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九月秋高,北地已有了幾分冬意肅殺。

懷來小院裡卻是暖意融融,書房內,紅泥小爐上煮著翻滾的濃茶,冒出陣陣的香氣,一派靜謐中,聽得到女子清越的讀書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她念得很慢,隨著她聲音落下,即有乾淨的童聲跟著念——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唸詩的女子輕笑著揉了揉女童的頭髮,誇讚道:“小花兒真是聰明,不過誦了四五遍就背得出來了。”

小花兒聽到誇獎,雙眼彎成了月牙。

孩童不知道詩歌的含義,一旁認真畫著百子連珠炮圖紙的太子卻是聽著有些難受,直起身子道:“天香,換一首罷。”

天香頗有些意外地看著自家哥哥,眨了眨眼睛輕聲應道:“好。”

自打東方勝進城至今,已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中,她的大多時間,便是在書房中看著太子搗鼓各類火器的圖樣,以及坐在窗下陪著小花兒唸詩讀故事。

她原想著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是頑皮,卻沒想到這女孩子卻是好帶得很,只要念上幾句詩,便在一旁乖巧地聽著。她不覺有些好笑,自己自小是個頑劣不喜讀書的性子,兩輩子裡長時間地看書讀詩,卻都是為了帶孩子。

她隨手翻了幾頁書,繼續念道:“碩人其頎,衣錦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

一旁的太子卻是笑了:“天香,不帶這麼誇自己的。”

天香不明就裡地瞪了太子一眼,繼續念下去:“……譚公維私……”再往後一看,總算明白了太子的話中意思,不由得一噎。

小花兒驚奇道:“小姐姐,怎麼不念了?”

太子笑嘻嘻地從書桌後面繞出來,躬身抱起小花兒:“小姐姐看到人家的‘東宮之妹’,又想到了自己這個‘東宮之妹’,害臊了。”

天香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但又瞧到紙上的文字,一時有些怔怔。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但怎麼光看著這二十來個字,自己眼前就活靈活現地浮現出了一道女子的倩影——那個女子的倩影。

真是見了鬼,怎麼一顰一笑都如此生動!

天香呼吸一窒,忙搖了搖頭,將腦海裡馮素貞的影像甩掉,方才聽到太子在一邊耐心地解釋詩中的意思:

“……總而言之,是在描寫一個好看而且氣度高華的小姐姐——要比給你讀詩的這個小姐姐更為好看些。”

“去去去,別帶壞小孩子!”天香氣鼓鼓地伸手擰住了太子的耳朵。

“誒誒誒……你就不能學學別人家的妹妹嗎?”太子好不容易才算掙脫了天香的魔掌,一邊揉著耳朵一邊抱怨。

小花兒貼心地幫太子揉了揉耳朵:“小哥哥,那我們把那個好看的姐姐叫來吧,好久沒見了呢。”

太子怔了怔,略一思忖頓時瞭然,笑著點著小花兒的鼻頭道:“你這小笨蛋,那也是個哥哥,哪裡就是姐姐了!”

天香啞然,看來不止是自己,連不懂事的孩童聽到了這詩,也想到了那馮素貞。她從太子懷裡接過小花兒笑道:“你這小登徒子,是嫌棄我不好看麼?”

小花兒笑眯眯地摟著天香的脖子:“小姐姐最好看了——那個小姐姐更好看!”

天香頗為無奈:“好好好,那明日一早我們去把那個小姐姐接回來!”

