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 到地方了。”趕車的把式停下了車駕, 頗為殷勤的招呼道。

簾子一挑, 從車裡走出個女郎。那女子明明只有二十來歲, 神色卻不見尋常小婦人的嬌態, 反而眉目清朗,舉止沉穩。對車把式微微頷首,她邁步走進了前方大屋。

這是韓家辦的新廠,雖說開在秦鳳路這等邊郡, 規模卻很是不小。共有四百臺紡紗機,二百臺織布機, 並鞣坊、染坊、絮坊等作坊,不論是規模還是聘用的織工,在秦鳳路都是首屈一指的。若是放在江南, 興許幾百臺織機, 上千個織女不算什麼, 但是這裡是北地邊郡啊,根本就不產桑蠶,居然辦這麼大的廠子,如何能不讓人驚奇呢?

當然,這廠子裡織造的,也不是絲絹。

剛進大門,就有幾人匆匆迎了上來, 其中一個搶先道:“大娘子, 今日又來了一批羊毛, 絨毛不少,可都要紡線?”

“紡。冬日將近,羊絨線要加大產量。”宋錦毫不猶豫,乾脆道。

又一人道:“那壓棉籽的機械已經有些眉目了,只是還要費些時日……”

“機械乃是廠子根本,催他們加緊。還有水利織機,也要儘快完工。”宋錦面不改色,繼續道。

“染坊剛出了一批新花色,大娘子可要去瞧瞧?”還有人忍不住表功。

“是紅底纏枝紋的嗎?可試過水了?”宋錦反問。

那人縮了縮脖子:“有些褪色,不過應當不打緊……”

“讓他們繼續試色,棉布是能漿洗的,不能比照絲絹。”宋錦邊走邊答,快步上了二樓,在一個鑲了玻璃的大屋中坐定。從那晶瑩剔透的玻璃牆望下去,數百張織機密密麻麻,列在屋中。每一張織機前都坐著女子,一個個埋頭苦幹,聽不到多少喧譁,反倒是木欖咔咔,絲線沙沙,不絕於耳。

在靠窗的大桌前坐下,宋錦抬起頭,對面前眾管事道:“今歲棉布要在東京鋪開,還望諸位同心協力,把差事辦好。”

聽到這話,幾位管事都低頭稱是。就算心底再怎麼不滿,這小娘子也還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是這新廠的主事人。哪怕為了自己的前程,也不可能在此時陰奉陽違。

讓眾人退下,宋錦扭頭又看了一眼下面密密麻麻的織機,輕輕舒了口氣。不怪她如此緊張。今歲可是棉花栽種的第二年,從試種五十頃,直接擴大到了三百頃的規模。那可是三萬畝棉田啊,也正因此,才有了這秦州新廠。

按道理,新物業總要有選老成持重的來主持大局,可是偏偏,韓大官人把這差事交給她。若非韓大官人喜歡男子,怕是都有人要猜她跟家主有些首尾了吧?

然而宋錦靠的絕不是姿色。她乃孤兒出身,當年是入了韓家義學的,還考出了個上舍榜首。明明能讀能寫能算,還精通織紡,宋錦卻未跟那些同窗女子一般選擇嫁人,而是留在了義學的織坊裡。打理生意,教導織工,乃至鋪開店面,只花了三年時間,她就讓義學的織坊擴大了兩倍有餘,險些囊括了東京大半的成衣市場。

這樣的佳績,才讓她脫穎而出,成了新廠的掌櫃。就算在韓氏的商行中,這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位置。韓大官人卻只說了一句,女子善織造,更適合此位。

她適合嗎?當然!舉凡織造,靠的都是女子。選定花色,判斷材質,乃至衣物樣式,無不是女子操辦。對於棉、毛這等新鮮無比物事,旁人沒個頭緒,她卻早早就開始思索什麼樣的貨好賣,什麼樣的物事才是女郎們最希望瞧見的。也正因此,她才坐上了這個位置。

大掌櫃又如何?如今東京城裡日進斗金的香水鋪,不也是個女掌櫃嗎?既然有一個,她就能成為第二個!

