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皇帝早早地睜了眼。

宮人們忙碌著伺候皇帝穿衣梳洗,待天亮透了之後,皇帝就要動身前往燕山營地了。

“陛下,這是今日的金丹。”王總管謙恭地垂著頭,手裡捧著托盤。

因著寒衣節時被上仙呵斥為淫祀,皇帝此次並未讓太子參與祭祀的流程,而是全都決定親力親為。但他畢竟老邁,精力不濟,只能靠欲仙的金丹吊著精神。

看著那金燦燦的丹藥,皇帝微微頷首,而後自顧自地坐下,用起了早膳。

王總管麻利兒地用一把精緻的小金刀將那金丹剖開,先是用銀針試探了一番,而後割下了一小塊放入自己口中,咽了下去。

皇帝近來為著大祭不碰腥羶只是茹素,此刻,他攪動著碗中極香極糯的粳米粥,不覺失了神。

昨夜菊妃求見,主動求告要帶著小皇子留守皇宮,不上接仙台。

他很有些意外,卻也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

人人都道他求仙問道是冒著大風險,卻不曾想過,他御極三十年,深知用人和制衡之道,從來自詡是執黑先行的那一個,又哪會甘心讓自己淪為棋子。

內廷中,有深知藥理的王總管把持他的飲饌;外廷上,有互相牽制的內閣替他掌控政事。那接仙台是太子親手營建的,而燕山的一兵一衛都出自張紹民的手筆,他並沒什麼不放心的,反而是對著欲仙在接仙臺上會有怎樣的表現有了更多的好奇和期待。

控而不死,縱而不亂。

他的帝王心術已臻化境,任誰都翻不出天去!

清粥喝罷,皇帝重新潔面,將桌上的金丹一口吞了,龍行虎步地上了御輦。

冬日雖寒,這幾日卻難得晴朗。午後暖陽高照,拂過一片深青色的松柏,在湛藍的天空下將北國的豪情山水裝點出了幾分秀氣,就連早已上凍的溪流也傳來幾聲裂帛之聲,似乎躍躍欲試地想要恢復湍湍激流。久居城中的達官貴人們本是抱著手爐縮在馬車裡,此時也忍不住探出頭來呼吸了幾口冷冽清新的空氣,好奇地打量著此間的風光。

又走了小半個時辰,繞過一片蕭索的密林,眼前豁然開朗。

數千頂厚實的氈帳整整齊齊地駐紮在山腳下的平闊處,首尾綿延足有七八裡地。

視線循山攀上,初看到的,是一道巍峨城牆,而城牆之後,一座高臺聳然而立,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金光熠熠,光彩奪目。

皇帝下車緩行,初見那天梯,心中猶然有些頭大,但看到那流光溢彩的接仙台,一時又覺得無比欣慰:離天三丈三,距地九千九,如此,仙家應是滿意了吧。他不由得轉頭給了太子一個讚許的眼神。

百官見皇帝神態,齊聲嘖嘖讚歎,均稱讚此處靈秀俊逸,定然能請來上仙,為皇帝賜福添壽。

欲仙因是此次接仙的主角,藉故要熟悉場地,比皇帝更早一日抵達了燕山營地,此時正率領著禮部和京營的眾人,在營地門口接駕。

皇帝大笑,上前拍拍欲仙的肩膀道:“丞相,明日就靠你啦!”

欲仙恭謹道:“陛下放心,臣定當竭盡全力!”他沒有從隨駕的人員裡看到菊妃和小皇子,一時覺得奇怪,卻也沒多想,只當他們綴在御駕後頭了。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營地裡傳來了陣陣飯菜佳餚的香氣。雖然皇帝茹素,但既然有這麼多達官貴人在此野營,自然是要好生款待的。

百官擠在一起坐了小半日的車,各自都是有些疲累,聞到香氣,頓覺食指大動,都巴不得馬上入營帳休息。

正此時,負責此間營衛的張紹民匆匆上前回稟道:“啟稟陛下,營地外有客來訪!”

“有客?”皇帝驚異,“怎麼朕客居於此,還會有客造訪呢?是什麼人?”