太子見天香也和小花兒一道管駙馬妹夫叫成“小姐姐”,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門外忽然傳來了通稟聲:“啟稟太子、公主殿下,程姑娘來了。”

寒風乍起,天色未明,城郊懷來衛的駐地中已是一片沸騰。懷來衛都指揮使單世武在校場裡練罷了兩套長拳,贏得了手下士卒一片喝彩。他笑著平息了眾人的喧鬧,退到一邊擦汗喝茶,看著手下的兵丁一板一眼地練習著揮刀。

雖說武功流派五花八門,但對於這些上陣殺敵的士卒而言,只要會揮刀、揮得動刀、手起刀落能劈死正面來敵,已經很了不得了。

保家衛國,哪有那麼多高來高去的武林高手,只有這些血肉之軀罷了。

戰事暫了,前線重回了宣大一線,懷來衛近日裡算得上風平浪靜——不,不算太平靜,那位頂著九門提督頭銜的皇親國戚剛到懷來,便以禦敵為名控制了城防,嚴查進出城。說是為了防禦韃子來襲,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只是為了將太子困在懷來城中而已。再加上那一道功過相抵的聖旨,也令京畿眾官吏對太子的地位犯起了嘀咕。

八府巡按張紹民在東方勝抵達的第二天就帶著那宋長庚先生出了城,說是至宣大巡邊,修繕營造火器軍備。而後這一個月來,太子等人如臨大敵、深居簡出。只有駙馬馮紹民應單世武之邀來懷來衛協助大傷初愈的他處理些庶務。

單世武自己雖常年不在京中,但畢竟是世家出身,不是普通武人,對天家那點恩恩怨怨還是心如明鏡的。他何嘗缺什麼管理庶務的僚屬,不過也是向太子示好之舉罷了。卻沒想到,駙馬馮紹民對軍中的事情上心得緊,而且也確是有想法的人。

日上中天,懷來衛收到了東方勝的拜帖。

官大一級壓死人,單世武不得不出門相迎,將東方勝引進了懷來衛。

東方勝饒有興致的東瞧西看,邊看邊與單世武閒聊:“本提督來了一個多月,縣衙也去了,軍營也來了,怎麼總見不到太子的影子呢?我可是聽聞韃子來襲之時,太子披掛上陣的模樣威風得很吶!”

單世武不慌不忙回道:“太子對軍務之事瞭解不多,倒是對火器很是著迷,當時單某傷重,太子臨危受命代單某登城坐鎮,也是一時權宜之計罷了。懷來衛大事小情均是單某應盡之義,太子近日忙於火器研製,軍中這些雜事怎好去叨擾殿下。”

聽著他這番滴水不漏的答覆,東方勝不由得正眼打量了單世武身上的武人衣衫一眼,笑道:“大勝之前卻重傷臥床,實在是可惜——想必單都督現在還沒全然復原?本都督雖是個粗人,但行伍十年,若軍中雜事繁冗,本督倒是可以為單都督分憂。”

單世武仍是客氣道:“小侯爺貴為皇親國戚,卻是心繫懷來,實是單某之幸。而今單某雖然傷重未愈,但軍營的事情已經基本應付得來了。且近日來,駙馬馮大人常來軍中協助議事。懷來衛之事,不勞小侯爺憂心。”

東方勝大笑:“倒是本督忘了,如今這小小的懷來,住著一個狀元一個榜眼,還有英武不凡的單都督坐鎮,能人雲集,倒真讓本督,無——從——下——手啊。”

單世武面上仍帶著得體的笑容:“小侯爺言重了,江山人才濟濟,均是陛下洪福。”

兩人行至校場處,見到幾個新兵蛋子正在摔角,東方勝頓時來了興趣,竟直接脫了衣衫露出精壯的身子,下場和人較量。

他是生面孔,穿的只是普通武裝,那些卒子哪裡知道他的身份,見單世武默許,紛紛使出吃奶的力氣和他較量。可東方勝仗著自己武功底子好,加之身材高大,竟五戰五捷,連著撂倒了幾個大漢。

東方勝哈哈大笑,轉身離了場,對手下人道:“能在我手下過三招,均算得上壯士,每人發二兩賞銀打酒喝吧。”

單世武令那幾個“壯士”謝了賞,又叫人上了熱水巾帕與東方勝擦汗。

東方勝利落地擦拭乾淨,重新穿好衣衫,似是隨口問道:“本督有幾分好奇,你說駙馬常來軍中視事,他那細皮嫩肉的白面書生,可受得了行伍裡的粗人?可也曾如本督這般下場與人坦誠相見?”

