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記得,前生的今日,因為她和馮素貞大打出手,累得莊嬤嬤嘴上被貼了封條,不吃不喝,竟存了死志。

而今生今日,莊嬤嬤一張臉笑得滿是褶子,為她改梳婦人髮式。

“按理說新婚第二日拜見翁姑,可駙馬沒有高堂,這才讓公主閒了一日。今日是回門的日子,公主成家了,便是大人了,當著皇上的面,可要穩重些才是。”莊嬤嬤見天香沒像出嫁那日那樣不配合,欣慰之情溢於言表。

前生,自打馮素貞的身份洩露之後,莊嬤嬤因為自責而急出了病,後來雖好了卻拖垮了身子,過了不久,就去了。

天香看著鏡中的自己,和莊嬤嬤的笑臉,嘴唇蠕了蠕,終究還是換了輕鬆的語調,笑嘻嘻道:“嬤嬤這是杞人憂天,誰不知道本公主一向是知書達理的。”

莊嬤嬤心裡高興,也就沒念公主守則,只反覆給她整了衣裳,又囑咐了幾遍回門的規矩,才放心得讓天香出了房門。

天香起床時還是天色欲曙,這出了門,卻已經看到了日頭。

微紅的晨光下,一個纖瘦的身影負手執書,背對她站在庭院裡。

天香被陽光刺得微微眯了眼,仍沒能抹去心頭那縷不真實的疑慮。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天香的注視,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展顏一笑:“公主!”

天香定了定神,點頭道:“我們去見父皇吧。”

馮素貞昨夜宿在天香房裡,卻是睡在了地上,畢竟已經是春末,天氣暖了,打個地鋪不至於著涼,天香想著這總比前生那個“讀書百遍”的習慣好,也就由著她。

馬車行到了皇宮,天香撩開車簾,望著高高的紅牆,一時錯覺,直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前生,成了那個坐鎮宮廷的大長公主。

她忙回頭望去,見馮素貞正在自己身邊閉目養神,這才松了口氣。

前生如夢,當下才是真實。

縱然如此,見到皇帝的時候,天香仍是怔了。

她一頭鑽進了皇帝的懷裡,扯著皇帝明黃色的衣襟撒起了嬌,嘴裡卻一直喃喃念著:“父皇,父皇,香兒好想你……”

念著念著,淚水都掉了下來。

皇帝臉色一沉:“怎麼回事?誰欺負我的香兒了?”他猛地抬頭,眼神如刀般朝著馮素貞剜了一眼。

馮素貞不明就裡,卻是知道天香素來坦蕩,不會故意如此行事讓皇帝惱了自己,便垂目不語,由著皇帝的眼刀子四處亂飛。

菊妃也覺得天香哭得莫名其妙,還是幫著打圓場:“公主長大了,為人妻子了自然心境不一樣了。皇上不知道,我卻是省得,公主捨不得皇上呢。”

天香知道自己是失態了,忙就著皇帝的龍袍擦了擦淚,悶聲道:“是,香兒成了人家的媳婦兒,不能常陪父皇了,覺得自己不孝。”

皇帝臉色緩和了些,笑道:“傻孩子,便是你成婚之前,也只是到處亂跑,何曾記得過陪陪你家老父?現在倒拿這好聽的話來哄朕開心——”他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馮素貞一眼,“——莫不是有哪個聰明人教了你?”

天香想起自己前生行事,想著前生父親的死因,心底越發愧疚,卻還知道裝作嬌憨來遮掩,故意道:“哪有什麼聰明人,全天下,除了父皇,我最聰明!”

皇帝大樂,直道天香滑頭,便在宮裡設宴,把皇親近臣都請了來。

席間,天香卻是話少了許多,只張著一雙晶亮的眼睛四處看著,細細地看著每一個人的模樣,就連東方侯父子,她都反覆看了好幾遍。或許在前生,他們行的是壞事,可也是她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

都是睽違已久的故人啊。

東方勝最先發現天香盯著自己的眼神,扯著嗓門高聲笑道:“駙馬就在身邊,公主這是亂看什麼呢?難道說,駙馬那小身板不能讓公主如意?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幼到遼東從軍,粗魯慣了,眾人也看慣了,因而都不以為忤,倒是真的不由自主地朝著馮素貞單薄的身板看了過去。

馮素貞不慌不忙地喝了口酒:“這都得怪東方兄,好好地非在馮某大婚前夕和馮某切磋,害得馮某胸口到如今都隱隱作痛。公主是為我打不平,才瞪了東方兄兩眼,”說罷,她側頭對著天香一笑,“公主不必在意,男人間切磋武藝是常事。”

天香醒過神來,想起前世此時馮素貞確實被東方勝打傷過,半是作勢半是心疼地舉起甘蔗一敲桌子:“好你個東方勝,居然把我的駙馬打得胸口發青。我的駙馬,自然只能我打得,旁人誰都不能打!”