張紹民抬眼瞧了一眼欲仙,欲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張紹民道:“皇上,來人是欲仙丞相的弟子,也是其他地方的九品官身,說是發現了祥瑞,特意來獻給皇上的!”

皇帝也朝欲仙看過去,見他仍是一臉莫名,自己也是詫然,便開口道:“帶過來吧——”

眾人只好杵在營門口等著貴客蒞臨。

待諸位舵主上前來,人群中傳來幾聲笑。

其中天香公主銀鈴般的笑聲格外令人注意。

皇帝看到來人的模樣和打扮,一時也是樂了:“這些人是?”

“這些人——確實是臣的弟子——”看到自己部下,欲仙頗有些尷尬。

皇帝忍住笑意,再看了看眾人赤橙黃綠的衣著和五顏六色的頭髮,捻鬚斟酌了下詞句道:“你這些弟子的穿著,實在是鮮豔得很啊。”

欲仙大慚,垂首不語。

皇帝很給欲仙面子,客氣地對眾舵主道:“你們見朕所為何事啊?”

穿著一襲儒衫的江左舵主出首上前道:“臣等歸鄉路上看到了一隻白虎,特意擒來獻給陛下。‘王者德至鳥獸,則白虎動’,值此接仙良時,居然有此吉兆,可見陛下德行昭昭,天地動容!此次大祀定然迎得上神,臣等恭祝陛下龍精虎猛萬萬年!”

“哦?”皇帝精神一振,“帶上來瞧瞧!”

立時就有人抬了鐵籠子過來,裡面赫然正是一隻白色吊睛猛虎。

雖然那老虎身上血跡斑斑顯見得受傷不輕,但畢竟是活的老虎,虎威猶在,籠子落地之後大吼一聲,聲震山林,聽得眾人都是駭然。有膽子小的,已經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天香雖是沒腿軟,但盯著那白色猛虎眼都直了。忽的眼前一黑,她還以為是自己暈了,待醒過神來,才看到是馮素貞不動聲色地擋在了自己身前。

皇帝渾然不怕,大喜道:“祥瑞,果然是天降祥瑞啊!”欲仙這才轉恥為喜,奉承道:“白虎降世,天降祥瑞,陛下之福!”

皇帝大笑,對江左舵主道,“聽你說話條理分明,是念過書的?”

江左舵主斯文道:“臣年輕的時候考過秀才。”

皇帝讚道:“好好好,你們獻祥瑞有功,便留在此間,朕要賜宴!”說罷,便帶著眾人入營去了。

看到力夫們把那白老虎搬走了,天香終於松了口氣,這只白虎可比她兩輩子見過的都要兇悍。她見馮素貞仍是出神,忙推了她一把:“你在想什麼?我記得你上次在假皇宮裡可是膽小如鼠,怎麼現在如此勇猛?”

馮素貞笑了笑:“我在想,莫非真的是要天下大變了,怎麼白虎這麼多?”

“啊?”天香不解。

“這燕山前陣子不是出了白老虎?”

天香回想了一下:“是啊。”

“若是白虎隨處可見,哪裡還稱得上是祥瑞?”馮素貞搖了搖頭,“這一隻,和前陣子出現的那只,恐怕是同一只吧。”

馮素貞繼續道:“我聽說欲仙幫的這十二位舵主都是往南邊走的,卻抓到了北邊的老虎,著實有趣——”她疑慮地蹙起了眉,“只是不知,是白虎穿城過巷地跟著他們往南邊去才讓他們給抓了,還是說,他們專程繞回這北郊來抓這白虎。”

馮素貞自顧自地說了半天,發現身邊無人搭話,不由得朝天香看去,卻發現身邊無人,目光移動,才看到天香徑直朝著造飯的灶間奔去了,頓時收了聲——天香這是餓了不成?

天香一邊故作新奇地東張西望,一邊心裡埋怨:這張紹民辦事忒不周全,獻個祥瑞也好歹獻個馮素貞不會起疑的啊!她轉念一想,又理解了張紹民,想來他本就覺得此事瞞不住馮素貞,日後遲早是要與其細說的,這才沒有細加處理。

眾人入營暫做安頓。

欲仙匆匆來尋眾舵主:“你們怎麼來了?”

