”
話音落下,從大殿後方猛地衝進了數十個亮銀鎧甲的京營衛士來。
皇帝心內詫然:京營的人馬幾時進了宮?
沒等他想明白,那如同天降的京營衛士便上前和禁軍衝突了起來。
京營士卒戍衛京畿,操演擒敵的機會到底多些。而禁軍久居深宮,雖都是練家子,卻做的多是充當天子鹵簿的場面事,不多時,便配合失當,被衝散開來。
皇帝醒過神,望向太子的眼中迸出了怒意:“好啊,私調京營入宮,你們一個個都要欺君不成?!”
太子被他一瞪,目光閃爍起來:“父皇,前兒個妹妹受了襲,兒臣查了下去,發覺竟是和禁軍脫不了干係。因而,兒臣斷定禁軍裡面不乾淨,這才準了張紹民調派京營入宮護衛。”
皇帝冷笑:“皇兒果然是長大了,好手段,好手段!”他心內一凜,那個在自己面前仍是唯唯諾諾收斂著慾望的長子,居然悄無聲息地將另一支人馬調入宮廷,而且就藏在他的臥榻之旁!此事,絕不是張紹民一人便能周旋得來的,能在內宮之中藏起軍隊,定然是司禮監內相王總管的默許。
皇帝目露怨毒,在混亂的人群中尋覓著王總管的身影。他不過是昏迷了三天而已,醒來後,王總管便對太子鞍前馬後地跟隨,甚至還扶持著太子代他上了常朝。
那個只愛黃白之物的聰明人,什麼時候,竟學會認主了!
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起的變化?
然而,他根本來不及細想,控制住眼前的局勢比想通此事重要得多。
眼見著馮素貞和東方勝從重圍之中毫髮無傷地走了出來,離自己越來越近,皇帝氣血翻湧:“好好好,你們不殺,朕來殺她!”說罷,他拔劍出鞘,向著馮素貞刺去。但他尚未到馮素貞近前,便眼看一個人影閃過,擋在了馮素貞身前——
殷紅的血水順著劍身直流到了劍柄,東方勝長眉微蹙,稍稍提氣運力,握著那利刃變換了方向,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你!”皇帝想把劍從東方勝手中抽出,卻感覺自己手裡的劍彷彿卡在了石頭之中,紋絲不動。
東方勝倔強道:“皇伯父,勝兒可以在任何事上屈從,只是這個女人,我決不能讓你傷了她!”
掌心的血仍在流,就像是一條蜿蜒的紅線,沿著劍身的血槽不住流下,冰冷的大理石磚上很快聚集起了小小的一灘深紅血水。血水恣意地順著他的胳膊流下,將青色的侯爵禮服也染上了深褐。
劍尖仍然對著東方勝的胸口,皇帝的目光循劍而去,被那騰飛的四爪金龍晃了眼:這禮服其實不合規制,再多功勳的侯爵,也當不起這龍紋。
實在是因為,這位侯爵的身份不一般。
皇帝緊盯著東方勝那酷肖某人的五官,忽地恍惚了起來。
模糊中,有熟悉而陌生的聲音交替出現,將他從眼前的血色拉到了陳舊的回憶裡。
——“九哥,那幫刁奴給你的藥是苦的,我給你偷了糖過來!”
——“九哥好厲害,我也想和大伯一起習武,你教我練武好不好?我也想當像爺爺和伯父那樣,殺敵封侯,做大英雄啊!”
——“他們都說九哥你殺了好多人,是真的嗎?那九哥是不是也可以封侯了?”
——“九哥九哥,你不要總是冷著臉好不好?”
——“哈哈哈,皇兄,我才不要當什麼王爺,當個侯爺正好,一聽便是有功勳在身的大英雄!”
——“皇兄,我才不想娶那個木頭人一樣的官家小姐,我要美人兒,妖妖嬈嬈的美人兒!”
——“皇兄,我是你唯一的親弟弟,俸祿怎麼能和別的宗室一樣少呢?”
——“皇兄,我屈服了這麼多年……我可以不當王,我可以混吃等死地當個閒散宗室!但是,只有這個女人,我不能讓給你,請你不要奪走她,不要!”
——“皇上,我知道你恨我,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好,是我虧待了你。可十三是無辜的,放過他吧,血濃於水,血濃於水啊……”
“血……血濃於水……”皇帝低喃著,手上握著的劍也松了力道,東方勝趁機將劍抽走扔到了一邊。
一直帶著馮少卿藏在後頭的王總管看出了皇帝神色異常,忙高聲道:“皇上累了,快,快扶皇上進寢殿休息!”
