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急報,最先得到訊息的往往不是周遭的黎民黔首,而是快馬飛馳的驛站。此刻的懷來鄉下,仍然是一片寧靜。
徐家院門口,天香得知了太子向自己要錢的用意,一時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既然哥哥有此心,不如我們一道回京勸父皇罷了這修接仙台的心思,也就自然而然免了京畿附近黔首的徭役。”
太子眨眨眼,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勸不動的,沒人勸得動他。”
李兆廷見狀,一時情急上前想要諫言,被馮素貞伸手攔住了。
天香曉得,父皇的絕情在太子的心上烙下了深深的傷痕:“無妨,那你跟我們一道回京吧,我會給徐家百兩銀子拿來贖徭役。”
太子釋然一笑。
臨走之際,太子抱起小花兒。
小花兒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小哥哥,你怎麼要走啦,木鳥還不會飛呢!”
太子愛憐地捏了捏小花兒的臉:“等木鳥會飛了,小哥哥就騎著木鳥回來看你。”
小花兒咯咯地笑了起來。
天香眾人東行回懷來的路上甚是熱鬧,時不時看到衣衫破舊的匠人神色凝重、步履蹣跚地向懷來方向走去——他們都是懷來附近鄉村裡的手藝人,要進城集合,一道進京去為皇帝修接仙台。
太子坐在毛驢上,茫然四望,不由得有些黯然。
從旁忽地傳來了一道清和的聲音:“殿下,你現在對賦稅、徭役,可有了直觀的感受了?”
太子一愣,循聲望去,正對上馮素貞清澈瞭然的眼神。
他垂首不語。
馮素貞不急不躁,只輕緩誦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
眾人昨日走累了,因而走了大半天,都尚未趕到懷來城,只得就近去尋驛站打算歇息歇息,再換了馬車和快馬回京。
但尚未尋得驛站,眾人就察覺到了異樣,附近來來往往的多了好些軍士。
赫然間,天香就瞧見了一身軍服的單世文。
單世文遠遠見到眾人,驀地松了口氣,拍馬上前,急吼吼地要眾人連夜上路回京。
天香不明就裡:“怎麼了?”
單世文苦笑:“公主,昨日裡,宣大打起來了。”
宣大打起來的訊息先一步傳到了懷來城,較京城還要早些。懷來衛都指揮使單世武立時就忙亂了起來。懷來距離宣府不過百里之遙,若宣大打起來,懷來肯定是不能倖免的。懷來衛攏共五千六百人,但都散落在周圍的縣城,留在懷來城的只有千來個兵。
而目前最嚴峻的是,宣大的兵因停戰而分批調往遼東,目前仍守在宣大前線的不足原本兵力的三成。
一旦宣大一線有了缺口,懷來就是京城的最後一道屏障。
誰能想到已經被顧承恩打得如喪家之犬的察哈爾部突然就暴起發難,趁著宣大一線兵力最薄弱的時機來了個宣戰?!
而宣戰的緣由,歸根結底,正是那軍田券。
顧承恩停了軍田券的發放,深查之下發現不但假軍田券是多如牛毛,還有軍中將官藉著軍田券的稀缺性將其價格炒高,帶來了一場風波。如今各地的商人都聚在宣大府城排著隊檢驗自己軍田券的真偽,還各自停了手上的生意。而因著軍田券籌措的資金凍結,朝廷和察哈爾談好的買馬的生意也就無限期地往後延遲了下去。
察哈爾部在口外不毛之地,察哈爾汗本就是為了這通商才乖乖停戰不鬧了,現下看口內漢人為了一張券死活拎不清,買不到口內的東西也就罷了,養的幾萬匹馬賣不出去反而白白浪費自己的飼料!察哈爾汗頓時就怒了,發函質問顧承恩為何不信守承諾。
顧承恩身為封疆大吏,平日裡交際甚多,書信往來頻繁,自然有不少書吏替他打理他的文書工作。
而負責口外察哈爾部書函的那個書吏,偏偏正是他那個惹出了假債券之事,戴罪停職的小舅子!而因著這位置原來是大帥的小舅子坐的,一時也沒人敢頂上這職位。
察哈爾汗的信發了半個多月,見沒人搭理自己,乾脆也不再寫第二封信,趁著對面兵力空虛,以“漢人不講信義延誤馬市之由”直接宣戰。
天香覺得自己彷彿陷入了巨大的荒謬之中。
她掌握著前世的經驗和教訓,不但沒能把前世最應該避免掉的事件避免掉,反而引發了一場戰爭。這事若是放在前世,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前世未見此事發生,可見,前世的察哈爾部漁翁得利,藉著馬市撈了不少錢去。前世有多少商戶,吃了軍田券這個暗虧卻因為涉及軍隊而不敢上報?恰逢接仙台一事在此時發生,那又有多少貪官汙吏,為了向皇帝“獻忠心”“買官爵”而利用軍田券大撈特撈?!
