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心在家“絕知此事要躬行”, 甄瓊差點都把身上的差事給忘光了。還是軍器監的新任監事派人來請, 他才想起還有這麼個顧問的活計。

然而坐著自己的御賜馬車,由侍衛們送到了北郊,甄瓊才發現事情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樣。看著眼前連綿的屋舍,他露出了呆滯神色:“這才幾天, 怎地就建起如此大的作坊了?”

只見原本僻靜的皇家園林旁,闢出了一大片空地,建起了十數棟房屋,還有連綿院落。遠處的料山更是堆得老高,顯然尚未完工的模樣。這規模當真是修作坊?怎麼瞅著像是要建個城寨啊?

來迎接甄瓊的, 是個姓蘇的監事。四旬有餘, 留著長鬚, 模樣十分清雅, 看起來就很有官威, 待人卻彬彬有禮。聽他問, 就耐心解釋道:“這坊不只是制火|藥, 所有攻城、守城的器械都會在此打造, 將來怕要有數千匠人。況且似火箭、蒺藜火球等物,都要測過才能看出效用。因而將來還要搭建城牆,門樓, 營寨,場地就大了些。”

原來如此。甄瓊瞭然,也是,他做出炸|藥時, 還要實際炸個土山呢,其他器械自然也要試過才知道威力。

“炸|藥禁外傳,如今還是用了火|藥作的名頭。作坊設就在裡面,還請道長移步。”蘇監事做了個請的動作。

甄瓊來這邊,就是為了指導監看的,倒也沒有異議。一行人繼續往裡走,越是靠近火|藥作,崗哨就越多,簡直跟個軍營也差不多少了。甄瓊見此情形,還有些害怕他們只顧得戒嚴,忽視了安全生產。誰料等真正進了作坊,疑慮頃刻散了個乾淨。

“居然把藥料分開提純?好主意!”甄瓊忍不住讚道。

也不知是誰安排的,三種藥料的工坊竟然被分了開來,距離還相當不近。各自研磨提純,成料統一運去配製。只這一樣,就能減少不少隱患。而且院裡院外都擺了水缸,不遠處還有條河,顯然也是為了防備火災的。

“道長曾言炸|藥見不得火,但是木炭、硫磺、硝石的精煉,都需要用火。自然先分開更好。”蘇監事也不居功,先領著甄瓊走到了精煉硝石的院子。

只見一大群匠人忙忙碌碌,正在院內提純藥料。水洗,碾磨,熬煮,還有分缸析出,幾波人各司其職,看起來倒是有條不紊,讓人舒暢。

指著一旁正在熬煮的大鍋,蘇監事問道:“在下也看了匠人們制精硝的法子,以蘿蔔沸煮,可是為了吸溼、防潮?為何不用石灰呢?”

能說出吸溼、防潮,必然實打實研究過方子。甄瓊難免有些另眼相看,解釋道:“不只是為了吸溼,更是為了吸掉硝石中的雜質。石灰性烈,容易跟硝石反應,用它反倒不好。”

蘇監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道:“這幾日我命人測試炸|藥時,發現藥料填得太滿,或是坑洞挖的太小,反倒會消弱威力。可有什麼講究?”

這個問題就專業了,甄瓊道:“爆|炸需要空氣,不能封死了。就像火燭若是放在密閉的瓷罐裡,過不多久就會熄滅一般。沒了空氣,效果自然不佳。”

對方似乎也知道火燭必須有空氣才會燃燒的原理,思忖了片刻,問道:“若是如此,把藥粉製成藥粒,豈不更好?”

這人可以啊!除了沈括,甄瓊還是第一次見到反應這麼機敏的人呢,不由有些開心:“自然是更好。火|藥顆粒更易引爆,也便於運輸,只是我沒制過,需要你們私下琢磨。”

他只知道□□顆粒需要水舂,具體怎麼做,真沒研究過。畢竟這種東西屬於管|製品,就算是道觀輕易也不會碰的。不過觀察如此細緻入微,又善於實踐,火|藥粒對他而言應當也不算什麼吧?

