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後陽光鼎盛,高大的樹冠盡是枝葉繁盛,明晃晃的陽光便從片片綠葉的縫隙之間灑落下來。許是過於炎熱,令人昏昏欲睡。偌大的宮廷裡,只有鳴蟬依舊高聲喧譁,不休不止,令人幾乎生了心火。
御書房內卻是陰涼如秋。
此處建時便背倚假山,側臥春湖,但凡風動過水,便是滿殿涼風。何況此時此刻,殿內空心的銅柱裡存著冰塊兒,在這炎炎夏日裡森森冒著寒氣兒,銅柱之上水氣淋漓,彷彿涔涔冒著汗,一如宮內案前伏在地上的兩個人。
“啪”,一本摺子被重重地摔在御案上。皇帝捏了捏天應穴,伸手去摸手邊的茶碗,溫熱的茶碗一觸手,登時就皺起了眉,又將茶碗重重放下了:“誰沏的茶 ?”
一個宮女慌忙下跪:“是奴婢。”
皇帝循著聲音看過去,見那宮女抬起了頭,一張清麗無儔的小臉驚慌得花容失色。與皇帝目光相接時,她自然而然地羞澀低下了頭去,眉眼之間頗有菊妃年輕時候的影子,卻別有一番韻致。
頃刻之間,皇帝有些失神,但轉瞬目光回覆了清明。
他哼了一聲,對著御案下的人道:“你去,把菊妃娘娘喊來,給朕沏茶。”
案下跪著的人,俱是一驚。
但左邊那人立馬反應過來,爬了起來:“老奴領旨。”說完就想退出去。
“慢著——”身後的皇帝悠悠開口,一指那宮女,“帶她下去,茶都泡不好,送去漿洗房吧。”
當宮女的求饒聲被合在了門外,御書房裡只剩下了兩個人。皇帝凝視著那跪伏在自己案前的男子,緩緩地從袖口裡拿出一個泥人來。皇帝眯起眼睛,端詳著眼前的泥人,又看了看地上的人,鼻孔裡發出了譏嘲的一聲“哼”:“老十三,進宮多時,怎麼久久無言啊?”
東方侯緩緩直起身子:“臣弟沒什麼要說的。”他鬚髮半白,臉色也是蒼白,凌亂的鬢角溼漉漉的,盡是汗水,全無平日裡的翩翩風采。
皇帝呵呵笑了,拿著那泥人走下了御座:“年年都有宗室僭制,或是車駕,或是服飾,或是房屋,卻從來沒有人膽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建出一座似模似樣的假皇宮來。呵呵,只可惜,假的終究是假的,便是建得再大,再華麗,也不會有人在其中跪伏在你腳下山呼萬歲。便是你在其中頤指氣使,做夠了夢,過足了癮,現在在這裡,站著的是朕,跪著的是你!”
皇帝的一聲聲羞辱斥責,如刀如劍,剜著東方侯的心,迫著他閉上雙眼,攥緊了拳頭,胳膊上的青筋根根爆起。他貴為先帝元后嫡子,自出生起便備受母族擁立,便是身犯重罪,也沒有人給他帶枷。皇帝年事已高,已被多年的縱慾服藥掏空了身子。而他比皇帝年輕,身體強壯,手上沒有束縛,此間只有他們兩人,若他暴起拼死一搏,說不定就能將這個垂垂老矣的男人送上黃泉路。
大不了同歸於盡!