天香緊緊攥緊了拳頭,暗恨起前世的自己來。
那個時候,她整個人都沉浸在接仙台之爭中,心安理得的接受一劍飄紅刀口舔血換來的錢款,將自己心愛的“男人”送上相位,卻壓根沒有往深處細想。父皇行這種自毀長城的斂財買賣也就罷了,那些妄圖買官買爵的狂徒,他們的錢,怎麼可能是乾淨的?!
但眼下再多的深恨也是徒勞的,她眼下所能做的,只是將太子早日送回京城。
“眼下天色將晚,此地距京城尚有二百餘裡。我們已經走了兩天路,夜裡行路難免生險。眼下城外兵馬調動得厲害,一點風吹草動都容易引人注意,恐生了誤解——只能等明日一早再回京了。”馮素貞皺眉道。
“可戰線就在兩百裡之外,”李兆廷憂道,“兩位殿下都是萬金之軀,半點損耗不得,我們還是儘早回京吧。”
“若是宣大守不住,京城也未必安全。”馮素貞幽幽道。
眾人皆是沉默,太子抱緊了懷裡的木鳥,抿唇緊張問道:“宣大,會守不住?”
單世文道:“宋先生過去幾年一直在宣大造紅夷炮,宣府和大同兩府的城垣堡壘如堅牆鐵壁。但兩府之間戰線綿延百里,堡壘眾多,若是宣大兵力充足,那幫韃子是決計沒有攻破防線的可能——可如今,就怕……”
宣大防線由一個個堡壘構成,一旦哪個堡壘失守,就容易放了韃子進來,這小股的人馬縱然不會傷筋動骨,也難免燒殺掠奪,累及平民。
天香心裡一痛。
“報——”忽的一聲嘶喊傳來,眾人一驚,轉頭朝那聲音望去。
遠遠夕陽餘暉裡,奔來一匹黑色高頭大馬,背上馱著的卻是一個滿身是血的血人兒,那人在馬背上左搖右晃,已然勒不住韁繩。他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墜馬跌下。
馮素貞大驚,足輕點地騰空而起,直直落在黑馬背上,從那血人背後伸手勒住韁繩,這才控住了馬匹,讓它暫時停下來了。
眾人上前打量,悚然覺察此人已經斷了一臂,一身血汙幾乎遮掩了他的軍服。
幾個士兵上前幫著馮素貞把那人扶下馬來,馮素貞快速點了那人穴道為他止血,那人稍稍清醒,看清馮素貞模樣,弱聲呻吟道:“是你?”
馮素貞一愣,仔細辨認一過驚呼道:“餘百戶?”
此人正是曾護著那顧承恩小舅子在懷來斂財的餘百戶。
馮素貞無暇多想,立刻撕開他的袖子為他處理傷口,她隨著老人家很是學了些醫術,卻從未見過如此嚴重的傷勢。
身上刀劍創傷不下幾十處,而左臂顯然是被人用快刃利落砍斷的,或許砍時尚無覺察,事後卻要承擔肝膽俱裂的痛楚和殘疾的絕望。
單世文急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餘百戶瞪大了雙眼,咬牙道:“新平堡失守,韃子……進來了!”
天香大驚失色,立刻令道:“單世文,派幾個身手好的去西邊諸鄉縣示警,堅壁清野,百姓避禍!”
餘百戶啞聲道:“城破之事,駐堡千戶殉國,託我傳信四邊,我騎著大帥贈我的快馬一路馳來,一路嘶喊,想必西邊的百姓都在往懷來趕了。”
“新平堡……”李兆廷喃喃念了一句,掐指算了算,忽地臉色一變,“不好,太近了,我們得儘快回到懷來城!”