眾人道:“特為幫主獻祥瑞而來。”

欲仙問道:“你們手下的那些人呢?”

江左舵主道:“都留在營地外了,尚不知如何安排,還請幫主示下。”

此時外間忽地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欲仙丞相可在裡面?”

欲仙見來人尋他,也是無暇多言,只好道:“你們當心著點。”又對隨他一道來的金亢龍道:“今日陛下開懷,或許會邀他們同上接仙台。你且去找張紹民,讓他給分舵的兄弟們安排下住宿,你也陪著同往,明日你就別登接仙台了,在山下看顧著些。”

“這……”金亢龍不情願,但只能無奈領命。

眾舵主心中同樣有些不悅,真當我等分舵之人是三歲小孩不成,還需人看著。有些心思狹隘的,想到金亢龍身為御前帶刀侍衛,一時又想到幫主待自身與那五大護法的親疏之別來。

欲仙轉身出了帳,怪笑道:“公主娘娘找本官何事啊?”

天香盛氣問道:“那人在哪兒?”

“公主真是個孝媳啊,”欲仙嘿然一笑,指了指身後一個道士打扮的人道,“你的老公爹在這兒呢!”

天香一驚,仔細朝著那胖道人看去,看到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那道士向著她“啊啊”喊了兩聲,眼裡落下淚來。

天香看清了他的眼睛,確認了他的身份,一時怒不可遏:“你對他做了什麼?”

“公主放心,這是我的護身符,我自然是要隨身帶著。我只是給他化了化妝,暫時麻了他的喉嚨,”欲仙笑道,“待事成之後,定然把一個活蹦亂跳的還給你。”

天香憤然捏了捏拳,好容易才壓住了怒氣,對馮少卿柔聲道:“你放心,你們都不會有事的。”

馮少卿“啊啊”兩聲,擦了擦淚,朝著天香點了點頭。

欲仙見狀,又說起了怪話來:“喲,這樣你倆都能說得上話兒,還真是心靈相通啊。胖道人,待會兒陛下賜席,我們是同個帳子,你想不想見見你那女兒啊?”

馮少卿又激動了起來。

天香怒道:“欲仙!”

欲仙笑道:“好好好,本官暫時裝上一會兒‘啞巴’。”

天香瞪了他一會兒,方才道:“我們一起去大帳。”

天色須臾轉黑,晚間各帳賜席,因眾舵主獻祥瑞有功,特賞與皇帝同帳共食。

馮素貞覺得這一頓飯吃得稀奇古怪,席間多出一堆毛髮五顏六色、穿著奇裝異服的江湖人士也就罷了,欲仙身後站著個不會說話還渾身發抖的胖道士,給自己倒酒的小太監兩次碰灑了自己的杯子還拼命低著頭,身旁的天香更是神色飄忽,異於平日。

只有太子仍是一如既往,拉著馮素貞聊起了接仙台的建制來,他有些遺憾:“可惜宋先生這幾日身子不適,回了九門提督府休息。我上次聽了你們的話,新做了有趣的物事想給他看呢……”

席間皇帝和江左舵主閒聊開來,得知這五顏六色的眾舵主雖說看著有些可笑,卻是暗合了五行陰陽天干地支的路數,不由得大為驚奇,果然邀了他們同登接仙台。

欲仙也於席間得知菊妃娘娘稱病,連同小皇子一道留在京城,並未隨駕而來。他心中狐疑,但眼下也來不及回城探問,便暗自傳令金亢龍,讓他明日一早回京檢視,最好能趕在儀式結束前將小皇子帶上接仙台。

翌日需得早起,眾人飯後便各自回營早早休息了。

江左舵主今日十分開懷,一想到席間皇帝對自己的連聲誇讚,只覺得自己前半生讀的書今日終於都派上了用場。他喝多了酒,搖搖晃晃地去了茅房出恭。

正放水間,有人在他耳邊吹了聲口哨。

他打了個戰,立時尿不出來了。

他轉頭一看,是一襲衛兵打扮的東方勝笑嘻嘻地看著他。他連忙收刀入鞘,理了理衣服,賠笑道:“小侯爺——”

東方勝道:“有件事要託你明日一早去做。”他附耳上去,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江左舵主聽著驚心,面色變了幾變。

江左舵主猶豫道:“若是那人不信我怎辦?”