東方侯緩緩張開眼,發現皇帝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眼中古井無波,卻透著一股子肅殺和霸道。他一個恍惚,將眼前的老朽帝王與三十年前從遼東戰場帶著一身血氣歸來的威嚴兄長相重合,只覺得空空蕩蕩的肩背彷彿戴上了無形的枷鎖,壓得他一動不能動。
頃刻之間,冷汗再次浸透了薄衫。
“菊妃娘娘到——”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殿外通傳聲響起,書房的大門被推開了,帶進了一股子溫暖的熱浪來。
“參見陛下,臣妾來為陛下沏茶。”女人悅耳的聲音響起,宛若天籟。
東方侯眼睜睜看著自己摯愛的女人柔若無骨地倒在那個男人懷裡,巧笑倩兮,眼角似有淚光。
他聽到那男人與她談笑,將方才的肅殺收斂得一絲也無,宛若最親密的夫婦。
他聽到她說,陛下,天氣炎熱,不若賞侯爺一杯茶吧。
他看著她向自己走來,娉娉婷婷,身子嫋娜,宛若畫中仙子。她俯身奉茶,眼中晶瑩閃動,嘴唇翕動,卻久久無言。
他伸手接過了她的茶碗,觸手是一片冰涼。
她是如此的心細如塵,皇帝服丹藥多年,畏熱喜寒,便是飲茶也是如此。常人沏茶以熱水沖泡即飲,她卻不是,而是開水煮好,將茶水冷卻冰鎮放立淨瓶備用,再以此水重演沏茶之禮。
看似從容簡單,實則暗裡用心,這便是菊妃獨一無二的茶道。
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隨意地被替代。而欲仙那老雜毛,竟在看著他東方侯失勢後妄圖隨便安插一個會沏茶的女人給皇帝,真是,愚蠢。
看著菊妃淚水漣漣的模樣,他有些心疼,想去觸控她的臉龐,卻最終忍住了,只是含笑道:“多謝——娘娘——”說罷,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
你是害怕我承受不了死亡的痛苦嗎?謝謝,死在你手上,我甘之如飴。
“五月丁未,十三皇弟東方侯僭制事發,建偽宮,集美人,按律當削爵徒之。帝斥之,不忍罪。偽宮美人多有所肖,中有一女,肖妃十分。妃聞而恨甚,於帝前以茶鴆殺。帝大慟,以王爵葬之,擢其子勝為禁宮衛指揮使。”
春秋筆法裡,東方侯其人其事,樁樁件件,不過隻言片語,餘下種種,盡被掩去。
將起居舍人撰寫的起居錄看過之後,皇帝將人揮退,凝視著案几上他把玩了多日的泥偶,猛地一用力,將它拍成了一堆灰土:“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安其道,天下太平。”
旁邊站立服侍的王公公不由得一個哆嗦。
皇帝斜眼看向他:“此番,你倒是看來長進了不少,全須全影地回來了。”
“陛下……”王公公見皇帝終於主動搭理他,連忙跪倒在地,一路爬到皇帝腳下,涕淚俱下,“老奴糊塗,險些被阿堵物晃瞎了眼,此番虧得經公主點撥,這才沒有辜負了陛下聖恩,撿了條命回來見駕啊。”他嚎啕大哭,好不傷心。
皇帝也沒料到他這般反應,頗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你這老狗,死性不改,朕還不曉得?有朕的香兒在,還治不了你了?話說回來,怎麼這幾日了,就你這個老狗自己回來了?朕的香兒和駙馬呢?”偷偷跑去妙州揹著自己鬧了個雷聲大雨點小,還把東方侯活著送回了京師,若不是菊妃出手,他還當真不能對那大逆不道的弟弟下殺手。
王公公立刻止了哭,抽噎道:“這,奴才剛剛收到妙州的信兒,公主說,她說——說她要與駙馬一道白龍魚服,替陛下巡按京畿!”
皇帝猛地一挑眉:“荒唐!”
“公主,此舉實在是有些荒唐!既然妙州事了,我們就應該早日回京,如此一直盤桓在外,若是有危險可怎麼辦?”京西小道上,小廝打扮的清秀男子一邊牽著驢前行,一邊一臉正色地向驢背上的“公子”諫言,本以為是打道回府,誰知這位公主卻遣散了三十文等府兵眾人,只與馮素貞兩人向西而去,繞過京城,一路走走停停,奔著宣化府去了。
天香公子笑眯眯的,隨著小毛驢的節奏晃著身子:“此言差矣差矣。”
“小廝”一臉不虞:“差在何處?”