“新平堡據此不遠,卻也不是舉步即達,你怎麼會傷成這樣?”馮素貞聲音發冷,眾人也頓覺不對。
新平堡據此兩百餘里地,縱然是快馬,跑了三五個時辰,他的血也該耗盡了。難不成韃子已經跟到了近前?
餘百戶苦笑忍痛道:“有幾個韃子的斥候一路跟著我,我半個時辰前才把他們甩掉,我左臂中了一箭,初時未察,方才見左臂青黑,方知韃子弩箭上喂了毒,這才自斷一臂!”
眾人心頭盡被觸痛。
馮素貞薄唇緊抿:“壯士!”
一旁的太子臉色煞白,他彷彿想到了某個可能:“半個時辰前?不不不,不好!”
從旁翩然落下一道藍色身影,虎目微睜,濃眉深挑,也是一聲沉呼:“不好!”
太子著急忙慌地上前拉住一劍飄紅的胳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回徐家灣鄉!”
宣大防線失守的訊息迅速擴散開來!
原本密不透風的防線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儘管顧承恩迅速帶兵奪回這道關隘,卻仍然放進了察哈爾萬餘強兵壯馬,他們一路掃蕩附近的村莊,直奔懷來而來。
懷來告急!
懷來城牆上,燈火通明,單世武緊張地忙碌著,安排著城防工事,懷來近郊的百姓聞訊紛紛向城內湧來,以尋求城牆的庇護。
城牆之上,宋長庚指揮著臨時召集來的兵士們搬運組裝守城器械,懷來衛在緊張的排程下只集結了兩千個守軍,懷來沒有兵,京城眼下自危,也沒有多餘的兵力分給懷來,懷來是守衛京師的最後一道防線,一旦懷來守不住,京師更守不住!
宋長庚望著眼前忙亂的一片,心下悽然,他回憶起前朝李自成攻克京城噩耗傳來之時,家鄉奉新滿城號哭的光景。
懷來縣令在一旁哀嘆道:“若是懷來有紅夷炮就好了,這懷來城能守得固若金湯,別說察哈爾近萬個散兵遊勇,就是察哈爾汗舉國揮師前來,也敵不過。是本縣目光短淺,只央著先生關心農事,卻忘了給懷來增加固城之本!”
一旁擦著汗上了城牆的單世武聞言,正色道:“縣太爺不必自責,這是察哈爾毀約在先,誰能料到停戰兩年戰火再起?”
“縣太爺,我聽聞城中昨日進了不少匠人?”宋長庚忽的幽幽道。
縣令道:“正是,乃是為聖上修接仙台所召,約有二百人之眾,尚未來得及遣往京城,眼下兵亂,聖上也停了接仙台的徵役,暫且都安置在縣衙了。”
“把他們交給我來用吧。”宋長庚面上現出複雜的神色,都說福禍相依,可這兩禍相遇,他倒是寧可讓這些匠人安安生生地去京城給皇帝修那個大而無當的勞什子接仙台。
縣令忙道:“好好好,虧得有宋老兄助我,我這心裡才算踏實了些。”
“單都督,我們還能等多久?”宋長庚轉向單世武。
單世武估算了一下:“兩天,算著日程,那突破了防線的韃子輕裝而來,最快兩天,這懷來城下——”他苦澀一笑,“就盡是我等兄弟用命搏軍功的場景了。”
遼東已在調軍回防,但大軍開拔起碼得十天半個月,遠水解不了近渴,懷來只能靠著懷來衛的兩千多個兵硬扛。
縣令曉得他的難為,收斂了哀慼的神色,肅然向他深施一禮:“懷來千戶人家、萬名黔首的身家性命,盡系於都督手中了。”
單世武向他抱拳還禮。
“單都督,令弟除了帶回新平堡失守的訊息,可還帶了其他訊息?”宋長庚又問。
單世武知道宋長庚問的是什麼,他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夜黑如墨,懷來城外的鄉郊小道上,一隊人馬在月光的照映下朝著懷來城緩緩行進。這隊人多數穿著軍服,神色警惕,行止有度。其中被擁在最中間的,是一個身著儒衫的素服年輕人。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太子不安地頻頻回首,在他旁邊駕著馬的李兆廷寬慰道:“殿下不要著急,劍大俠和駙馬公主已經帶著人去了,他們都是武功高強之人,區區十幾個韃子,想是不在話下的。”
太子只得強壓下心底的不安專心視路,他抱緊了懷裡那陪伴了他兩千八百多個日夜的木鳥,喃喃道:“木鳥啊木鳥,我可是答應了小花兒,讓她看到你飛起來啊!”