“大娘子,這是新送來的圖樣。”一旁,一個年輕女子捧來了書冊。

宋錦接過,細細看了起來。圖樣不比旁的,乃是布匹好不好賣,時不時興的關鍵。若是別家織坊,可能還會為這事發愁,她手下卻有不少專門繪花樣子的女子。因薪俸給的高,個個都盡心,畫工配色極為出彩,她只要考慮好不好染成布料即可。

“這三個,先拿取布樣。冬日須得顏色絢麗的更好賣。”說著,宋錦又道,“被胎可制好了?”

“制好了,兩種尺寸三種厚度,多是麻面。這樣的被胎當真好賣嗎?”那女郎忍不住問道。

“怎麼不好賣?如今棉花終歸量少,還不是賣棉絮的時候。製成被胎,有錢的可以套錦緞面,沒錢的也能直接用素被。還能單賣一波被罩,何樂而不為?”宋錦微微一笑。

這也是她從香水鋪裡學來的,客人千奇百怪,需求又豈能一致?連香水都能分出普通人用的和孕婦用的,還有什麼不能細分呢?這棉布生意剛剛開始,價錢肯定便宜不來。但是買不起成匹的布,卻未必買不起被罩。有了棉質的被罩,哪怕裡面塞些蘆花、楊柳絮,瞧著也比別家體面。誰的錢不是錢,能賺到手裡才是關鍵。

聽到師姐這話,那女郎心悅誠服點了點頭,也不耽擱,繼續辦起工來。

從棉絮採摘到布匹上市,也沒幾個月時間。待到秋風轉寒,樹葉盡落時,東京城的韓家衣鋪裡掛起新式的棉毛衣被。

“韓家不是賣成衣的嗎?怎麼開始賣布衾、寢衣了?”

聽到這訊息,不少人都詫異了起來。然而《日新報》上連續三期的廣告,著實讓人對“棉被”生出了興趣。

韓家衣鋪也早早把被胎擺在了店門口。那是個四幅寬的大被,足能蓋住兩個成人。被面是灰色麻布製成的,面料不薄不厚,裡面塞滿了棉絮,還壓了不少針腳,又大又沉,看起來就厚實。不住有婆子,婦人上去捏捏摸摸,對這棉被分外好奇。

“棉不都是用來織布的嗎?拿來做衾倒是新奇。這麼厚,蓋在身上不知沉不沉?”有個大娘伸手摸了半晌,猶豫道。

“沉些也不妨事,暖和才是關緊。這瞧著比蘆花可強太多了,又比絲絮便宜,倒是能保暖的。”一旁上了年紀的婆子看的更是眼熱。老人冬天畏寒啊,這麼一床大被可能買不起,但是買個兩幅的小被應該還是可以的。

“瞧你說的,一匹麻才五百錢,這一床被胎就要萬錢,誰能買得起呢?”有個年輕婦人忍不住抱怨。

“話不能這般說。一兩棉就要一百錢呢,這一床被怕不得有十斤棉,再加上工費。你自個算算,這是貴還是便宜?”那婆子倒是個懂行的,張口就來。

這樣一算,還真不算貴的樣子?

之前那大娘又心動了:“若是閨女出嫁,置辦這麼一床倒是體面。就是這麻料太糙了,顏色也不好看,怕不是撐不起場面。”

“店裡還有被罩賣,花色大紅大綠的都有,樣樣都瞧著喜慶。大娘不妨進去看看?”一旁站著的店夥計立刻堆笑道。

沒想到還有這說法,那大娘立刻動了心思,跟著進了店鋪。果真有不少疊起來的新布掛在杆上,顏色鮮亮不說,花樣也不少。

“這布料跟木棉錦彷彿,大娘可知,木棉錦都要十貫一匹呢,咱們店裡小些的被罩不過兩千八錢,上面還有紋樣。四幅的貴些,卻也只要四千六百錢,不比買錦划算?”那夥計笑著介紹道。

木棉錦的確是貴价的東西,而且一匹不過五六尺長,這被罩就有兩幅大小了。那大娘心動的厲害,趕忙道:“那牡丹紋的拿來我瞧瞧。”

“大娘好眼力,這可是店裡賣的最好的!”那夥計利落的拿了挑杆,把被罩挑了下來,擺在了案上,“這外面是花樣,裡面則是素白細棉,比麻布柔順許多,吸汗貼膚,睡著比絲綢還舒坦呢!”