天香打了個呵欠:“有文武雙全的駙馬狀元郎在,我怎麼會有危險?”言罷,也不管那駙馬狀元郎薄唇微抿尋思些什麼,她只眯著眼,似是犯起了瞌睡。
前世東方侯因皇帝的密旨死在妙州,而今生因她的緣故,把東方侯活著打包送回了京師。她雖多活了一世,卻並不知曉自己的改變會有怎樣的效果。立刻回京,便是要累得馮素貞去x枚膠畹幕腖衙饈艿焦t吊壞墓ペΓ共蝗繚諭餘袒福沒實巰冉膠鉅話賦景b潿ā
不料,皇帝的處置來得那麼快。
天香回想起王公公傳回給自己的訊息,得知十三叔仍是如此不清不楚地死了,不由得低低嘆了口氣:“十三叔還是死了……”
前方牽驢的小廝腳步一頓,道:“種因得果,陛下借菊妃之手殺了他,侯爺也算求仁得仁了,不過——”小廝轉過頭來,秀眉緊蹙,“陛下殺了東方侯,卻提拔了東方勝,豈不是養虎遺患?禁軍掌天子滷薄,兼衛護京師,陛下將這虎養在了身邊,豈不危險?”
天香沒有答她,反而問道:“再往前走是哪裡了?”
在道旁的茶棚問了路,馮素貞道:“公子,再走個一天左右,我們就要到宣府了。前方五里就是懷來城,今夜,就宿在懷來吧。”
懷來啊,天香看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城闕,問道:“小廝小廝,你讀書多,這懷來城的掌故你知不知道?”
這自是難不住馮素貞:“公子,相傳懷來城東是從前黃帝與炎帝交戰之處,黃帝三戰三捷,而後一統,乃有華夏。京畿一地,本是舊時燕雲,經後晉石敬瑭拱手之後,成了遼地,自此再非漢家疆土,直至前朝洪武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燕趙之地才重回漢家。前朝土木堡之變以至英宗北狩,也是發生於此地。”
天香微微眯起了眼睛:“當年,我父皇北上進京,第一個落腳的地方,便是懷來。”她遠遠望著懷來城,娓娓道來:
“前朝時,朝中軍餉難濟,軍紀難明,兵不知帥,帥不識兵,朝廷軍隊竟如如匪徒一般打家劫舍,殺民冒功。獨我太爺爺的天雄軍軍紀嚴明,如臂使指。後////金屢屢犯邊,幾次幾乎打到京城,明廷無奈之下從大名府調兵,命我太爺爺和伯祖父父子兵入衛京師,主鎮宣府。”
“那時我太爺爺已逾不惑,而伯祖父正值英雄少年,雖為少帥,實是軍中的主心骨,萬餘兵丁都是經他親手訓出來的,威望極高。唉,可惜……”天香幽幽一嘆。
馮素貞知道,那後來追封為宣武太子的“伯祖父”在後金夜襲時中了一箭,當時便砍了箭翎佯作無事,待擊退金軍後回去卻不治身亡。
“伯祖父回去後便倒下了,軍醫惘然無措,說是只能靠參片吊命,無力回天。我太爺爺悲痛不已,但大敵當前,金軍壓境,他無暇想著愛子的身後事,只是想著如何穩定軍心。他立時定下了李代桃僵之計,派了個親兵回江南老家,接我祖父。”
“太爺爺諸子之中,只有我祖父和伯祖父身材、面貌最為相似,若是穿上鐵甲,便難以分辨。為免訊息外洩,他囑咐那親兵也只是說自己身體微恙,叫嫡子來陣前盡孝。”
“伯祖父高燒不退,一日比一日衰弱,卻依然撐著每日閱兵,但撐了半個月後,人已經不清醒了,我太爺爺焦心等候祖父,最後,等到的卻是我父皇,”天香呵呵輕笑,“我祖父臨行當日摔斷了腿,所以祖母便把我父皇——一個十歲稚齡的幼童送到前線,替父盡孝。”
馮素貞心中一震,此時天香說的,盡是帝王實錄不曾錄入的皇室秘辛,而這秘辛,竟起於內宅之中的刀光劍影。