徐長勝家的院門口,天香如鯁在喉。
方才她和馮素貞好歹攔住了衝動的太子,令李兆廷劉倩等人帶著他和重傷的餘百戶連夜回城,自己與一劍飄紅一道,帶著部分人馬過來尋韃子的蹤跡。
單世文帶來的人裡有斥候,他們一路沿著餘百戶說過的來路尋去,發現了韃子凌亂的馬蹄印跡最終轉向了徐家灣鄉。
徐家灣鄉的夜,透著股子不正常的靜謐。不僅僅是沒有人聲,連雞鳴犬吠之聲,都止息了。
因為大半個鄉村此時已化作了一片灰燼,原本的徐家小院,此刻只剩了一道籬笆牆和院裡的一口井。
他們是草原民族的守護者,卻是漢地的強盜,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錚”的一聲長劍出鞘,殘留的火光映出一劍飄紅鐵青的面色,他對著身後的單世文:“東北向有動靜。”
單世文點頭,對身後士卒下令道:“你們跟著來。”
天香咬牙要跟上,卻被一劍飄紅攔下了:“聞臭,我不想讓你去。”
天香一愣,止住了腳步,後背被人托住了,是馮素貞扶著自己的肩膀。她聽到馮素貞清明的聲音響起:“劍兄且去,我在此處陪著她。”
一劍飄紅頷首,帶著人走了。
天香驚疑質問:“為何,為何不讓我去殺那群畜生?!”
身後的那雙手把自己扳正,天香迷迷糊糊轉過身,對上馮素貞認真而關切的臉:“你從方才聽聞察哈爾宣戰的訊息後,便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就連劍兄都察覺到你狀態不穩了。你雖然有功夫,卻從沒真正殺過人,劍兄自是不敢讓你過去——天香,你怎麼了?”
天香呆呆望了她一會兒,忽的落下一行清淚:“駙馬,我是不是做錯了?”
馮素貞蹙眉,緊張起來:“為何這麼想,你做錯什麼了?”
“我是不是不該管那軍田券的事,若是我不插手,軍田券便不會因此停發徹查,也不會引起這場……”她話音未落,便被馮素貞打斷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馮素貞訝然,她一臉正色道:“此事就算有錯,也是錯在有宵小之徒妄圖作假謀取私利,錯在察哈爾汗悍然毀約,錯在做了錯事的人,而不在修正錯誤的人。”
“可是,若是我不去管這件事,顧承恩便能夠及時兌現馬市的協約,察哈爾汗不會因此宣戰,也不會死這麼多人!”天香大聲喊了起來,聲音裡帶了幾分哽咽,“我去插手了十三叔的事,可十三叔仍是死了;我避開京城,偏安懷來,只想讓哥哥好起來,卻平白惹了這一場戰事。我壓根就什麼都不該做,我不該沾染這因果,我只需要做一個不懂事的公主,整天胡鬧就行了,自有……”
自有你們替我把父皇身邊的奸佞除去,扶哥哥上位,開後世的二十年太平。
馮素貞是沒法理解自己心中那深深的愧疚的。
她來自另一條線的另一個結局,她知道,假如這邊沒有人橫插這一槓子,察哈爾壓根兒不會打起來,在後世的二十年裡,察哈爾和漢地和平相處,相安無事。
和前生相比,唯一的變化,就是她為了太子而棲身懷來,干涉了這件事。想著想著,天香眼前朦朧起來,不覺間,已經滿臉是淚了。
“你總是這樣,反求諸己嗎?”馮素貞用帶著薄繭的手指揩去天香眼角的淚,她的聲音比平素溫柔了幾分。她自改扮了男裝以來,總是低壓著嗓子,難得用這麼溫柔的聲音說話,脫離了原本帶著雌雄莫辯的清澈,幾乎完全變成了清亮的女聲:“察哈爾狼子野心,若是此刻不爆發出來,待到他們從漢地撈到了足夠的好處再爆發,會是更大的一場浩劫。世事如棋局局新,一著下去,你就算能算到所有的棋路變化,也防不住會不會突然天塌地陷,讓這盤棋下不下去。”
“記住你最初選擇懷來的目的,你想要太子獲得一個好老師,你想要太子明白他的責任,你想讓太子成為合格的儲君。你的想法是沒錯的。”
“記住你最初插手軍田券的目的,你想要為那些無辜受騙的人挽回損失,你想要讓為軍田券所集的錢財用在該用的地方。你的想法是沒錯的。”
“有心為善,雖善不賞,可自有因此善受益之人;無心為惡,雖惡不懲,何況你並未行惡事。世間因果千絲萬縷,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干係。如今察哈爾的毀約或許確實是因你而牽動了一個因由,但演化成如今這情況還是因為察哈爾汗的喪心病狂,他的瘋狂此舉也為他的滅亡埋下了因由。因果相生無窮無盡,你非把自己繞進去,那天下的錯事豈不都是你擔了?”