東方勝道:“簡單,你且把這個亮出來就是——”他將黑鐵令拿出來,江左舵主眼前一亮,忙伸手來接。

東方勝卻縮回了手:“——你先把手洗了再說。”

馮素貞正和天香回帳路上,路過一行衛兵,馮素貞忽地一個駐足,四處張望起來。

天香疑道:“怎麼了?”

馮素貞怪道:“我好像看到了單世文那小子——他怎麼會在此處?”

天香清了清嗓子:“對啊,他此刻應該在天津呢——你應該是看錯了。”

馮素貞挑了挑眉,沒再深究,和天香一道回了營帳。

公主駙馬自然是同個帳子,直到挑開帳簾的一剎那,馮素貞才意識到一件事——

她二人又得同床共枕了。

自從她上次病倒,莊嬤嬤始終謹記御醫的叮囑,顧念著駙馬的“陽虛之症”,讓她二人分房而睡。

饒是如此,自從醒覺自身情愫之後,馮素貞已多了不少個難眠之夜,今夜若是同床——這還怎麼睡!

進了帳,馮素貞外衣都沒解,就目不斜視地到了桌邊,規規矩矩地坐下,翻過桌上茶杯給自己倒茶。天香卻是環視周遭,搓了搓手,咕噥了聲:“有點冷啊……”

此次跟著二人前來的只有桃兒,聞言即刻道:“公主,帳子裡是比咱們府裡要冷些的,眼下只有這幾盆火炭,不像咱們府裡有地龍。公主待洗漱後鑽進被褥裡,就沒這麼冷啦!”

“湊合一夜吧。”天香認命,垂眉耷眼地湊在馮素貞身旁坐下。

馮素貞侷促地塞了一杯熱茶給她放在手裡捂著,對桃兒道:“桃兒,多拿幾個湯婆子把被子裡暖一暖吧。”

桃兒滿口應道:“駙馬放心,我已經放著了!”

馮素貞點點頭,起身先去洗漱了。見馮素貞洗漱完畢,天香才不情不願地解了外衣。

馮素貞到了床邊,一拎起冰涼的被角,便覺得不對:“桃兒,你幾時放的湯婆子進去?”

桃兒沒多想,邊提著銅壺給天香兌水邊說道:“我一到這兒就先把湯婆子放裡面啦!”

“一到……”馮素貞算了算桃兒這“一到這兒”的時間,神色沉凝——

桃兒姑娘,你可是到了近兩個時辰啊!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天香總算瑟瑟縮縮地吐盡了最後一口含著牙粉的漱口水,飛快地奔到床旁,對著已經躺在床上的馮素貞道:“讓一讓,讓一讓,讓我進去。”

口裡雖是如此說著,她卻沒等馮素貞起身,蹦q著爬上床,手腳並用地壓過馮素貞的身子,滋溜鑽進了自己的被窩兒。

周身一暖,彷彿瞬時間從數九寒冬到了陽春三月,天香舒服地喟嘆了一聲,在自己暖烘烘的被窩裡打著轉。扭動了一會兒,她忽然覺得哪裡奇怪,便露出了顆毛茸茸的腦袋,溼漉漉的眼盯著躺在一側的馮素貞,忽閃忽閃地眨動著。

馮素貞感受到一旁天香投過來的視線,仍是保持雙目放空的姿態,仰望著沒有帷幔的上空,數著氈帳頂部的線條。

一隻白嫩嫩的小手不安分地在她眼前揮了揮:“有用的,看什麼呢?”

馮素貞口氣淡淡:“不是怕冷麼?還亂動,把手收回去。”

天香神神秘秘地湊近她:“我發現我這被窩裡啊,特別暖和——是不是剛剛你進來睡過了?”她歡快地笑道,“有用的,你什麼時候學會暖被窩兒啦?”