天香繼續道:“太爺爺特意到了懷來城等兒子,沒想到卻等到了小小年紀的孫子,當時就明白祖父夫婦耍的什麼把戲,雖怒不可遏但再派人回家已是來不及,就想著把我父皇安置在懷來,自己回宣府陣前再行考慮。”
“江南千里迢迢,我父皇換馬不換人地在馬背上顛簸了七天七夜,看到太爺爺要走,立時就抱住了太爺爺的腿要跟他一起到宣府去——去殺da子。太爺爺立即抱著父皇賓士到了宣府,當時伯祖父已近彌留,神志不清,見到父皇時卻是清醒了一陣,沒說幾句話就歿了。”
天香沉吟了陣子復又說道:“後面的事,《太/祖實錄》裡便有載了,你是狀元郎,想必是讀過這些的。”
馮素貞誦道:“‘太/祖攜孫縞素披甲登城,告眾卒言:“今強賊縱橫,吾兒死國,豈不痛哉?然吾本庸劣書生,重荷聖明委任,封疆多故,敢愛髮膚?天雄身負三鎮文武將吏及數十萬生靈之責,既臨絕地,哀切無用。吾兒雖死,吾尚有孫,稚子尚言披甲殺敵,標下三軍敢否?!”眾卒應聲壯,氣勢如虹,九戰九克,金賊悉退。’”
經彼一役,京城之危旋解,天雄軍聲名更壯,多疑成性的末帝再也不能無視天雄軍的功勳,為太祖加封了東方侯,隨李成梁主鎮遼東。
“這段掌故是小時候父皇講給我聽的,我很好奇,父皇才十歲,怎麼膽子就那麼大。”天香笑道,“父皇說,他自常州府動身北上,眼前風景從歌舞昇平到餓殍遍野,耳邊所聞從吳儂軟語到山野哀歌,看著山重水複變作頹圮殘垣,頓時覺得民生多艱、韃虜可恨。”
“公主的父親是一等一的英豪,果有天日之表。”馮素貞由衷說到。
哪怕英雄遲暮,他也曾是英雄,何況在兒女眼中,父親的形象總是偉岸如山的,哪怕那個昔日的少年英雄,此刻有些糊塗。
天香笑了笑繼續說道:“我父皇一向看不起我十三叔,卻很喜歡東方勝。他少年隨祖父以武定國,在大爭之世揹負亂臣賊子之名問鼎天下,他南征北戰掃平了一切,遼東卻至今仍是靠著歲幣金銀苟安。他的心願就是再徵遼東,只可惜他自己年事已高,我哥哥文弱,皇族合族也只得了東方勝這麼一個將才。十三叔心裡小九九多,東方勝卻是性情魯直,在遼東的幾年多次擊退金賊,是個再好不過的武臣,我父親打心眼裡喜歡他。”
“父親少時跟自己的父母不親,反而是跟著伯祖父學過些拳腳,伯祖父去世前特意握著父親的手誇了句好兒郎,也是因為這一句誇,太爺爺幾次動了念頭想讓父親給早逝的伯祖父做嗣子。東方勝從遼東一回來,父皇便封了他做御前帶刀侍衛,而對他求娶馮素貞更是有求必應,直接賜婚。若是因為十三叔一人的愚蠢而徹底放棄東方勝,於理於情,父親都是不願的。”
聽到天香提起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馮素貞一開始凝著眉,聽到最後也就釋然了,繞了這麼一大圈,其實天香都是在回答自己最開始的問題。
於理於情,確實如此。
東方勝確是性情跋扈,但他生在皇家,又是個武人,跋扈於他,反而是正常的。他行走於他父親的野心和慾望之間,行的惡事,也俱是權貴之間的鬥爭,不似他父親的強取豪奪,累及無辜。這樣的人,有一定的能力,沒有政治上的野心,只有一些無關痛癢的私慾,若是上位者用的好了,便是手中的一把利刃。
馮素貞和天香相處了一段時日,漸漸也理清了一些思緒,不由得感慨出聲:“‘夫聖人之官人,猶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故杞梓連抱,而有數尺之朽,良工不棄。’陛下多年控而不死,縱而不亂……治政之道,果是知易行難。”
