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奼紫嫣紅,如今卻只餘松柏蒼翠的御花園裡搭起了戲臺子,宮人們奢侈地在這露天的空間點起了一盆盆的銀霜碳,使這個普通的隆冬晴日溫暖如春。

這是宮裡難得的熱鬧,菊妃特意叫上了滿宮的嬪妃,各席位前都擺上了乾果吃食。

天香驚奇地在自己的桌案前看到了一盤紅豔豔的西瓜,菊妃笑著解釋道:“這是暖房裡烘出來的,雖滋味比不上盛夏,但能吃個水靈。我嘗試了好多株,只有這一顆成活,專門留下來給你的。”

小皇子從菊妃懷裡跳下來,到了天香身邊道:“我一直想吃,母妃都不肯,說是要留給姐姐吃。”

天香嘖嘖稱奇:“厲害了我的瓜。”

她喚人拿了銀匙來,對小皇子道:“你母妃不讓你吃是對的,你還小,這西瓜性寒,大冷天的不宜多吃。等你長大了,就不怕這些了。”

小皇子愁眉苦臉:“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天香陡然壓低了聲音:“但是呢,小孩子還是要寵著的,姐姐允許你吃一口,只許吃一口啊。來,悄悄的,別被你母妃瞧見。”說著,鬼鬼祟祟地從切好的西瓜上挖了一勺。

小皇子心領神會地繞到天香身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菊妃,見菊妃沒看這邊,“啊嗚”一口就把瓜肉吃了。

心滿意足地小皇子又跑回了菊妃懷裡,菊妃只得假裝沒看見他嘴邊的西瓜汁和西瓜子,取了溫熱的手巾帕子給他擦了擦嘴。

小皇子咧開嘴笑了:“母妃,等我長大了,給你蓋個更大的花房,可以種出好多種花兒果兒來。”

菊妃慈愛地一笑:“好,母妃等你長大。”

她看到兒子盯著身後眼神閃亮,不由得扭頭看去,正看到馮素貞穿得鼓鼓囊囊,艱難地抱著娃娃一般的小花兒,正喂她吃糕點。

菊妃心念一動,立時揚聲笑道:“駙馬,很喜歡孩子啊,”便又說道,“不如讓小花兒到本宮這裡來坐著吧,我這裡寬敞。”

天香聞言,抱著小花兒到小皇子身邊坐下,兩個孩子頓時用他們的語言聊了起來。

菊妃若有所思地問道:“也不知公主和駙馬何時能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宮裡,孩子太少了。”

天香無言,菊妃笑吟吟接著道:“看駙馬那麼喜歡小花兒的樣子,若是以後有了自己的孩兒,定然是非常欣喜的。”

天香神色微動,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眼馮素貞秀氣平和的眉眼,不由自主地想起前生在靈堂前見到的那個名為李襄的小人兒來。

那個和馮素貞彷彿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孩子啊……

“是啊……她應該是很欣喜的……”

她的頭腦忽地一亂,紛繁地閃過一些零星的影像:一個身著青色襦裙的馮素貞,一片秋香色的天空,一道赭黃色的身影。還有一些聽不真切的隻言片語,說著什麼:“梁夫人”“血逆”“大長公主”。

天香魂不守舍地朝自己座席走去,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卻是軟軟地摔在一個柔暖的懷裡。

“戲還沒開始,你怎麼自己就先演起來了。”

馮素貞的聲音輕飄飄的,含著笑意,卻彷彿帶著某種力量,將她的神思從遙遠的時空中拉了回來。

天香抬起眼,定定盯著馮素貞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眸,手上不由得抓緊了她的衣衫。

各女眷見了,都是各自輕笑不語,卻也有人略帶欣羨地說了句:“咱們公主駙馬還真是恩愛情篤啊……”

因為是天香和菊妃一起攢的堂會,皇帝雖不愛聽戲,卻也十分捧場地過來坐了坐,聽了兩折就走了。

天香兩輩子加起來也沒聽過多少戲。前生的她聽得最多的,也就是那出總是不自覺地鑽進她耳朵裡的《女駙馬》。

但現在還沒有這出戲呢。

因而看著水牌上一出出的戲碼,她並沒有太多直觀的感受。

馮素貞也很少聽戲,但她飽覽群書,許多掌故都有模糊的印象,翻了翻桌子上的戲本子,立時為天香憂心起來:上次的《憐香伴》唱的是全本,而今天的堂會卻是由經典戲目拼合而成。這故事的前因後果都說得不甚詳細,恐怕天香也就只能看個熱鬧了。

