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重新闡述“渾天說”, 程頤這些日可謂一雪前恥。就算《夢溪筆談》、《造化論》之類的書報再怎麼狀似有理,也只是些小術。沒法用經義解釋大道,就不是正經的學問,更無法躋身士林。跟翰林院裡那些埋頭天文數算的博士,又有何區別?

他想當的, 從不是需要一步步轉任升遷、疲於奔命的官吏。潛心經學, 悉心養望, 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開宗立派,廣收門徒。他現在的聲望興許還不夠, 但只要自家的“理學”能被世人認同, 還怕將來不能為天子重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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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帝王師,可是遠勝靠制科得來的官職。

也正因此,程頤對於這次的演說極為看重。更是漸漸聚起了一波人, 對那些信奉“真空說”、“宣夜說”的人發起了攻勢。就連那長於口舌之爭的蘇軾,一時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而這群人裡, 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叔父張載。

對於“氣學”, 程頤還是有些矛盾的。他的說法的確有一部分緣自氣學,也受過張載的指點。但是學問就是如此, 非此即彼,沒有退讓的餘地。只要是贊同“宣夜說”的,都該一力壓制, 方能正法統。

他本以為自己已佔盡了上峰, 誰料這日一早, 就有弟子匆匆趕來:“恩師, 你聽聞了嗎?張橫渠突然發了瘋,竟然口出狂言……”

“慌什麼?慢慢講。”程頤不等他說完,就皺眉呵斥。對於張載發難,他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就像“理學”於他,“氣學”對於張載而言,也是畢生心血。如今剛剛在東京城揚名,他怎會善罷甘休?大敵當前,自家弟子怎能如此沉不住氣。

眼見老師動怒,那弟子卻也沒能鎮定下來,反而更急了:“可是他放言日升月落非是因引力,而是因地動啊!”

這話讓程頤一怔,猛地站起身:“什麼地動?!”

“就是大地在動!他說是地球不停在轉動,才使得日月升落……”

那弟子還要解釋,程頤已經勃然色變:“荒唐!”

這未免也太驚世駭俗了,日升月落跟大地有什麼關係?更別說“地球轉動”這個說法了。若是地動,下方的海水豈不都要傾覆?!

“備上名刺,我要登門尋他!”程頤當真是坐不住,立刻起身。

那弟子卻哭喪著個臉:“張府已經閉門謝客了,似乎是在撰文……”

這是下定決心了啊!程頤當即明白了過來,張載在完成自己的學說之前,就放出了這樣的話,豈不是破釜沉舟?可是他哪來的勇氣,敢這樣胡說!

“他究竟是從何處得了這念頭?”再也忍不住,程頤追問道。

“聽聞是去看了大相國寺的鐘擺演法,這才悟道……”那弟子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大相國寺前的二十丈高臺,東京城內人盡皆知。雖說那鍾擺動的古怪,但是這麼天了,誰也沒從中悟出道理啊?怎麼張載去了,就能發出這樣的驚人之語?

然而越是這麼說,越讓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見的異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這說法,跟恩師的推論截然不同啊!

“鐘擺演法?”程頤怔住了。這名動京城,比當初寶應觀演法還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頤確實也去看過、思索過,還暗自覺得這跟他說過的“引力東輕西重”有些關係。若不是引力有變化,為何那鐘擺一直向西偏移?只是還沒等他驗證出結果,就冒出了張載這駭人的“地動說”。

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頤當機立斷:“命人備馬,我要去大相國寺!”

訊息傳出,似程頤這般震驚的士人,無不匆匆趕往了大相國寺,想要親眼看看這鐘擺跟“地動”有甚關係。剛剛冷清下來的高臺前,轉瞬又站滿了人。而這次跟之前不同,圍觀的可不是區區黔首了,頭戴冠巾的數不勝數。還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來一探究竟。

若是平日,馮家鋪子怕不是歡喜壞了,這全是能買得起自鳴鐘的主顧啊。然而聽說這些人到來的緣由,和那“地球在轉動”的說法,又把馮家家主唬了半死。這玩意聽起來怎麼如此離經叛道,不會觸犯法度,被朝廷責罰吧?