兩人一路閒聊,不知不覺中,便進了懷來城。
夏夜蟬鳴聲聲,東方侯的靈堂前,東方勝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寂。他未除戎裝,只在額前束了一條素帶,倚刀盤膝而坐。
東方侯大逆不道的罪名剛剛傳出來,從前的門客便作了鳥獸散,偌大的侯府也只剩了幾個行動不便的老僕。
後來父親御前就死,他卻被拔了職,那些走了的人又呼啦呼啦地回來了。他一展長刀將他們都打了出去,自己孤身一人,為他那愚蠢的父親守靈。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此時此刻,除了他這個親兒子,還有誰會為那個懦弱了一世的男人真正覺得悲痛呢?
更鼓三更,一道嫋娜的身影移入了靈堂。
東方勝恍若不覺,只微微握緊了右拳。
“你既知道本宮來了,為何不拜?”身後響起了熟悉的女聲。
東方勝格外沉默,忽地拔地起身,轉動長刀,向後一橫,正正架在婀娜美豔的女子頸間。
東方勝冷冷一笑:“今夜是頭七回魂,你這個殺人的兇手竟然敢來見他!好,乾脆我也送你一程,去陪我父親往生!”
深夜造訪的麗人正是菊妃,她一身縞素,未理妝容,素來高傲的眉眼間染上了一層哀慼:“你說得對,你應該殺了我。自你父親去後,我就無時無刻不想著有個人來了結我的命。但是——我心願未了,我不能死!”
東方勝冷哼道:“藉口!”
菊妃卻不在意他的敵意,繼續道:“我不能死,我要活著實現你父親的心願,我知道你父親的心願,他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弟弟。”
東方勝劍眉挑起:“我弟弟?”
“對,你弟弟。小皇子,是我和你父親的兒子,你父親畢生的心願,就是讓你弟弟登上皇位!你要幫我,幫我將你弟弟送上龍椅,我的心願就了了。到那時我會自行了斷,去尋你父親與他相會!”
東方勝仰天大笑:“我弟弟?我有一個將來坐龍椅的弟弟?哈哈哈——龍椅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坐龍椅的人剛剛殺害了他的十三弟,難道我要再把我弟弟送上龍椅,好讓他將來殺害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嗎?”
菊妃喝道:“勝兒!這是你父親的心願!”
東方勝止住了笑,垂下眼,轉向靈堂那個肅穆的“奠”字:“好,我幫你。不過這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什麼弟弟,是為了,我的父親。”
夜沉如墨,宮牆暗影幢幢,兩道人影一前一後地進了欲仙宮。
欲仙從容轉身,似乎早就知道來者是誰一般:“東方兄弟,聽聞勝任禁軍衛都指揮使,恭喜恭喜啊!”
東方勝冷笑:“國師這是在罵我?父親的鮮血染紅兒子的烏紗,何喜之有!”
欲仙大笑:“這便是皇上的高明之處,殺了老子,封了兒子,半點不染血,史官都不好說他的壞話。”
東方勝不屑道:“興許他自以為高明,卻為他自己培養了掘墓人!”
“血性男兒,貧道佩服!”欲仙整容肅聲道,“東方兄弟,貧道與侯爺相交多年,此時此刻,是少數真心為他難過的人之一。你、菊妃娘娘還有貧道,我們便是一個聯盟,志在為侯爺復仇,達成他的心願,將小皇子扶上皇位!”