來福樓開場的兩場武戲打得乒乒乓乓地熱鬧非凡,看著武生們跟頭翻得好似陀螺一般,天香扯著嗓子站起來叫了半天的好。

到了咿咿呀呀的文戲,天香果然覺得悶了。

小皇子和小花兒兩個娃娃哪裡坐得住,早就跟著宮人一起出去玩了。但天香卻不能走,只能硬著頭皮聽下去。

現在臺上這出摺子戲,一個旦角獨自唱了半天,天香仍是沒弄明白她為什麼要一個人對著空氣咿咿呀呀。

馮素貞知道她這半桶水是看不懂情節的,就拿了戲本子過來,輕聲道:“這出是牡丹亭裡的《驚夢》。《牡丹亭》通本講的是‘杜麗娘慕色還魂’的故事……”

南安太守之女杜麗娘夢中結識了書生柳夢梅,二人於夢中相愛。夢醒之後杜麗娘一病不起,香消玉殞,葬身於梅花庵中。三年後,柳夢梅借宿梅花庵,二人再度夢中重逢。夢梅發墓見麗娘,殞命三載的麗娘就此起死回生。而後又是一番波折,二人終成眷屬。

臺上在唱,臺下在講,按理說這兩人是非常討打的,但偏偏他們是公主和駙馬,誰也不敢打他們。

一折戲唱完,馮素貞也把梗概講了個差不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復生者,皆非情至也……’這牡丹亭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復生者,皆非情至也……”天香喃喃念著,竟不由自主地痴了。

她在前生孑然獨立了二十年,最終跨過生死越過輪迴來尋馮素貞,莫不是上蒼憐憫她情到深處而不自知?

而此時此刻和馮素貞的這場隔世重逢,莫不是也正在自己的夢中?

那自己是不是最終還會在那現世中醒來?

只是,杜麗娘醒了,她的柳夢梅還在;而她若是醒了,那個世界,已經沒有她的馮素貞了。

天香心裡猛地一抽。

不,不,一開始馮素貞就對她說過,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前生如夢,當下,才是她的現世。

來福樓的班主先前一直注意著這兩人心有旁騖的嘀咕,此時上了臺來拱手道:“不知方才的幾折戲貴人們可還滿意?接下來的戲目都在戲牌上,若是覺得不合心意,草民可以囑咐後臺的角兒們換些別的來唱!”

這班主倒真是個玲瓏心腸的,菊妃笑道:“我們宮裡人聽戲不多,總是一折一折的,聽了個糊塗。就唱個全本吧!”她方才也看出來天香這半桶水的情況了。

“不知娘娘想聽哪個全本?”

菊妃轉頭問道:“這得問問咱們天香公主,想聽哪個?”

天香從冥思中醒過神來,答道:“不如就這個 《牡丹亭》?”

那班主的臉色立時就變得色彩斑斕起來。

天香不明就裡:“怎麼,不好唱?”

馮素貞趕緊扯住了天香的袖子,低聲道:“這一套全本唱完估摸著得一天一宿,公主你這是打算不眠不休嗎?”

天香這才知道自己鬧了個笑話,忙找補起來:“咳,我是開玩笑的,有沒有短些的,幾折即可聽完的曲目。”

班主想了想:“我們戲班倒是新拍了一齣戲,只得六折,約莫一個多時辰便唱完了,不知公主願不願聽新戲。”

天香問道:“叫什麼名字,講什麼的?”

班主笑道:“名叫《雙鳳緣》,講的是公主和駙馬的故事。”

此言一出,竟傳來了幾聲笑來。

要知道,這滿堂的看客裡恰好就有公主和駙馬,菊妃聞言立時掩口輕笑:“那就這出吧,演給咱們的公主駙馬看!誰叫他們倆方才一直說悄悄話兒擾人清淨來著?!”