這話說來怎麼理解都有些彆扭,單世武不明其意,只得如實道:“駙馬來此議的多是軍政謀劃、錢糧調遣之事,不曾下場與人切磋。”

東方勝嘿然一笑:“敢情是做了個賬房啊?不知單都督平日在何處議這些庶務,有勞單都督帶我去瞧瞧?”

他是皇帝派來的欽差,單世武雖心有不悅,卻也不能直接回絕,只得帶著東方勝到了衛中的議事廳。

懷來衛雖然總領附近幾府之所,但衛中建制實在是平凡,沒什麼好看的,可東方勝卻是興致盎然,彷彿看什麼都新鮮,就連議事廳的議事長桌的木頭是打哪兒來的都問個不停。

不知不覺日頭爬到了頭頂,單世武暗道倒黴,囑咐底下人為東方勝備膳。“不必鋪張,”東方勝隨和道,“平日裡駙馬他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好了。”

單世武本也沒打算為他鋪張,聽他這麼說,便讓人從灶頭的大鍋菜裡隨意盛了些菜,兩個男人在議事廳的長桌上悶聲不吭地吃完了飯。

飯後,單世武吩咐道:“給東方都督上消食茶。”

東方勝大笑:“行伍裡哪有什麼消食茶?單都督哪裡學來的文人毛病?莫不是駙馬飯後都要喝茶解膩?”

單世武本想著端茶送客,沒想到東方勝卻像塊甩不掉的膏藥,他只得搖頭道:“駙馬起居用度與我等一致……”

“起居?”東方勝揚眉問道,“他還在這裡有居所嗎?”

單世武強壓著心中的不耐煩,指了指議事廳一旁的耳房:“因著天氣轉涼,這兩日要準備過冬的軍備,軍需籌備排程較為頻繁,駙馬半個月前便在我這邊常住著了,是今天早晨是公主派了人才把他接回去的。我等將官在衛中都有營房,所以只是收拾了耳房放了臥榻供大人在此休憩……”話音未落,就見東方勝風一樣地到了耳房門口,推門而入。

單世武心裡一緊,大步跟上去,卻險些和從耳房裡出來的東方勝撞了個正著。

“哎呀,裡面著實簡陋得很,還堆著不少棉絮物料,”東方勝呵呵笑著出來,“駙馬雖說身手了得,但畢竟是文官嘛,還是要優待些。”

單世武見他並未在其間久待,頓時松了口氣:“我本想著讓將官讓出房間來,是駙馬執意便宜行事,才在此間將就的。那裡頭的棉絮物料,都是懷來的行商知道我們要採購軍需送來的樣品,駙馬說要自己拿來比較,覺得合適了再給將官們拿來做衣襪。”

東方勝點頭:“原來如此,倒是我小瞧了這書生了——你們正在籌備過冬的軍需?本督前幾年在遼東當差,北地苦寒,此事最為重要,來來來,單大人帶我去瞧瞧你們的過冬軍備。”