東方勝尚未開口譏嘲,菊妃已是忍不住笑了:“呵呵,國師莫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辦?”
欲仙正色對東方勝道:“東方兄弟現在掌管京畿禁軍,可得用好你手中的權柄。第一步,先除掉太子,然後,扶小皇子做太子!”
東方勝聞言垂首,菊妃想起前番東方勝幾次三番放過太子,不由得狐疑地盯著他。東方勝明裡粗疏暗裡心細,對骨肉親情頗為在意,不知這次,他是不是下得了手。
東方勝問道:“太子在哪兒?”
欲仙笑道:“東方兄弟不妨去探探,八府巡按張紹民的府邸。”
東方勝轉身欲走,欲仙喚道:“等等!”
“你還有什麼主意?”東方勝不耐煩道。
欲仙上前道:“這是欲仙幫的黑鐵令,見令如見幫主,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去用。”
東方勝接過,點頭出去了,欲仙宮內只剩了欲仙和菊妃二人。
“也不知道此次勝兒能否成功。”菊妃幽幽一嘆。
欲仙凝重道:“貧道也擔心以東方勝一人之力,怕是做不到。娘娘,我想給皇上再送個貴人!”
菊妃輕笑:“什麼貴人?再送個年輕漂亮的,會泡茶的?能取代本宮的?”
欲仙乾笑道:“娘娘這是想到哪兒去了?貧道怎麼敢有此種念頭?!”
菊妃笑意生寒:“那紅嫣是怎麼回事兒?”
“紅嫣?”欲仙頓覺莫名,莫不是因他將紅嫣贈予東方侯惹惱了菊妃?這人都死了她還吃的哪門子乾醋?他試探著問道:“紅嫣確實是貧道手下養著的一個美人,不過是個玩物罷了,貧道不知,娘娘哪裡來的火氣?”
“呵,現下這個節骨眼,國師還是不要隨意往宮裡再安插女人為好,”菊妃垂下眼簾,“有的事,我相信不需要女人,國師也是辦得到的。”
她轉身離去,空氣中殘留的脂粉香氣,也很快被丹藥鼎爐的刺鼻氣息遮掩了。
欲仙微眯起雙眼,翹起小指甲撓了撓鼻翼:“他——娘——的。”
菊妃出了欲仙宮,周遭的空氣倏然熱了起來。說來也怪,那欲仙宮內鎮日裡煙熏火燎的,卻陰寒得緊。
一道身影悄悄隨在她身後:“娘娘……”
“今兒個是侯爺做七,本宮不想聽你再廢話其他的事。”
那人磕磕絆絆道:“侯爺的事兒,老奴盡力了……”
“我知道!”菊妃打斷了他,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知道。沒了他,我所有的就只有小皇子,還有那個垂老的老頭子做倚靠。這個關頭,我不會捨棄我這個第一寵妃的身份,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忍住了喉間的哽咽,從懷裡掏出一把金豆子,丟給那人:“那個紅嫣本宮查清楚了,確實是欲仙的人,如今被皇帝看出有攀高枝兒的心打入漿洗房,估計以後也沒什麼大用了,無需在意。以後皇帝身邊要看嚴實,莫讓有貓膩的人混了進去。”
黑暗裡的王公公接過金豆子,低低應了一聲是,又隱入了黑暗之中。
他自幼入宮,自太/祖年間便在宮中行走,在宮裡近四十年,對這紅牆綠瓦的縱橫佈局熟悉無比,縱然夜黑如墨,也如白日般行走無礙。
很快,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推開門,正聽到撲稜稜的簌簌聲響。
他到了窗前,捉住一隻白鴿,從它的腿腳處的竹管裡抽出一根卷得極細的紙卷,拍了拍鴿子的頭,為鴿子備了些水米。
他回到案邊,點亮桌上的燭臺,展開來看了,不覺點點頭,從暗格裡抽出一根炭筆和一方窄窄的紙條,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