菊妃這一開口,天香也不好說不行了,只是心裡嘀咕起來:怎麼講公主和駙馬,卻叫做《雙鳳緣》呢,難不成還是個女駙馬?

這念頭一起她嚇了一跳,再加上上回聽了一出《憐香伴》——不是吧,馮素貞的身份可還沒曝光吶!

還沒等她再多琢磨,臺上的戲就開始了。

演著演著,天香就弄明白了,這不是馮駙馬的故事,這是楊駙馬的故事。

——故事背景依託為盛唐,戲說一位姓楊的遊俠兒遇到了個江湖女俠,二人不打不相識,暗生情愫卻是止乎於禮。後來這楊姓遊俠兒從軍打敗了番邦立了戰功,才知道當初遇到的美人兒是當朝箏公主。正當這楊將軍求娶箏公主時,那被楊將軍打敗了的番邦卻有意和他結親,將另一位琴公主下嫁於他。

——和箏公主的嬌憨靈怪不同,那琴公主是個性烈如火的颯爽女子,一番波折之後,楊將軍最終成了琴公主的駙馬。起初楊駙馬因心裡惦記著箏公主,又有著華夷之分,總是對著琴公主冷言冷語,後來兩人日久生情,竟也終成眷屬。但那箏公主卻仍是孑然一身,浪跡江湖。

天香不自覺地就想到前生的自己,在和馮素貞分別之後,走南闖北地四處遊蕩,漲了不少見識,可也吃盡了苦頭。因著這份同理心,一時生出了幾分慼慼之念。她邊看戲邊喝酒,不經意間,竟把一罈子的桂花釀喝了個精光。

——到後來,那楊駙馬在戰場上落了難,卻被已成一代女俠的箏公主成功搭救。那箏公主施恩不圖報,救了人之後將他送回給琴公主,而後翩然而去,從此再無蹤影。

戲終之時,箏公主救了那楊駙馬之後與他鄭重訣別:

“行前眉宇端相看,”

“一眼魂銷一生纏。”

“救你只因江湖女兒善,”

“勿需再提恩和緣。”

“郎君啊——”

“勸君善保金石軀,”

“今生今世——無相憶!”

幾句戲詞念下來,竟是哭煞了半屋子的女眷。

菊妃眼圈也是紅紅的,卻沒有太失態,只是輕聲嘆道:“也好,自此快意江湖,也算是落得個天高地廣,不必再被這兒女情長牽絆了。”

馮素貞也是十分動容的樣子,咀嚼著末尾幾句詞,感慨道:“人生百年,誰成想一步錯過,便是錯過了一生。”話一出口,她不禁想到應了自己的約、卻姍姍來遲的李兆廷。

“不,你不是來遲一步,你是遲了一生。”

若是他早來一步,這一場姻緣也不會生出那麼些波折,自己大約就會做個尋常婦人,於內院中相夫教子,平平凡凡地度過此生吧。

不,不對。馮素貞低嘆一聲,不論那李兆廷來早來晚,自己這惹事的臉是懷璧之罪,若是沒有足夠強勢的權力撐腰,總會有不知哪裡來的王孫自命風流,來試圖染指她這“天下第一美人兒”。想當初,自己智計百出地設法讓那李兆廷於比武中取勝,不還是敵不過那一紙聖諭嗎?

心念百轉間,她覺得身邊似乎有些沉悶,扭頭一看,天香竟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空蕩蕩的戲臺,臉上閃亮一片,赫然是滿臉的淚痕。

馮素貞不知這出戲牽動了天香哪一處傷心,一時也是有些著慌,忙拿了手絹塞到她手裡,卻見天香呆呆地把臉轉過來,幽幽地說了句:“好歹他們最後還見上一面了呢。”

橫看成嶺側成峰,同一齣戲,不同人瞧見的,是不同的傷心。

班主一看把貴人們都惹得如此哀慼,連忙加了一出熱鬧詼諧的《風箏誤》,好把這氣氛圓回來。

天香喝酒喝得微醺,擦乾淚之後就藉口更衣走到了後臺嚷嚷起來:“前面那戲是誰寫的啊?”