“……”馮素貞正色道:“這入了冬後,公主哪次就寢不都是先用湯婆子暖過的?”

話音未落,桃兒急匆匆地從帳外衝了進來,高高舉著圓咕隆咚的湯婆子:“駙馬,我把冷水倒了,重新灌好熱水啦——g?”她見公主夫婦已經在床上躺好,一時有些慌亂:“你們睡啦——哎呀,我幫你們熄燈——”

桃兒慌里慌張地滅了燈,回自己的偏帳去了。

馮素貞嘆了一聲,也沒管身後天香捂著被子悶笑,只得掀開被子,摸著黑去桌上提了湯婆子,繞到床尾,摸索著想把它塞到天香的腳邊。

一個不意,她摸到了一隻有些冰涼的、柔軟纖細的腳。

馮素貞頭一次知道,原來女子的腳握在手裡,竟如此溫滑細膩,居然能叫人生出把玩之心來!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馮素貞縮回手時,覺得自己臉上的溫度不比手裡的湯婆子低。她心中羞慚不已,草草把東西塞好,回了床頭,正躊躇著是不是蒙上被子,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哪知道,她好容易下定決心,剛鑽進被子,便覺得天香近得彷彿貼到了自己身上一般。

馮素貞大驚,強抑著心裡的不安道:“公主,挪過去些。”

她聽到天香幾乎是用著氣聲道:“我怕冷,挨著你暖和些。”

兩人挨著太近,天香的每個字都帶著熱氣和潮溼吐到了她的耳旁,拂得人耳根□□,頭皮發麻。馮素貞仍是強自鎮定:“湯婆子……在裡邊,你若是怕冷,便朝裡面挪挪吧。”

黑暗裡,她聽到天香的聲音中帶著些笑意:“這麼緊張我的冷暖,是怕我凍手凍腳不成?”

這還怎麼睡?!

馮素貞深吸了口氣,一個擰身滾出被窩直接落到地上,發出了一聲悶響。她爬起身,摸著黑抱過自己的衣衫胡亂套上:“我、我突然想起來吏部尚書好像要問我明日的禮儀,我出去下,頃刻便回,公主你先睡吧。”

踏出氈帳之時,她聽到砰砰篤篤的聲響,彷彿是有人在敲床。

夜漸沉,各營帳中的達官貴人有不少已陷入了沉睡,明日黎明,他們就要參加這史無前例的祭天接仙大典了。

馮素貞行走在這清寂的寒夜裡,眉宇凝愁。她心旌亂翻,想將方才的慌亂忘卻,又忍不住地回想著親密時的奇異感觸,不由得嘆氣連連——

飲食男女,真真乃人之大欲也。縱然是心裡已有了疏離的決斷,卻仍然忍不住,忍不住生出親近愛護之心。

巡邏的京營衛兵見了她,紛紛行禮致意,她禮貌地回敬,卻是心不在焉。

她在這冬至前的寒夜裡踽踽獨行,不知不覺間走過一片片的營帳,竟然走到了營地的盡頭。

此地不似營地中心燈火通明,只有星星點點的火把,隱隱綽綽的可以看清一個個黑黢黢的空帳子。

祭祀大事,物料籌備自然是要比所需多上一些,不然,像今日那些五顏六色的不速之客哪有地方住呢?

風聲呼嘯裡,還參雜著熟悉的音聲。她立時了悟那聲音是誰人造就,心頭湧起些惘然,便循著音聲去了。

營地深處,沒有士兵巡防,此地背靠山隘,飛鳥走獸都無法越過這天險。

數道火把光影之下,李兆廷坐在枯草之間,他的腿上架著那把馮素貞無比熟悉的琴。

馮素貞走近了幾步,腳踩著枯草殘枝,發出的聲響。

琴聲一頓,李兆廷停了動作,抬頭看向她,卻又不是在看她。他目光定定,眼神遙遠,好像想要穿透馮素貞的皮相,看到一個遙遠的身影。

馮素貞呼吸一窒,她很快調整好情緒,凝眉肅然道:“冬至大祭,你居然還揹著琴來了?李兄啊,明日一早就要準備祭禮,你和尊夫人的家事還沒處理好,莫不是現在還要因此而誤了國事?”