有了甄瓊的認同,蘇監事也欣然頷首,又請他去最裡間的配藥坊。這邊就沒有人來人往的吵雜聲了,只有幾個年長些的匠人,正小心翼翼的稱量來料重量,按照配比混合在一起。

“配好的藥料,都會用瓷瓶承裝,放入庫內。這裡嚴禁明火,也禁止堆疊藥罐,出入都要登記搜身,還有防火、防炸的土牆。道長覺得如何?”帶著甄瓊看了一圈,蘇監事才問道。

“不錯不錯。”甄瓊邊看邊點頭,這防護可比自己想的牢靠多了。明面上的安排就不用說了,竟然連煙塵都考慮到了,時不時在庭中灑水,可以避免出現粉塵,又稍稍遏制了靜電。也不知是碰巧而為,還是這蘇監事也知道粉塵和靜電的危害。

四下看了一圈,甄瓊總算找到了個漏洞:“這屋舍建的牢靠,距離其他工坊也足夠遠,但是少了引雷柱,若遇到雷火,還是有一定危險。”

“引雷柱?”蘇監事愣了一下,反問道,“可是鎮龍、銅瓦之類的東西?”

房梁上的鴟吻,就是用來防雷的,故而也有“鎮龍”之稱。銅瓦更是唐時傳下來的避雷之法,乃是在屋頂裝一片銅質的魚瓦,以防雷擊。甚至還有些寺廟修塔時,會修一條直通塔底的雷公柱,把天火引入地底“龍窟”。只是沒想到,這樣低矮的工坊,也須得設定此物。

“這裡畢竟是□□庫,不太方便在屋頂裝避雷針,還是穩妥些更好。離遠點修一個高點的銅柱,雷雨時引走天火就行。”甄瓊見他有些不明白,便解釋道。

蘇監事聽了,卻皺眉反問道:“那避雷針,又要如何裝呢?”

等等,這邊不會連避雷針都沒有吧?甄瓊突然反應過來:“所謂避雷針,就是在屋頂放一個又高又尖的銅器,再引一條銅絲,埋入土中。閃電會被金屬吸走,散入地下,就不會遭到雷擊,引燃屋舍了。”

蘇監事沉吟了片刻,突然念了一句:“雷震公稽山陰恆山保林寺,剎上四破,電火燒塔下佛面,而窗戶不異也。雷電喜金不喜木,這般簡單的道理,還要道長來教,實在讓人羞愧。”

見他一副受教的模樣,甄瓊不免又有些得意,輕咳一聲:“若是實在怕天火,還能用‘不灰木’製成瓦,鋪在房頂。”

蘇監事顯然也知道水火不侵的“不灰木”,立刻點頭:“多虧道長提醒!若此物有用,也當稟報官家才是。”

當年玉清昭應宮就是雷火燒乾淨的,若是避雷針和不灰木當真有用,官家也會欣喜吧?

自覺受教,蘇監事嘆道:“本以為道長只長於煉丹術,未曾想對於這些也有研究。我正巧命人制了兩樣新火器,不知道長可否賞臉一觀?”

甄瓊向來只窩在丹房,還真沒見過用於戰陣的火器呢,立刻興致勃勃的點了點頭。

既然是實驗新火器,就不好在作坊裡了,眾人又轉到了遠處的校場。那仿造的城門還沒建好,竟然還要挖出護城河的樣子,也不知是不是天子還沒放棄用炸城牆的念頭。幾人也不停留,徑直走到了更深處的靶場。

泥土搭起的臺面上,擺了一溜羽箭。每支箭頭上都栓了個像是炮仗的竹筒。也不用弓|弩,就豎在支架上,還有長長引線。

“這就是新制的火箭,道長且先看看。”說著,蘇監事命人點燃了引|信。

只聽“嗖嗖”幾聲,火箭飛了出去,猛地扎入了遠方的草堆,燒了起來。

這尋常無比的火箭,卻讓甄瓊挑起了眉頭:“可是竹筒裡分成兩室,填了火油?”