太子連忙喚了宮人將疲倦而恍惚的皇帝扶出了御殿。
目送著皇帝的赭黃衣袍消失不見,太子轉過頭,看到所有的目光都盯著他。
宗親貴戚們縮在大殿的角落,敬畏地望著他;互相鉗制著的京營和禁衛軍的武人們齊齊望向他,神色複雜;舞姬宮人們各自從角落裡走出來,滿目驚恐。
他目光一動,還是有人沒看在他的。
那惹禍的馮素貞,正扯下自己的袍角,給東方勝的手止血。
太子心念百轉,雖然皇帝暫時消停,可這事情還沒完。這出女駙馬的公案,總得有個交代。
想到這裡,太子臉色一沉,高聲道:“拿下馮氏父女!”
臘八夜,月明星稀,家家戶戶的燭火伴著炊煙亮了起來,滿城瀰漫著令人安心的粥米清香。
天香就在這朦朧的燭火和香氣中慢慢地睜開了眼,眼前影影憧憧的,都是人。
“公主,您總算醒了!”杏兒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欣悅。
天香覺得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g,我怎麼又睡著了?天怎麼都黑了?”
莊嬤嬤一把拉開杏兒,焦慮道:“殿下,您忘了嗎,下午的時候宮裡來了醫婆給您看傷。她出來時說給您施了安神的針,不許我們打擾,我們也沒多想,這才一直等到這個時候才進來……”
天香詫然:“我居然睡了這麼久?”
“公主,駙馬她……”桃兒欲言又止。
莊嬤嬤急道:“公主,宮裡傳來訊息說,駙馬是個女的……這、這是真的嗎?”
天香腦子一熱,身上冒出了冷汗來:“什麼?!”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敘述下,天香總算將宮裡的發生的事情聽明白了個大概,頓時感覺整個人都彷彿被窗外的北風穿透,方才發出的汗都凝成了冰。
宮宴上的一場戲落幕,馮素貞父女二人被京營衛兵押去了東宮,宗親們帶著滿肚子消化不掉的困惑不解各自回了府邸。他們各自派出了下人,躍躍欲試地想從公主府裡打探出更多的訊息來。
但公主府裡的人知道的一切,是王總管第一時間派人來告知的。
天香腦海亂緒紛紛,耳邊嘈雜紛紜。
“公主,駙馬她真是個女的嗎?唉,老身眼瞎,老身眼瞎啊!”
“駙馬就算是個女的又怎麼了?她也沒做什麼壞事,哪裡就至於當庭處死!”
“杏兒,休得胡言亂語,她這是欺君之罪,騙婚之罪!老身對不住皇家,對不住公主啊……”
“嬤嬤……你……”
天香有些暈眩:“夠了,你們下去吧,我要靜一靜。”
眾人不好再說,只得聽命退了出去。
杏兒和莊嬤嬤跨出門就又吵了起來,桃兒綴在後頭,遲疑地望了一眼天香,猶豫道:“公主,下午因著那醫婆來了的緣故,我們都在後頭看著您,只知道駙馬是跟著那小全子應邀入宮,我們都沒多想……沒想到……”
天香一怔,搖了搖頭道:“我不怪你們,我只怪我自己……對了,梅竹姑娘在哪裡?”
桃兒道:“她不在府裡,一大早就沒見了人影,我們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天香頷首道:“若是她回來了,千萬看好她,不要讓她踏出公主府一步。”
桃兒應了聲“是”,又等了片刻,見天香沒有其他的吩咐,只好退了出去。
那醫婆不知用了怎樣的手段,縱然天香從昏睡中醒來,仍然覺得渾身發軟,一絲多餘的氣力都使不出來。
她心裡很是頹然。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難道說,自己實在是愚笨,重活一回,竟還是保護不了她嗎……不,不行,我不允許……
掙扎了半晌,天香又是出了一身汗,總算勉強坐起身來。
房門吱呀一響,單世文冒了半個腦袋進來。
他結結巴巴道:“公主,我,我今天出去了一趟,剛剛才回來。我才知道宮裡頭的事,我……您還好嗎?”
“你怎麼也出去了?”天香茫然問道。
見單世文面色複雜,張口結舌了半晌沒說出話來,天香又道:“不說就算了,你來得正好。”她心內悽然,聲氣也較往日弱了許多,“你陪我進宮,去幫我做一件事吧。”
“公主請明言!”
走到近前,單世文這才發現,公主那從來無憂無慮的明眸中,竟然露出了一絲疲憊的淡然。
天香輕聲道:“你把他們帶出宮去,讓那父女二人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