班主一看,趕緊過來告罪,指了個角落裡面目蒼白的書生給天香看:“小祖宗,戲是那位楚先生寫的。”

天香打著酒嗝搖搖晃晃地到了那楚生面前,仔仔細細打量了下楚生的模樣。是個白皙的、五官普通的青年男子,在人群裡是個泯然眾人的長相,真看不出是個能寫出如此故事的曲折心腸。

天香一把扶住了一旁的柱子,將那楚生框在牆邊,活脫脫一個調戲良家少男的痞子,大咧咧問道:“《雙鳳緣》是你寫的?”

面對這位天潢貴胄,楚生絲毫不怵,縮在角落裡不卑不亢地答了聲:“是。”

天香琢磨了一下說道:“寫得還不錯,就是這箏公主的結局未免太慘,怎麼不給寫個好點兒的?”

楚生笑了:“公主覺得什麼是好結局吶?”

天香道:“就讓她和她的楊郎在一塊兒唄,幹嘛非得讓她自己個兒天南地北地飄著啊。”

楚生道:“那不就辜負了另外一位琴公主了。我這又不是《武家坡》,還能寫出個一龍雙鳳的戲碼。”

天香憤然:“呸,還想著一龍雙鳳!當然得一個對一個的。”她頓時又想到那日看的《憐香伴》來,遂換了教訓的口吻,“一般人寫故事啊,都只寫一個公主出來,你怎麼寫了兩個出來吶?還一個箏公主,一個琴公主,這是二十三根弦打架——亂談情啊!”

楚生被天香現編的俏皮話逗笑了,頓了頓誦道:“世上愛箏不愛琴,則明此調難知音。今朝促軫為君奏,不向俗流傳此心。”

天香不明白這楚生怎麼好端端地念起了詩,繼續批駁道:“咳咳,雖然你寫的都是公主吧,但做人呢,總得懂得先來後到啊!”

楚生問道:“那公主的意思是不是,楊將軍在箏公主前面認識的那位更有資格和楊將軍終成眷屬呢?”

天香被他這說法繞糊塗了,她仔細回想了一下,戲裡可壓根兒沒把姓楊的認識箏公主之前和誰有一腿給演出來啊!

那現實裡呢?

她情牽那一處,不知不覺地就想到了馮素貞身上。按照自己這個邏輯,李兆廷應該是最有資格和馮素貞在一起的。

“呸呸呸呸呸!”她被自己的想法膈應到了。

她盯著楚生:“嘖嘖,哪兒來那麼招人的情郎,你們這些讀書人淨瞎編故事。回頭我給你編個好故事來,保證好看,還不捱罵!”

“公主啊,”那楚生斂容嚴肅道,“我不寫故事,只寫情。”

天香挑眼看著他,他坦然地回看。

天香喝多了酒,腦子有些暈,也懶得和他計較:“好吧好吧,下次得空了,我給你講一段奇情!讓你編成戲,保準不捱罵!”

一旁準備隨時為楚生求情的班主都看呆了,這公主興師問罪而來,怎麼倆人聊了幾句就變成戲友了。

“g,好嘞,”楚生痛痛快快地答應了,又追問了一句,“公主,什麼樣的故事啊。”

天香通紅的臉上浮出一個促狹的笑來:“叫你寫的好故事惹得本公主傷心,現在就不告訴你,哼!”她說著不告訴,轉身卻是哼起了小調來:“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楚生聽到這一耳朵黃梅戲,眉毛就挑了起來。

若是旁人聽到這一句話,怕是什麼都聽不出來的,但進了寫本子的人耳朵裡,這兩句詞足以編出數十萬字的話本來。

天香搖搖晃晃地回到座席中,已經唱到最後一折戲了,馮素貞正勤勉地剝著瓜子。天香暈乎乎的,什麼都聽不真切,也乾脆就不聽了,徑直把腦袋擱在了馮素貞毛茸茸的肩膀上。

馮素貞心頭一跳。

這幾日她和天香分開來睡,兩人不像從前那麼親近。天香這一靠,讓她手一抖,險些碰灑了剝好的瓜子仁兒。

馮素貞鎮定地將細小的果仁兒塞進了天香嘴裡,用手帕擦去指尖沾上的口水,問道:“剛才去哪兒了?”

天香隨便嚼了兩下道:“去罵人了。”

“罵誰了?”