東方勝倒真是對此頗為瞭解,對著單世武絮絮叨叨聊了一個時辰,還調整了些防火的安排。單世武這才真的相信,這東方勝確實是上過戰場、領過兵的將官。

懷來府衙附近的小小院落並不起眼,但因著前番韃虜攻城,已經有很多百姓知曉這是當今太子在懷來的潛邸,因而格外小心翼翼。

小院之中的廳堂裡,馮素貞合攏了窗欞,將北風的呼嘯擋在了門外。

在懷來衛昏天黑地地忙活了半個多月,一大清早被天香派人接了回來,還道是府中出了什麼大事,誰知道,卻只是為了這一頓——火鍋。

室內暖意如春,銅爐火鍋裡翻滾著紅白青翠的肉菜,一屋子人圍爐而坐,用最百無禁忌地姿態享用著最簡單的一頓美餐。

這幾位不是皇親貴胄就是世家子弟,從來都是分餐而食,鮮少嘗試這麼多人這從一個鍋裡撈東西吃,一個個吃得滿頭是汗,只有馮素貞仍是不緊不慢,調醬汁都如磨墨般閒適正經。

天香看著她這做派嘖嘖道:“若是光看你的動作,還道是下一刻你就要揮箸潑醬在鍋中寫詩了。”

馮素貞眼皮未動,應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磨墨講究力道曲直、快慢適中,如此出磨方能均勻濃厚,物理相通,自是可以用到食道上,如此出醬才能均勻濃郁,入口生香。”

天香歎服,豎起了大拇指:“不錯不錯,眼下鍋中一空,想必空口吃醬,滋味更是濃郁。”

馮素貞看了看鍋裡被掃蕩一空後平白翻著的白色底湯,想了想,挽起袖子從旁撿了塊脆生生的白蘿蔔,蘸了蘸自己的醬汁送入口中:“滋味甚好。”

李兆廷大笑道:“古有書聖蘸墨吃餅,今馮兄風采不輸大家!”

天香也樂道:“程青玉昨日向我辭行,又送了我幾塊墨,要不要幫你磨出來蘸肉吃?”

“那倒是不必了——”馮素貞向鍋裡又下了些菜肉,側頭問道,“程姑娘向你辭行?”

天香答道:“是,眼下九月了,懷來不少行商已經啟程回鄉過年。她預備和徽州的行商結伴一起回鄉,聽說有兩百多號人,浩浩蕩蕩,很是安全。”

馮素貞點點頭道:“原來如此,我也知道徽幫的人要走了,卻是沒想到程姑娘竟然會與他們一道走。”

天香疑怪道:“程家一行人少,和老鄉一道回鄉不正是應該?”

馮素貞卻是顧左右而言他:“徽人在外一向團結,經營的生意又多——我最近可是與他們打了不少交道——生意多,自然人也多,故而在城南一起賃了房子同住,以互相幫襯,而程姑娘一行人卻是住在城西的逆旅裡的。城南的徽幫組了商會,有商會自然有會長,他們的商會會長姓曹,著實是個妙人——”她說到這裡戛然而止,只是笑眯眯地望著天香。

天香不明就裡。

馮素貞笑了笑道:“如今歙縣的貢墨商,乃是曹家。”

天香回憶起之前馮素貞與自己講的那段墨藝恩仇,頓時恍然大悟。程曹兩家乃是同行相爭,而程家曾經是勝者,如今是失敗者。

馮素貞見天香明白了,問道:“他們離開的具體日子可定下了?”

天香歪著頭答道:“就這幾日,已經向官府辦好了出城的手續。此來本是想向宋先生辭行的,但見宋先生尚未回來,說是回頭再來,估摸著要等宋先生回來後吧。”

馮素貞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李兆廷嘆氣道:“又是一年到頭了,可惜時乖運蹇,這一年南邊的行商應是沒什麼收穫。”

席間氣氛陡然一沉。

劉倩笑著岔開了話題:“不知不覺竟快入冬了,是該做冬衣了,今日縣令夫人還問我是不是要給幾位貴人做冬衣禦寒,明天就叫裁縫來這邊給大家量尺寸。但因著眼下縣城裡沒有合適的女裁縫,公主,一會兒我幫你量量吧。”

天香“哦”地應了聲:“這才冷了幾分吶,習武之人,我是不怕的,給我哥哥和小花兒包嚴實些就成——對了,有用的,你那小身板也得包嚴實點。”

馮素貞不緊不慢道:“明日裡我有事,怕是不在。到時候我自己去成衣鋪裡挑兩件厚衣服吧。”

“那怎麼成?”劉倩不贊同道,“成衣鋪裡的衣裳穿起來哪有量體裁衣來得舒坦?駙馬明日可是去懷來衛,不如讓裁縫去那裡幫你量量?”