這火箭飛出的時候,只有一聲長長銳響,並無爆|炸聲。落在草堆裡的時候,燃燒的也特別猛烈,那個竹筒應當做了什麼手腳。

蘇監事笑道:“果真瞞不過道長。這火箭稍稍改動了方子,以炸|藥的反衝之力為引,使得火箭飛得更遠,下墜時引燃火油,若是襲營,能有奇效。”

說著,他又命人取來了另一樣火器:“還有此物,與火箭相仿,卻未裝火油,而是改了煙花。”

這支火器跟火箭就大不相同了,並非放在架上引燃的,反倒被兵士持在了手中。點燃藥捻之後,從紙筒裡嗖的一聲竄出了團火,到了天上才轟然炸開,竟然還是紅色的。

這不是竄天雷嗎?甄瓊有點懵,這算啥武器?

蘇監事見他不解,耐心道:“此物是傳信用的。若是大軍分兵,配合千里鏡,能有大用。”

如今幾路兵馬同時行動,靠得只能是彼此默契。若是有這樣的信號彈,豈不能探知友軍是否到位?若有遇到敵情,也可以用以此為信,不至於被人打個措手不及。

甄瓊恍然:“那還是多做幾種顏色更好。我這裡也有方子,你們可以參詳。”

見甄瓊隨手寫下的兩個方子,蘇監事當真是歎服:“多虧有道長指點,如此一來,設計火器就事半功倍了。”

想了想,他又有些猶豫的開口:“我近來還在思量一件事。藥料放的少了,能推動火箭飛遠。而藥料放的多了,又能炸的山石開裂。那若是不多也不少呢?能不能藉由反衝之力,射出些東西……”

這不就是火|炮嗎?他還沒說完,甄瓊就明白了過來:“當然能啊。銅管鑄炮,若是夠大,說不等能炸垮城牆呢。”

對方眼眸一亮:“道長也覺得此事可為?”

呃,甄瓊突然卡殼了:“這個,做肯定是能做的,但我不懂制炮啊。”

他雖然知道有火|炮這個東西,但是根本沒做過啊。炮膛怎麼處理,引線怎麼埋置,乃至要裝多少藥料不至於炸膛,或是炮口要抬到哪種高度,才能打中敵人,他根本一頭霧水。

蘇監事卻正色道:“無妨。還請甄道長隨我入宮,向官家稟明此事。”

於是,甄瓊就又進宮了。

“道長所言的火|炮,當真能做出?”沒想到甄瓊剛上任,就帶來了好消息,趙頊也是喜出望外。

之前用炸|藥攻城的念頭落空,著實讓他沮喪。誰料竟又冒出了更好的!若是真有能隔著老遠就炸塌城牆的殺器,何愁西夏不平?!

甄瓊趕忙道:“炸塌城牆怕是有點難。藥料太多,說不定沒炸死人,先把自己炸飛了。官家還是讓人先從小些的炮做起吧。”

“小的能有什麼用處?”趙頊不由皺了皺眉。

打仗他是不懂,但是大炮危險還是小炮危險的道理,他總是懂的。輕咳一聲,甄瓊道:“若是炮小,不就能讓馬馱上戰場了?放在陣前開兩炮,似乎也行的。就是炮彈不比□□,射程全要靠算的,得找人來算好才能上陣……”

他剛說完,身邊站著的蘇監事就對天子拱手道:“只要製出火|炮,臣能算出射程。”

甄瓊震驚了!怎麼回事,這傢伙連彈道也會算?不就是一個軍器監監事嗎?