“罵剛剛那出《雙鳳緣》的戲本作者去了。”

馮素貞樂了:“罵人家做什麼?”

天香憤然:“誰叫他不給那箏公主好結果的……”

馮素貞哈哈笑道:“那個作者可說了什麼?”

天香迷糊道:“他好像沒說什麼……都是我在說……哦,對了,他說什麼世上愛箏不愛琴……”

馮素貞精通音律,對這和聲樂有關的詩詞也頗為熟稔,遂問道:“是不是還說了‘今朝促軫為君奏,不向俗流傳此心’?”

天香連連點頭。

馮素貞琢磨了陣子,不由得搖了搖頭:“這寫戲的書生真是一股子呆氣,非要逆著世人心行事,豈不知這琴的金石之音是‘古聲澹無味,不稱今人情’啊……”

天香聽得懵懵懂懂,一想到馮素貞和李兆庭正是用琴來定情,立時不想再繼續討論樂器的事兒了,忙道:“不過也是那箏公主死心眼,太善良,要是我啊,要是我啊……”

馮素貞不由自主地捏起天香的臉頰:“是你就怎麼樣啊,我們的公主娘娘?”

天香醉眼朦朧地狠聲道:“是我的話,就先把那琴公主搶了,再把那楊駙馬送到廟裡剃了做和尚去!”

馮素貞哭笑不得,心說天香這是真醉了:“難道不應該去搶那駙馬才對麼?”

天香抬頭看了一眼馮素貞,藉著酒勁兒傻笑道:“可是,我已經有了駙馬啊……”

馮素貞喉嚨一緊,頓了片刻才乾巴巴地繼續說:“是,你有了駙馬。那,你搶人家的公主做什麼呢?”

天香含混道:“她可以陪著我啊!若是她誰都看不上,我就養著她。好歹我是公主,還是養得起她的,養一輩子都沒關係,我這麼可愛,又不會委屈她……”

她忽地低聲咕噥了一句:“……這樣,那箏公主就可以和楊駙馬在一起了……”

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如灰雲般乍然籠了上來,馮素貞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不知哪裡來的痛惜之情綿綿密密地充斥心間。

瞬時間,她的思緒跨過了虛實之間的界限,竟將天香和箏公主的影像合在了一處。

或許,是因為天香那一句呢喃,像極了那箏公主求而不得的無力和滄桑。

馮素貞想起方才戲終時天香滿臉的淚光,隱約覺察到:天香其實並非那麼樂天無憂,她光明的心旌之下,猶然藏著一片無能為力的暗影。

就像是她沒能挽救東方侯時的失落,就像是她將察哈爾之戰攬在自己身上的自責——甚至,比這些更深刻些。

是什麼人,是什麼事,讓你藏著如此深的傷心,還不肯向任何人傾訴?

她忽然覺得了一絲嫉妒。

馮素貞沒有問出口,她只是呵呵笑了兩聲,用撫慰的口吻輕聲道:“是,若有人有幸陪著公主你過一生,他一定,是個非常幸運的傢伙。”

天香從馮素貞肩頭抬起眼,憨嘻嘻地笑道:“怎麼,有用的,你也覺得我可愛嗎?”

馮素貞鄭重頷首,停了片刻,她補充了句:“很可愛。”

天香滿意地點點頭,嬌憨笑道:“那你說,我這麼可愛的公主,你這個駙馬是不是得好好珍惜啊?嗯,你可千萬別像那個楊駙馬!”

馮素貞哈哈大笑,藉著隆冬厚厚的衣服,悄悄將天香摟得緊了些。

只是,天香,我實在不知,該如何珍惜你啊……

那令你如此傷心的人,他,又在何處呢?

來福樓足足從下午唱到了深夜,才領了厚厚的封賞出了宮。

菊妃哼唱著戲詞走在薄雪揚揚的冬夜裡,心情是難得的舒展。

忽然,一道陰測測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來:“娘娘聽戲聽得可開心啊?”