馮素貞搖搖頭道:“還是別了,畢竟是軍營,這樣不好看。近日事務繁忙,我今日用了飯便要過去。一夜之間又是降溫不少,我要助單都督早些把這十裡八鄉的軍需備好。”

李兆廷放下了筷子,搓了搓手站起身道:“夫人今日為給公主量體帶了捲尺來,不若,我現在就來幫駙馬量量吧。”

“不用了!”

“不用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是馮素貞和天香一不小心的異口同聲。

兩人不由得目光相接,一瞬間又錯了開來。

李兆廷尷尬,乾笑著坐了回去:“公主和駙馬當真是心有靈犀啊。”甫一坐定,他的目光便遊移到了馮素貞的臉上。

方才還熱鬧的氣氛忽然陷入了凝滯。

馮素貞乾咳了聲,別過臉去:“李兄莫怪,紹民……不喜旁人觸碰。”

天香明知緣由,卻嘿嘿揶揄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們讀書人臭毛病就是多。”

一旁的太子從飯碗裡抬起頭來:“妹夫的尺寸,自然應該讓妹妹來量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天香一拍大腿:“對啊,夫君的衣衫,本來就是為妻應該關心的事。來來來,有用的,我來給你量!”

聽得她話中滿是興致盎然,馮素貞略抬了抬眼,遲滯了片刻方才嗤地一笑:“好好好,公主你先吃飯,稍後回房讓你量。”

回,房,讓,你,量。

天香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終於,連帶著眾人也早早止住了筷子。

飯後,天香打劉倩處要了皮尺,興沖沖地回了房裡。一旁的小花兒本是要跟著她一同去,卻被劉倩抱了起來,哄著她道:“來來來,別去搗亂,姐姐陪你玩。”

小花兒苦著臉:“可是我想聽美人兒小姐姐讀詩。”

劉倩只道她說的是天香,不由得啞然失笑:“姐姐給你練套劍法好不好?”

小花兒搖頭:“我要聽好看的美人兒小姐姐讀詩!”

李兆廷原本有些悶氣,見劉倩輕聲哄著小花兒的模樣煞是溫柔,心頭不經一動。他走上前去,笑道:“那好看的哥哥來給你讀詩好不好?”

小花兒盯著李兆廷的臉想了想,轉身摟住了劉倩的脖子:“小花兒還是看姐姐練劍吧。”

天香興沖沖地進了門,卻見馮素貞在窗前昂然直立,捧卷不知道看著什麼。

大半個月不見,馮素貞與她,彷彿生疏了幾分。

她有心要給馮素貞量體,卻又覺得忐忑,見馮素貞一語不發地看著從懷來衛帶來的卷宗,她心底也有些索然無味,便坐在一旁,拿著那皮尺翻來覆去地玩了起來,還翻了幾個花,嘴裡嗔道:“忙了這麼久,清早才將您老人家請了回來,才吃了個火鍋就急著去衛所上差。你是文臣,又不是武將,怎的對軍務如此上心?莫不是也想著‘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

馮素貞一愣,不由得展開一個意味深長地笑容來:“古人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誠不我欺。給小花兒讀了一個月的詩,如今公主開口便是歌詩了。”她笑吟吟地放下了手裡的卷宗:“按理說這軍需庶務應是太子接了才是,但一則眼下他痴迷火器,二則他之前於軍務上顯了眼,三則張兄陪著宋先生到宣大一線做火器佈防無暇抽身,我只好是‘舅哥有事,妹夫服其勞’。再說,前次解圍之事竟讓皇上有了心結,我來出出風頭,才好把太子前次的風光壓下去。”