李兆廷盯著她的臉,錯開了眼神,哀切道:“馮大人放心。我自知自己妄念太多,實在有愧。明日冬至大祭,我為禮部之官,請命在山上的琴臺撫琴奏樂。待禮畢之後,我就將這琴扔入祭祀鼎爐中焚燬,以琴祭天,絕了我的妄念。”

馮素貞無言,她垂下眼眉,仍是忍不住道:“還望李兄知曉:琴,不過是物而已。縱毀了琴,心性不定,也是枉然。”

“琴者,情也,”李兆廷緩聲道,“昔日素貞以琴贈我,以情慰我。而今伊人已去,我本想將這琴做個念想……卻發現,只成全了我一個人的念想……馮大人放心,我已知錯……”

馮素貞心中滋味萬千,不知如何陳述,只得岔開話頭道:“明日畢竟是天家祭祀,還望李兄小心著些,不要出了差錯。”

李兆廷眉宇一沉,忽地道:“今日有人獻了白虎,明日接仙臺上或許會出事,望駙馬警覺些。”

馮素貞吃驚:“李兄何出此言?”

李兆廷伸手指向西方天空的白虎七宿,搖了搖頭:“時維冬至,星宿本當歸位,人間卻見白虎……白虎星,屬金,西方主殺伐,兇也……”他頓了頓,自嘲道,“只是我十卦九不準,公主總說我是烏鴉嘴,希望這一次,還是不準的好。”

馮素貞秀眉輕蹙,和李兆廷道了別疾步離開。沒走多遠,就看到一個甲冑齊整的京營衛兵迎面走來。

那人在距離她還有數丈遠的地方便屈膝跪下,沉著身子向她行禮:“見過駙馬爺。”聲音有些發悶,帶著鼻音,彷彿傷寒了一般。

馮素貞頷首走出幾步,待越過了他方才覺得不對,回頭道:“你怎麼一個人巡邏?”

那人悶聲道:“我聽到此處有琴聲,這才離隊前來檢視。”

馮素貞沒有多想:“那你看顧點李大人,讓他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人訥訥應了聲是。

馮素貞沒有原路返回,而是七扭八拐地挑著逼仄處行進,感覺快回到自己的帳子時,她路過了一處角落。

那處隱隱約約有男女低語的聲音傳來。

她迅速尋了遮蔽處掩住了身形。

女聲十分耳熟,是天香的聲音。

“……好險,真是難為你了……”

“這都被你找到……你果然厲害……”

“……見機行事……”

不多時,那兩人散開,一個人先行走了出來。

火光搖曳,黑影幢幢,模糊之間,馮素貞只看出一個男子的身形來。那男子頭戴官帽,身形高大,似乎有些眼熟。就像是九門提督,張紹民。

她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等那人徹底走了,而天香探頭探腦地冒出來時,方才咳嗽一聲,上前問道:“公主方才在與何人說話?”

天香已被她這猶如天降的架勢嚇得吃了一驚,卻還是裝傻充愣:“啊,哪有人啊?駙馬你看錯了吧。”

馮素貞點點頭:“那許是我看錯了吧。”她淡然問道:“這麼冷的天,你出來做什麼?”

天香笑嘻嘻道:“我出來看星星……”她仰頭看去,輕雲滿天,星月黯然。

天香啞然。

馮素貞打量她穿著齊整的模樣,笑了笑:“其實此處還真是個觀星的所在。”

“哦?”