菊妃覺得方才好不容易得來的那點兒適宜立時就消散不見了。

她冷冷道:“哪比得上你在內閣裡天天閒坐著喝茶開心?”她眼風一掃,見欲仙穿著丞相官袍,怎麼看怎麼不倫不類,立時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欲仙腹內壓著火氣:“娘娘,我可是一直在為你的小皇子籌劃著,娘娘你才是鎮日裡閒著無事,還和對頭一起喝茶看戲!”

菊妃輕笑:“哦?丞相大人如此兢兢業業?我怎麼看到的卻是,那接仙台的建制你半點插不進手;朝廷用人你安插不上,倒是給你手底下那幫子江湖浪人封了不少閒職;內閣決議竟是些雞毛蒜皮的地方政事!那太子手下現在有兵有權有錢有勢,本宮卻是散盡家財只幫你買了個空頭烏紗,指不定以後還得仰人鼻息過活!欲仙啊欲仙,你倒是告訴本宮,你到底是如何籌劃的?莫不是要本宮等到白了頭?”

欲仙冷哼一聲:“娘娘剛看完戲,須知道臺面上的熱鬧離不開底下的工夫。我手裡握著的好牌,至今還沒拿出來呢!”

菊妃不以為意:“那本宮就等著你的好牌吧!”

欲仙頓了頓道:“那天香公主自打回了宮就在宮裡頭上躥下跳的,若是影響到了娘娘,不如,我將她——”

菊妃厲聲道:“你不許對她下手!”

她之前說話一直柔柔淡淡的,陡然拔高的聲音失去的原有的平順,帶著點淒厲的破風之音。

欲仙被她吼得一怔,許久才恢復了陰鷙的神情,涼涼說道:“我卻是從來不知,原來娘娘如此喜歡天香公主。”

菊妃平復了下呼吸,辯駁道:“不,我從來不曾真心喜歡過她。相反,我恨她,恨她與生俱來的尊貴和特權;我嫉妒她,嫉妒她隨心所欲的自由和快樂,”她朝著黑漆漆的前方望去,“但是,我還是願意她活著。她的存在使我看到了天空和飛鳥,使我的生命和生存有了真實的觀照。”

這世上人和人的交往,並非只有喜歡和厭惡兩種,人和人的關係,也並非只有朋黨和敵對兩種。

欲仙不以為意:“留著她倒也無妨。呵呵,娘娘不用羨慕她,等你做了太后,想怎麼自由怎麼自由,想怎麼快樂怎麼快樂!”

菊妃怔了怔:太后?

是啊,如果小皇子登基為帝,她可不就是太后嗎?

但是,在她的印象裡,那些看過的話本戲目裡,那些被稱作“太后”的人,統統都是些老態龍鍾鶴發雞皮的老女人。

原來,自己就要成為這樣的“老女人”了嗎……

她從前一心只是想著要為東方侯報仇,要實現東方侯的心願,將他們的兒子送上皇位,她從沒想到過自己會得到怎樣的尊榮,也沒有想過,讓兒子成為皇帝,究竟是怎樣的一件事。

她把這件事想得無比簡單,就像是泡杯茶、聽場戲,那麼簡單。只是一根筋地,想要做成這件事。

但現在,她居然有了一絲恐慌。

登臨高位,大權獨攬,自己真的能做到嗎?那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而小皇子還那麼小,他真的明白,做皇帝是怎麼一回事嗎?

欲仙沒有察覺菊妃的異常,他的神色因極度的得意而顯得有些扭曲:“娘娘,天下人馬上就要知道,小皇子才是天命所歸,他會登上這個國家最高的那個位置。而我,會輔佐他成為一代明君。”

菊妃呆滯地望著欲仙的臉,忽然對自己這陣子的作為和期待產生了巨大的懷疑。

欲仙卻是異常亢奮,他已經沉浸在了成功後的喜悅之中,口沫橫飛地描繪著光明美好的前景:“娘娘,我今日剛從接仙台回來,那地方群山環抱,仙氣繚繞,倒真真說得上是塊遇仙之地。娘娘放心,我請來的神仙,定然是保佑咱們的!”

聽完戲的翌日,馮素貞就鄭重地宣告自己已經痊癒了,就算是天再冷,也決計不要再穿成個球兒走來走去。

天香頗有些遺憾。

但更為遺憾的是,那每日伴著馮素貞彈琴讀書,如畫兒一般閒適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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