“我們無法預知結局,沒法決定每一件事的走勢,因為我們不知道人生未來會有多大的變數。但我們不能因此就畏葸不前,不去抉擇,不去盡力,不去承擔。我們能做的,只是盡力而為。”
殘餘的火焰仍在周遭慢慢燃著,馮素貞扶著天香的肩膀,兩人四眸相對,四周靜寂,只聽得見方才一劍飄紅所說的東北向傳來了隱約的廝殺聲——以及近在咫尺的孩童哭聲。
兩人一愣,天香忙擦了臉上的殘淚:“是哪裡的聲音?”
馮素貞耳力靈敏,很快定準了方向:“那邊!”
她抽出劍來,將仍燃燒著的院門撥到一邊,斬出路來,和天香一同進了徐家的院子。
聲音來自井中。
京城八府巡按府,一個不速之客悄然夜訪。
“張大人歇息得夠早的啊。”王總管用手帕點著面上並不存在的汗,似乎對著滿屋子的陽剛氣頗為嫌棄。
張紹民內裡只著了中衣,身上披著外袍,確實是從夢中驚醒的,他含笑道:“下官日裡事多繁雜,晚上難免歇息得早了些。不知道王公公深夜造訪,是有何貴幹?”他很是自然地端了杯水遞給王公公。
王總管接過那茶碗,掀開瞧見了滿滿的金豆子,這才滿意地哼了聲:“雜家啊,是給宮裡頭的那位帶句話的。”
張紹民恭謹跪下:“張紹民恭請聖安。”
王總管向著北方拱了拱手:“聖躬安。張紹民聽著,此刻宣大戰起,察哈爾無非想要些好處,不成什麼大氣候。但眼下太子公主俱在懷來,千金之軀犯險,朕甚是不安。特帶句話給你,無論如何,無論花費什麼樣的代價,給朕把太子完完整整全須全影地帶回來!”
張紹民應道:“張紹民接旨,謹遵聖命!”
王總管自袖子裡取出一道明黃的絹布來,交到張紹民手裡,看著他驚訝的眼神,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又誇了幾句八府巡按府的陳設,又收穫了些許金葉子,這才滿意地出了府。
他慢悠悠地坐上轎子:“走,去侯府。”
侯府,現在的主人,是東方勝。
他可沒張紹民這麼客氣,睡夢正酣被人叫醒,聽下人說了來客是誰,立時趿著布鞋出來,拔了腰刀,將刀鞘扔進了王總管的轎子裡。
那刀鞘擦著耳朵深深扎破了轎子,王總管驚嚇得不行,幾乎是爬著從轎子裡哆嗦著出來:“小侯爺,你這是幹什麼呀?”
東方勝揉了揉眼睛:“小爺有起床氣。”
王總管:“……”一旁的管家連忙上前把王總管扶將起來,讓進正堂,一番賠笑賠禮自是不提。
“說吧,王總管不在宮裡伺候皇上,深更半夜地來我府裡幹什麼?”喝了半盞茶,東方勝清醒了些,這才問起了王總管的來意。
這皇家子弟個個脾氣古怪,王總管已是看慣了的,加上方才管家塞了一把金葉子,他心氣兒也平和了起來,翹著小指道:“小侯爺,奴才是皇上的奴才,若不是皇上允許,奴才又怎麼敢出宮來找您啊。”
東方勝劍眉一揚:“怎麼,是我那皇伯父找我?”