東方勝大笑:“公主妹妹,我這可是幫你家駙馬的,”他斜眼看了一眼作為相府女婿出席的李兆廷,微微一哂,“不然,還有人一直當他是個小娘皮呢!”

皇帝一抬手:“算了算了,駙馬是文武全才,想必挨的這一下子也是不重。若是嚴重了,朕派個御醫去給駙馬看看胸口——”

“父皇不必——”

“父皇不必——”

天香與馮素貞異口同聲地發出了反對之聲,又同時一愣,各自打住了。

皇帝好奇起來:“香兒和駙馬怎麼都——”

東方勝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皇伯父就不要再問了,畢竟這是人家的閨房樂事,誰知道駙馬的胸口除了發青是否還有別的顏色!”

天香、馮素貞:“……”

皇帝咳了一聲:“席間太過冷清,奏樂!”

“冷冷清清”的宴席散了,李兆廷“莫名其妙”地喝了不少酒,走得踉踉蹌蹌,甚至上不去劉家的馬車,劉倩面上掛不住,眉頭皺了皺。

馮素貞眼中閃過一抹關切,這神情落在了天香的眼裡。

她咬著牙建議道:“那個烏鴉嘴似乎醉了,駙馬要不要去搭把手?”

“公主說得是,”馮素貞點點頭,“相爺和劉兄先走了,李夫人怕是不好辦,我去幫襯一下,公主先回府吧。”

天香怔了怔,點點頭:“你去吧。”

馮素貞一去,直到公主府落鎖才遣了個小廝回來,說是歇在外面了,叫公主早些休息。

天香站在馮素貞的琴旁邊,撫了一把琴絃,琴絃跳動出悅耳的鳴聲。難怪能作為訂婚信物,果然是好琴。

前生此時的她是不通音律的,但那二十年的時光裡,她卻學會了撫琴,只學會了那一首曲子。

雖然昨夜是睡在地上,可清早莊嬤嬤隨時會進門督促兩人進宮,想必馮素貞也是一直警醒著沒能睡好,所以才託辭在外,好睡個囫圇覺吧。

那人畢竟不是個輕信的人,饒是她有心示好,也得拿捏出個章程來。

她心不在焉地彈了幾個調子出來,低低念道:“廿載相思為故人……”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一場春雨落了下來。

錯認水酒樓裡充斥著異樣的平靜,兩個藍衣男子,一斯文,一疏狂,隔桌相敬,舉壇痛飲。

兩人望了彼此一眼,竟是同時嘲笑對方道:“你失敗了。”

門口的天香,悵然笑道:“我也很失敗。”那兩人是嘲笑對方,又何嘗不是在自嘲。

兩個男子皆是面容大變,站起了身。

天香渾不在意地在他們之間落座,嗅了嗅眼前沒有開封的一罈酒,這酒樓頗有自嘲的意趣,名為錯認水,酒卻是醇得很。天香前世倒是能喝的,今生雖時不時有酒蟲作祟,身子卻還沒熬出酒量來,因而只淺淺沾了沾唇。

“縱然父皇沒有賜婚,我也不知在你們兩人間,應該選誰。”她抬頭打量眼前兩張年輕的面孔,在一劍飄紅的臉上稍稍停留了一下。這是當年,曾撼動她芳心的劍哥哥啊。後來她不是沒打探過他的訊息,只知道他的一宗單子失敗後,就再也沒出現過。既然選擇了刀口舐血的生涯,收穫一個血腥的結局,也是應有之義。

她的心顫了顫,目光移到了張紹民臉上。此時的他,還沒有日後的首輔風采,只看得出一臉的情深意重,只是天香見慣了他在風口浪尖上翻雲覆雨的模樣,一時竟有些不習慣了。

她用酒罈擋住了臉:“我如此優柔寡斷,忘不了情,你們兩個,陪我喝一杯吧。”

一大口烈酒湧入喉嚨,嗆得她落了淚。看得兩個男人一陣心疼:“聞臭(天香)!”