天香雖是知道她有道理,卻不以為然:“這風頭不合你出,縱然張紹民沒空,讓那烏鴉嘴挑頭出了便是。反正左右不過算算賬、徵徵糧。”

馮素貞頗不贊同地搖搖頭:“軍需之事,豈是算算賬那般簡單啊。”她在天香對面落座,“不止是懷來一處的衛所需要過冬的糧草,宣大乃是前線,前陣子又調兵遣將,增添了不少駐軍。兵多糧少,軍需更是緊缺,僅在懷來一地徵用,怎生過得冬?我先頭有次恰巧碰到顧承恩派了錢糧官來與單世武借糧,結果是兩人一同訴苦,各自為難。”

雖是前世風平浪靜沒打過大仗,但天香畢竟主政過的,經馮素貞一點就通了:戰已宣了,仗是打了,但父皇心思卻始終不在這上頭,近日王公公傳來的訊息,說是京裡已經低調地開始了對修建接仙台的籌備事宜,只是因著缺人缺錢,進度並不快。

宣大一線原來只是防線,各管各的不相干。但眼下全線備戰,需要由顧承恩一人調動,各地糧草都吃緊,領軍將官若是都有私心,難免需要有人總領軍需,從中轉圜。雖然顧承恩曾經總管宣大一線,但戰事熄火兩年之後再起,兩年的時光地方官換了,地方上的商人也小有了積蓄,各自都是滿肚子的小九九,京裡又有一個伸手要錢的皇帝,若沒有人挑頭,此事實在是難以推動。

張紹民雖是八府巡按,但只管著京畿之地,對這一線的軍政大事插不了手,李兆廷就更別提了,小小的禮部官員,根本挨不上邊。但馮紹民不同,雖然資歷尚淺,但他是皇帝的女婿,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面子要大得多,無論是保定府還是太原府都得承他的面子。

雖是想通了,但此事涉及太廣,天香仍是不放心:“你從前沒做過這些事情,短短幾日,怎麼上得了手?”

馮素貞胸有成竹地一笑:“公主,莫不是忘了為夫乃是個聰明的狀元?”

哎呀呀,這廝臉皮越來越厚了,天香不由得磨了磨牙根,甩著皮尺哂道:“你聰明在讀書寫文章上,這些實務你何曾做過?”

馮素貞仍是笑吟吟道:“公主可莫要小瞧了讀書。正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若想知道甚麼自己未知之事,便去讀書,書中自有解答,”一番調侃之後,她斂容正色道,“更何況,我確是沒有做過這實務的經驗,但我未必沒有做此事的能力。我親力去做了,這能力自然就顯現出來了。”

天香省得馮素貞這自信從何而來:馮少卿是妙州太守,雖則他一意藏拙,但關乎民生的政務總是不少的,作為京畿大州,錢糧往來、農商課稅自是不少,馮素貞自小是看多了這些財務騰挪之道的。但她仍是啐了聲,將手裡什麼物什照著馮素貞打了過去:“呸,就知道油嘴滑舌,若是變成了那紙上談兵的趙括,豈不是丟我的臉?”話雖如此,看著馮素貞的眼神中卻多了幾分欣然。

馮素貞笑眼彎彎,輕輕鬆鬆地接住了天香的暗器,扭頭望著天香隨口答道:“我怎會丟你的臉?”

兩人的眸子俱是閃亮,四目交接時,竟都一起失了神,有些不自然地轉過了臉。

天香侷促地抿了抿唇,接了話茬道:“既然你想得這麼多了,還是得名正言順才是,雖然眼下父皇惦記著把哥哥圈在這懷來,但你我卻不是不能動的。你若真是有心要做成這事。我回頭託人遞個摺子過去,給你正正名分,親往保定府和太原府促成此事。也讓父皇從長生不老的夢裡清醒清醒,開眼看看這江山社稷,豈是那欲仙老雜毛一人能左右的!”