她指著山上燈火點點的接仙台對天香解釋道:“你晚上沒聽太子細說?那臺子是有機關的,還可以再升高三丈,日後可以改作觀星臺。宋先生還說要做幾個高倍數的千里鏡,可以把星辰拉近許多。”

“在如此高處觀星,定然很美吧,回頭我們一道上去看看。”天香一時嚮往。

馮素貞突然道:“擇日不如撞日,我們今晚就去看吧。”她不由分說地拉過天香的手腕,跨上天梯,向上奔去。

夜近闌珊,二人沿著遍插了火把的天梯拾級而上,仍是不得不小心翼翼,馮素貞牽著過天香,生怕她腳下滑跌。

接仙臺上自是有京營士卒守衛,但又怎會攔著她二人。兩人氣喘吁吁爬了半個多時辰,都是心跳如擂鼓,終於得以在接仙臺下的暖閣中並肩坐下。

不知是因著風吹雲動還是因為高處風景不同,方才遍佈滿天的輕雲一時散開,叫人清晰地看出星月同輝來。

只可惜剛過月半,月光較盛,那星光遠遠不及月光,馮素貞只好仔細分辨著,將一些認得的星宿指給天香來看,又將其相關的典故講給她聽。

天色黑沉,周遭萬籟俱寂,天香只聽得到身邊馮素貞的柔柔絮語。

她從不知道,那爍爍星輝裡還藏著那麼多動人的故事。也不知道,馮素貞這如白水一般雲淡風輕的外表下,怎麼就能藏著如此一顆有趣的魂靈。

她不知此時已是何時,只覺得時光飛逝,又回想起爬上來一路的艱辛,不禁咋舌:“我們待會兒還下山麼?”

馮素貞笑道:“公主如此好精力?若是下去了,明日如何再爬得上來?”

天香訕訕。

馮素貞道:“這暖閣裡有休憩的地方,公主若是累了,就在此小憩一番。我稍後自行下山,去將官服還有你的禮服等物事取上來。”

天香側目,合著你不也是沒頭沒腦的一股子衝動就爬上來了嘛?

馮素貞讀懂了她的眼神:“我輕功比你好,一個人比兩個人來得快一些。”

天香憤然,口上數落道:“此時已是不早,明日百官早早就要動身上山,你這一去一返怎麼來得及?”

馮素貞笑笑:“放心,夜還長著。”

天香抬頭一看,天色沉沉,星輝爍爍,她心頭一動:“對啊,明日就是冬至了。”

馮素貞點頭道:“自然是冬至。”她遙遙指著一片星宿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明日的黃昏時分,公主你就能看到那昴宿出現在中天了。”她想到方才李兆廷的話,低道:“巧了,它正是白虎七宿的第四宿。”

只是,白虎是祥瑞,白虎星,卻是大凶啊……

“難怪有此長夜,”天香嘆道,“不過,明日才是一年裡夜最長、最黑的日子……”她的一番謀劃將於明日發動,一旦拔出了欲仙這個心腹裡的賊,朝政的局勢就會變得明朗。父皇苦心養的虎和狼悉數被她調開廢掉,就算重生了一遭的她,也不知道那個霸道的天子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

馮素貞動聽的聲音近在咫尺:“冬至確是一歲中夜最長的一日,不過,公主也應該知道,冬至過了之後,每一日的陽光都比前一日多些,每一日的黑夜都比前一日少些——一切都在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天香不得不承認,馮素貞簡直是太會說話了。

她聽著馮素貞溫煦的嗓音,只覺得好像渾身筋骨都放鬆了些:“是啊,都會好起來的……還好,你會陪我度過明日的漫漫長夜。有用的,多謝你陪我這一程。”

雖然可能只有這一程,但我收穫了前生二十年不曾獲得的快樂。

或許,是時候,放下了。

馮素貞沒有搭腔,天香靠在馮素貞的肩頭只覺得溫溫軟軟,竟漸漸昏睡了過去。

她沒有聽到馮素貞的喃喃低語——

“可是,公主,你的人生路,不止這一程。我能陪你一程,又還能陪你多久呢?”

今日所見所聞,悉數透著詭異,馮素貞直覺地感到,天香有事瞞著自己。

她不解,為什麼天香會瞞她。

但她不問,畢竟和天香比起來,自己才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她是個虛假的人,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甚至性別也是假的。

或許,只有那點妄念是最為真切的。

罷了,罷了,反正過了明日,便要向你坦白了。

她偏過頭看著天香睡著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放鬆了肩膀,想讓這無間的時刻,再漫長一些。

值此寒夜星爍爍,一輪明月落肩頭。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