“想要忘情的話,自然有法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打門口傳來,老乞婆顫顫巍巍的身影進了酒樓。

不出意料的,她拿出了忘情丹:“忘情丹。吃了它,你就解脫了,就不會為情所累,所苦了……”

一劍飄紅和張紹民又是異口同聲地喚了天香,話語裡的勸阻意味不言自明。

天香置若罔聞,猶豫著伸出手去,接過了忘情丹,此時此刻,如果她吞了這顆忘情丹,會怎樣?

會忘了誰?

腦海裡模模糊糊浮現出一道白色的身影,她張開嘴,手掌含著丹藥貼了上去:“也對,既是本來就沒想清楚的情,還是忘了乾脆。忘了,我才能安心過以後的日子。”

張紹民和一劍飄紅只看到吃了藥的天香的眉頭一皺,周身一震,指甲幾乎陷進了桌子裡,似乎十分痛苦的模樣,眼神都是一縮。

老乞婆也是皺了皺眉,卻是指著一劍飄紅問道:“他是誰?”

天香漠然道:“冷麵殺手一劍飄紅。”

老乞婆指了指張紹民:“那他呢?”

天香口氣更加冷淡:“八府巡按張紹民。”

張紹民倒抽了一口氣:“天香!”

“大膽!”天香怒斥道,“本宮的閨名豈是你叫的?”

張紹民一愣,顯然還沒醒過神來,老乞婆的眉毛皺得更緊了。

天香繼續叱道:“張紹民,你身為八府巡按,雖不掌皇城安危,卻也是朝廷命宮,盡日與朝廷欽犯廝混為伍,成何體統?!去,將殺手一劍飄紅拿下!”

一劍飄紅大驚,張紹民在短暫的愣神後,拱手道:“臣遵旨。”他側頭對著一劍飄紅道:“劍兄,得罪了!”

一劍飄紅自是不肯束手就擒,立時施展輕功幾步離開了酒樓,張紹民雖擔心天香,卻更怕她冷漠的眼神,頓了頓,也是施展輕功追了出去。

本就空蕩的酒樓只剩了天香和老乞婆兩人。

天香冷漠的眼神瞥向老乞婆:“你怎麼還在,我是不是要給你一顆紅豆?”

老乞婆定定望著她,素來洞透世情的雙眼裡少見地蒙上了一絲疑惑:“你為什麼不把藥吞下去?”

被看破了麼?

“老人家,謝謝您的好意,”天香並沒有被看破的尷尬,雙眼笑得清朗,將方才偽裝出來的冷漠衝得一乾二淨,“只是,能忘掉的,不是真情。是真情,就算能忘也捨不得忘。所以啊,何必呢?”

何必呢——

她口氣平淡,卻帶著與模樣不符的深沉惆悵,老乞婆暗暗心驚,道:“那你為何要做這一場戲給他二人看?”

“老人家,人只要有心向生,沒了誰都能過下去。可若是不能一次把念頭斷了個乾淨,就會死去活來,反反覆覆,只要念頭在,就有麻煩,”天香的一雙笑眼彎出了溫柔的光芒,將方才在手裡掉包的忘情丹拿了出來,“這顆藥有沒有用是其次,重要的是親眼看到我確實毫無留戀地選擇斷了過去。也算是給他們個藉口,讓他們死心吧。”

她前世是個自私的,想也不想就吞了藥,只為了自己好過,留著別人痛苦。而今世假裝吞藥,卻是有心要斷他人的執念。

彷彿是認真思考了她的話,老乞婆過了許久才慢吞吞道:“孩子,你很聰明。”

天香只是笑著,沒有答話。她的聰明,晚了二十年,晚了一世。

“但是你體內的毒……”

“老人家是說我這只小蜘蛛麼?”天香轉了轉雪白的手腕,慢條斯理地說道:“不打緊,不打緊,冤有頭——債有主——我知道怎麼辦。”

顯然,天香又一次讓老乞婆驚訝了。

“任誰莫名其妙地長了個小蜘蛛都會去查一查的吧。”天香訕笑著,自己上輩子就沒去查。

“中了陰陽斷魂散,會漸漸神志不清,乃至於性情大變,孩子你能堅持到如今,顯見的是個意志堅定的,”老乞婆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紅豆,“忘情丹雖然能延緩陰陽斷魂散的毒性,卻也會誘發它改變你的性情,你不吃它,倒也是對的。上次你預付的這顆紅豆,還你。”

天香搖了搖頭:“老人家,這顆藥,我可還沒說還你,那顆紅豆,您還是收著吧。”

她低頭看著滿桌子的酒罈,搖了搖頭:“小二,結賬!”