“話說回來,太子就這樣被困在懷來,你當真不急著回京麼?”馮素貞走近她身旁,問道,“畢竟賊在朝中,怕是會影響太子之位。”

天香自信滿滿:“你放心,立太子這回事,外朝比內宮要更為在意。名不正言不順,欲仙那個老雜毛跳得再高也沒用。”

馮素貞看著她的模樣,一時竟岔開了思路。這些時日的相處,天香時而古靈精怪,時而嬌憨可人,卻總是不經意地表現出與平日不同的通透來。同是女子,難免有相較之心,平心而論,馮素貞不得不承認,若是將從前那個不沾煙火氣兒的自己和此刻的天香相比較,還是天香更為可愛些。

馮素貞回過神來,看到天香正在自己眼前晃著手。她笑眯眯地輕輕壓住了天香的皓腕,翻出自己的手掌來,手心處,那方才被天香當做花繩翻得有些變形的皮尺顯得有些可憐:“天涼了,既然將官們需要棉衣過冬,想是公主也確是要添置些厚衣裳了——”

天香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把這東西當做暗器打向了馮素貞,同時也想起了自己方才興沖沖地所為何事,連忙接話道:“是啊是啊,若是傷寒了可不是玩笑的。”

馮素貞低頭端詳著天香圓潤的小臉,見她眼巴巴地仰著頭,一雙靈動的眼溼漉漉的,宛若懵懂的小動物般,不由得笑了笑:“彷彿過了半年,公主豐腴了些,個子也長高了些。”

這可不對了。

天香捏著自己的臉急道:“哪有?!這是虛胖!看著有肉,其實都是松的!”

馮素貞仍是笑,伸手捏了捏天香的臉頰:“嗯,著實鬆軟——”她力氣不重,略帶薄繭的手指在如脂如玉的臉頰上摩挲了一刻便收了回去,袖在了身後。

天香搖頭如撥浪鼓,伸手搶過那皮尺:“別打岔,站好了,我幫你量量身寸,淨顧著幫別人過冬,你自己這小身板怎麼過得了冬。”

“好吧,”馮素貞認命地將外袍脫下,搭在了椅背上,背對著天香將雙臂展開,“來量吧。”

“站住別動!我想想,要先量……腰長腰長!”天香拉直了皮尺,興沖沖地向著馮素貞衝了過去。

誰料,她腳下的毯子一滑,整個人就向前撲了過去。就在天香覺得自己會狼狽地磕在馮素貞背上的時候,一股輕柔的力道托住了她,還沒等她醒過神來,那力量再輕輕一牽,她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雙臂便環在了馮素貞的腰上,雙手交合扣在了馮素貞的腹前。

天香靜了片刻來思考自己的處境,自己前胸貼著人家後背,雙臂環在人家腰上,臉貼在人家後頸上,一股子髮香混合著肌膚的香氣馥郁襲來……自己幾曾和人如此親近過!

馮素貞助她站穩,這才回過頭來,在她耳旁低低笑道:“冬衣隨卿買,何須問短長。我身曾抱過,尺寸自思量。”

一股子溼熱的氣息隨著她的低語迎面撲來,天香的臉隨著那氣息熱了起來。她下意識地一掙,便輕易掙脫了馮素貞鬆鬆的鉗制,她頓時又有些後悔:……這人,恁細的腰身。

腳步輕移,袖擺微動,馮素貞已經翩然將外袍披在身上,笑道:“公主可量好了?”

哪裡量了?天香急道:“沒好沒好,還沒量臂長。”

馮素貞呵呵直笑,驀地舒展了手臂,將天香攬了過去,靈巧地環住了天香的腰身——“約麼,這般長短吧。”

直到馮素貞笑著背手出了門,天香才意識到,自己彷彿,被輕薄了。

她呆坐在桌前,託腮冥想了片刻,倏然噗嗤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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