王總管輕咳了聲:“對,雜家啊,是替皇上給您帶句話兒——”他拖長了語調,見東方勝半晌沒反應,只得繼續說道:“皇上夜裡接到急報,說是新平堡被韃子撕破了個口子……”
“什麼?”東方勝猛地站起身,怒罵起來,“顧承恩那個廢物!那韃子豈不是放進來了?”
王總管吃了一嚇,捂著小胸口道:“是,顧大帥後來又把新平堡奪回來了,可惜還是放進了將近萬餘韃子。”
“萬餘?”東方勝提高了聲音,“你知道什麼是萬餘韃子?那是萬餘匹狼,萬餘禽獸!”他焦慮起來,“皇伯父可派了兵過去剿賊?”
王總管點點頭,也提高了聲音:“東方勝接旨!”
東方勝一愣,忘記了下跪。
王總管也不去管他,自袖子裡取出一樣物事,高高舉起,他直接道:“聖上口諭‘新平堡破,京畿大危。遼東行軍尚有時日,著禁軍衛統領東方勝暫時解了禁軍差事,領九門提督之職,帶五千京防營人馬即日開拔,至懷來剿賊,務必御賊於京門之外,所繳賊匪,就地格殺,不留活口!’”
東方勝看清了王總管高舉的正是調動京防兵馬的虎符,他嘴唇動了動:“五千京防營?全讓我帶走?那京城怎麼辦?!”
王總管乾笑:“這不是,還有你的那一千禁軍嘛……”
東方勝眼角抽動:“那一千禁軍頂個屁用!皇上他……”
“哎呀小侯爺您就別問了,”王總管把虎符放在東方勝手裡,“眼下皇上可不管京城怎樣——軍情十萬火急,京畿一帶的百姓性命,皇上可是全都交給您啦!”
東方勝沉下心來,不再多話,將虎符揣進懷裡,令人備馬出府。軍情緊急,五千個人的調動也不是等閒一日就能解決的,他耽誤不起,京畿耽誤不起!
長夜將近,東方漸白。
懷來西門城牆之上,一夜未眠的太子終於等來了天香一行人。
騎在馬上的眾人都帶著一身疲憊,高大的藍衣男子以及其他穿著軍服的士兵均是帶著一身血氣,他們的馬後都捆著一個個血跡斑斑的麻袋,彷彿裝著什麼圓滾滾的東西。
太子沒敢細想他們帶了什麼回來,奔下城牆,朝著自己妹妹跑了過去,因為他遠遠地就看到自家妹妹懷裡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等他到了近前,天香把懷裡睡著了的小花兒遞給太子:“……她娘緊要關頭把她藏在了井上的桶裡,用轆轤放到了井裡……”那桶上有著異於尋常農家所用器物的花紋,看著應該是太子的手筆。
太子一呆:“那徐大哥、徐大嫂他們呢……”
天香眼圈一紅,別過頭去,沒有作答。一旁的馮素貞嘆了口氣,向著太子搖了搖頭。
太子沉默了,他愛憐地蹭了蹭小花兒的臉,也覺得自己眼眶熱了起來。
他抬起頭來:“走吧,我們一起去找宋先生,他正在縣衙製作城防的器具,我們,去幫幫忙。”
懷來縣衙此刻已經淪為了工匠作坊,各式各樣的匠人都在這裡集結,聽從宋長庚的指揮各自忙碌著。在匠人的身影裡,天香還看到了熟人——徽州墨商程青玉。
危機時刻,這些行商並沒有跑,他們不但留了下來,還主動將自己的貨物、自己的技能獻出,為守城添一份力量。
宋長庚正在一群木匠中比劃著說些什麼,他見到一行人平安歸來,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但看到太子的背上還揹著他的木鳥時,他還是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殿下,眼下情勢危急,待懷來城守住了,我再與你講木鳥的事吧。”
太子紅著眼,將懷裡幼小的小花兒摟得更緊了些:“先生,先生,我現在,還是想做出會飛的木鳥,但,我也想做一個合格的太子。”
宋長庚深深望著他的眼睛,忽然釋然地笑了。
他緩緩直起身來,目光炯炯,神色傲然:“既然如此,太子殿下,那此時,便是木鳥起飛的時刻了!”
“太子,我的木鳥不是食風而動,是食火而動。”宋長庚從他背上的行囊裡拿出一隻惟妙惟肖的木鳥來——正是他與太子初見之時,曾讓他驚鴻一瞥的那只——“太子殿下,我們讓它,飛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