吏部大堂稀稀落落沒有幾個人,早已經日上三竿,來視事的官員並不多,畢竟連吏部尚書都藉著下雨的由頭歇了工,其他人更是聞弦歌知雅意,在家躲起了清閒。

馮素貞將昨夜充作床鋪睡下的桌子恢復原狀,松了松筋骨。有人逃學,有人翹工,像她這般逃婚假的,應是絕無僅有了。

自己跑到吏部司職,做出這般姿態來,天香應是不用擔心了吧。

說是怕天香擔心,馮素貞自己卻知道,分明是自己擔心。

眼見得外頭的春雷一聲接著一聲,她知道今日吏部考功司又只剩下自己了,今年不是京察之年,考功司因而成了清閒衙門,倒是方便她調動各官卷宗。

她在排得密密麻麻的卷宗面前走了幾圈,白皙纖長的手指在陳舊的案宗上滑過,沾上了不少灰塵。她的手指最終停在了張紹民的名字上。

張紹民,馮紹民,名雖相同,實不相同。她想起新婚之夜,公主的醉話——“你不是他……”那夜公主後來又醒過,口口聲聲喊的都是紹民,而非一劍飄紅。看來,這個人在她心裡比一劍飄紅更重些。

等馮素貞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去掉封蠟,從密封的紙袋裡取出張紹民的卷宗了。

難怪這卷宗看起來與其他的不同,原來是少了許多灰,想是近日調動過。

一張紙條從紙袋裡掉了出來,馮素貞皺了皺眉,拾起來,看到的是吏部尚書的筆跡:簡在君心。

她越發有了興趣,把紙條放回紙袋,抽出檔案來看了一遭,看到最新的一筆是硃紅色的御批:留。

皇帝筆下的留,自然是留到改朝換代。想張紹民以狀元出身,卻只在京畿任八府巡按,卻沒有經由翰林院入六部,顯然是皇帝有心壓制。看來,張紹民是鐵定要留給將來的皇帝的。想到張紹民的品性,馮素貞眼前一亮,這麼說,皇帝心裡仍是中意太子的。

可是,如今,太子依舊不知所蹤啊……也不好說,太子前陣子既是在張紹民處,現在,許是在李紹民、陳紹民處。

太子被緝,追殺太子的人,欲仙幫那幫奇奇怪怪的人,陰陽怪氣的國師,匆匆下嫁的天香公主,菊妃與東方侯的宮闈秘聞……

這一連串的亂事,彷彿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索,在暗中煽動,迫著所有人向著既定的路線行走。

控而不死,縱而不亂。

腦海裡不知怎的忽然出現了這八個字。

她忽然想到天香公主生日那天在金殿上的清談,自己說到那八個字時,皇帝顯見地為之意動。修玄的皇帝自古有之,前朝的嘉靖一意修玄,二十年不曾上朝,可因為御臣有術,二十年裡一直權柄在握。

當今的皇帝,當真如他看起來的那般糊塗昏庸麼?

馮素貞不禁自嘲,她自己身上是一團亂麻,哪裡有工夫去管這些大事。她把卷宗重新密封好,心神定了定,既然天香中意的張紹民是如此優秀的郎君,想來斷無輕易移情別戀的可能。

“駙馬爺,府外有一個老乞婆求見,說是駙馬爺的故人。”門外傳來了通稟聲。

馮素貞腦海裡閃過那個老人家佝僂的落魄身形,立刻道:“有請——不,我親自去請。”話音方落,那老乞婆已經顫顫巍巍地進了房間:“孩子,你要去救一個人。”

馮素貞揚起了眉毛,屏退了長隨:“救誰?”

“天香公主。”

馮素貞忙問:“天香?她怎麼了?”

“她中了陰陽斷魂散,毒發應該就在這幾日了。”

馮素貞頓了頓,心頭疑雲密佈:“可是,為什麼是我?”

老乞婆嘆氣:“來不及找別人了,你要儘快想出法子來救她。”

馮素貞抿了抿唇:“老人家,救她是應該的,但是公主是個重情的人,我怕……一劍飄紅何在?”

老乞婆搖頭:“張紹民正發榜通緝他,已經出了京城,不好找啊……”

馮素貞愣了:“那張紹民呢?”

她意外地在一向神色不動的老乞婆臉上看到了一絲若有所思的苦笑:“出京追一劍飄紅去了。”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