誰料天子一點也不懷疑這人的能力,撫掌笑道:“蘇卿果真幹臣!此事就交給你二人了。不過事關重大,切不可外傳!”

蘇頌躬身稱是。他原本還以為自己要成為使臣,出使遼國。誰承想竟然被天子指派到了軍器監,掌管這個新衙署。既然奉了皇命,就要把差事辦好。在籌備廣備攻城作的同時,他也少不得親眼看看那威力驚人的炸|藥。誰料竟然也從中摸出了些趣味。

他曾奉命編撰《圖經本草》一書,閱遍了集賢館中的藏本,也看了不少關於火|藥的書籍。但是從古至今,未有一人能像甄道長一樣,把方子弄得如此簡潔,能看出每一步的功效。這可就脫離了“君臣佐使”的法門,也沒有道家似是而非的隱語。但是脫開窠臼,煉藥還真出人意料的簡單起來。也是,這□□旨在殺傷,又不治病,何必故弄玄虛?

也正因此,他才在有小成後,立刻請甄瓊登門,想要探討所得。誰料只小半天時間,就學到了不少東西,還多出了個新差事,如何不讓人欣喜?

不過甄瓊可沒那麼高興,暈乎乎的出了大殿,就嘆了口氣。不是說好了只當顧問的嗎?怎麼又冒出了個造炮的差事?這東西他又不熟,也不知還要浪費多久才能搞定。唉,都是自己大意了,一時覺得蘇監事人好又聰明,是個可以說話的……

“甄道長,這造炮的作坊,也將設在北郊,以後就要煩勞你多跑兩趟了。”一旁蘇頌笑道。

甄瓊有氣無力的看了他一眼:“這些事兒我也不是很懂,還要蘇監事擔待。”

看到甄瓊這副模樣,蘇頌也是失笑。別人得天子重視,都是喜不自勝,偏偏這小道一副被人坑了的樣子,不知道還以為是害他呢。只是此子確實有才,造炮時,少不得還要煩勞他,此刻也要哄著點才行。

蘇頌暗自思量,甄瓊肚裡也念頭直轉。走出兩步,像是想起來了什麼,他突然道:“那炮|彈拋射,不是直線,仰角落點計算起來還是挺複雜的。蘇監事恐怕的花些時日吧?”

“這個不難,我會根據炮型和彈丸研製出一套演算法,須臾就好。”蘇頌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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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沒被噎死,甄瓊又垮下肩膀:“蘇監事不是執掌軍器監嗎?光顧著火|藥作似乎也不妥啊?”

蘇頌點頭:“軍器監也要重整一番。還有八牛弩,也可在弩上裝千里鏡,提高精度。若是再按一個機括,腳踏上弦,更能省不少人力……”

嘶,甄瓊突然覺得頭皮一陣發麻,等等,這感覺怎麼如此熟悉?

小心咽了口唾沫,他問道:“蘇監事學的什麼……啊,不,平日喜歡看什麼閒書啊?”

這群人學得肯定都是四書五經了,問也只能問喜好。

雖然不知道甄道長問這個做什麼的?蘇頌還是含笑答道:“鄙人對醫書有些涉獵,也看些方誌、雜記。不過最常看的,還是天文易數。”

果真,這不是跟沈括一模一樣嗎?甄瓊只差抹把臉了。怎麼老是碰上擅長格物的傢伙呢?這下想偷懶也不行了qaq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不知道這個大家認識咩。蘇頌是古代最偉大的博物學家和科學家之一,精通醫藥、機械和天文。看過簪纓的,應該對“水運儀象臺”有點印象,這個就是蘇頌的傑作,被稱為“中世紀天文鐘的鼻祖”。還有他編校的《圖經本草》,也能看成是《本草綱目》的前身。一個成就不遜於沈括,還比他精明許多倍的大佬,瓊兒你怕不怕=w=

今天趕腳好點了,多更了點。讓大家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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