大娘哪有心思聽他聒噪,用手細細摸在被面上,那紋樣也不知是怎麼弄上的,並非刺繡,但是紋樣極是清晰,顏色又正,瞧著就讓人喜歡。再摸摸被裡,她一張臉便笑開了。這料子果真舒服,不是很滑,卻也不糙,柔柔軟軟的,莫說是小娘子了,就是個娃娃睡著也不會嫌扎。這樣好的料子若是拿出去陪嫁,可不是漲臉嗎?

她還不放心,又翻過被面,去瞧那針腳。結果入眼細細密密,手藝簡直比她縫的還好。這般的做工,這般的面料,這般的花色,要價著實不算貴啊!尋常一件衣裳也得五六百文呢,這可比衣裳大多了,還是棉布料的……

心中幾番搖擺,她終於張口:“那就來一床被罩吧。”

“好嘞!這色可好?不瞧瞧旁的花色?”那夥計笑著問道。

“這個就好!”大娘看重的就是這俏色,哪肯讓他換了。

夥計連連稱是,取了條新被罩給包了起來,又道:“咱店裡還有棉衣,也是新到的貨。冬日穿在身上暖和的很,大娘不瞧瞧嗎?”

大娘早就瞧見另一邊掛著的布襖了,只是今日又買被罩又買被胎,花費已經不少了,哪敢再看旁的?只連連搖頭。

那夥計倒也不囉嗦,來買棉被棉衣的還不知多少,根本不愁賣的,自然無需他多嘴。

這邊生意紅火,後院毛料也早就有人來看了。

一個留著山羊須的管事捻起了手裡的毛料,不住頷首:“這絛編的不差啊,未曾想秦鳳路也有這等好貨,就是價錢貴了些。”

真茸織出的羊毛帶子,兩丈餘,三四寸寬的,就要十貫餘,以鳳翔府出產的最佳。富貴人家都喜歡買來圍在腰上,冬日最是保暖。而這毛料比絛要寬上一截,足有三尺了,倒是不好做腰圍,價錢還貴了一倍不止,著實讓人糾結。

掌櫃笑道:“錢管事誤會了,此物可不是絛,而是毛料。買回家可以裁衣,冬日穿在身上又輕又暖,最是和益。”

對方一怔:“這不是編出來的嗎?要是裁衣不鬆脫了?”

“這料子緊湊,裁了只會有些毛邊,尋個手腳麻利的鎖邊即可,不妨事的。再說料子染了色,還編了方勝花紋,若是裁衣,必然富麗。今年小店也不過存了百來匹細料,若是遲了恐怕就只剩粗料了。”掌櫃解釋道。

錢管事看了看手上這一匹紫色毛料,還有一旁的靛青、橙色料子,心中不由大動。這買回去,老爺娘子們必然喜歡,橙色的還能給小娘子制襖,倒是不比絲綿的差多少。

至於那些粗料,他似乎也能買點。家人穿不起裘皮,穿個毛料應當也是保暖的。市井一身毛衣襪就要五貫了,這一匹粗毛料才十貫出頭,也能做幾身衣裳呢。

只是稍稍一考慮,錢管事就笑了起來:“那就先來三匹細料,一匹粗料吧。”

掌櫃連連頷首,笑著命人取來,也是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

隨著天氣轉冷,這韓家衣鋪的新買賣也紅火起來。有錢的自然要買個茸被、裁個茸衣,中人之家也會置辦一套棉衣、棉被。就是那些小戶,也有不少買了被罩回去,不要花紋只染色的被罩也不算太貴,塞些蘆花睡著不也體面舒坦嗎?

結果不到年關,這批棉毛新貨就銷售一空。買到的津津樂道,沒買到的則垂頭喪氣,但是更多富家,則把目光盯在了秦鳳路的棉田上。原來棉花不是只有川蜀能種啊!若是能在邊郡開些棉田,豈不比種地要划算多了?一時間,前往秦州、陝州的人又多了起來,蕩起白絮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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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面的圖案用了蠟染,若是大批量生產是比刺繡便宜多了。而且北宋的確有羊毛織物了,還有毛衣、毛頭巾、毛襪,也不知是織出來的還是裁出來的。不過現在生意沒推開,就先按“絛”來計算吧。羊絨的絛一匹就要二十貫的,別說染了色的。毯子和氈就更貴了。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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