然而這時再想拆木臺,卻也是拆不成了。嚇的那馮家鋪子的掌櫃只能日日守在高臺前,可憐巴巴盼著能有人反駁那“歪理”。

然而沒人反駁。五日後,張載所著的文章終於問世。

程頤第一時間讓人抄了來,閉門研讀。那文跟張載以往的風格一致,遣詞用句並不艱澀,平鋪直敘,道理分明。然而他講的,卻讓人心底發寒。

“宣夜說”最大的軟肋,莫過於無法解釋星辰運動的軌跡。就算有“真空”、“氣壓”之類的說法,還要依附在“渾天說”上才能解釋。然而“渾天說”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個球體一般運動旋轉。而“宣夜說”則聲稱天穹無限,跟不受控制。那麼日升月落,斗轉星移就無法解釋了。也正因為這個漏洞,程頤對於“宣夜說”始終不以為然。

而現在,漏洞補上了。

並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從始至終自西向東的運轉,站在地上,才覺得太陽東昇西落。就如戰國時的《屍子》所言,“天左舒,地右闢”,實際就是動靜相對的道理。因為地轉,方有斗轉星移。

而大相國寺前的鐘擺,也驗證了這個道理。懸擺上面有萬向節,使得擺錘脫離了地轉的影響。一經推動,只會向前後直行。那劃出的圓弧,非是擺錘在動,而是大地在動。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變轉,定然也跟地球自轉脫不了干係。

如此一來,“宣夜說”也有了真正的根基。張載還在文中宣稱,天星皆有自己的執行軌跡。但是周天星辰,皆圍繞著地球運轉。漫天星斗,皆因引力而存。

若是沒有這條,張載的言論可稱大逆不道。但是有了這條,天地似有又有了冥冥之力。為何會有氣壓,為何會有真空,為何會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這些都不再重要。上天還是給了這人間獨一無二的賞賜,使得太陽有遠有近,帶來寒暑。使得氣化作了萬物,又生息不斷,供給人衣食保暖。也唯有認知感悟天道,明了“聞見之知”,方能運用所學,通曉“德性之知”,進而排除人性中的惡,養得浩然正氣。

這一套言論,從實證,到書證,再到“一物兩體,動必有機”的氣學經義,可謂嚴絲合縫,絕非《造化論》上那些單純的算式可比。

程頤把文章翻來覆去看了數遍,最終還是去了張府。

張載雖然已經擔任了樞密院的要職,有天子看重,卻仍舊住在一個租來的破院中。

似乎料到了程頤會來,張載見到人,就淡淡問道:“正叔前來,可是心有不平?”

程頤那一腔話都憋在了口中,沉默良久,方才道:“叔父只看個演法,就妄言天地,是否狂妄了?”

“格物莫不是觀天地,二十丈的巨物,焉能用一葉蔽之?”這話像是奉勸,也像是嘲諷。張載並不怕旁人質疑他的發現,只因這發現,同那大氣壓力一般,皆是天理,不為人的意志所改。

程頤卻搖了搖頭:“自先賢起,無不言渾天,難不成你我能比先賢?”

這話倒讓張載挑了挑眉:“《莊子逍遙遊》言天色蒼茫,其遠無垠,《列子天瑞篇》言日月星宿皆積氣而成光,宣夜說難道不是先賢所言?”

“並非儒家言!”程頤驟然提高了音量。莊子、列子皆為道家,豈能同至聖齊名?

張載的臉色冷了下來,盯了程頤許久,才緩緩道:“無有儒道前,天地就如此運轉;無有三代前,天地亦如此運轉。莫說吾等凡人,就是聖賢也只能觀天地,不能改天地。”

“那叔父就不在乎天人感應了嗎?”程頤幾乎是圖窮匕見了。

張載輕嘆一聲:“天地在乎嗎?”

它不在乎。千年萬載,我行我素,壓根不在乎生活於其上面的萬物。就算把災疫都推倒天子的德行上,日升月落也跟世間的權柄無關的。這都不是天象了,而是“天道”,是哪個皇帝登基都無法改變的至理。

程頤啞住了。這也是他最無奈的地方。張載所言,其實並沒有挑戰綱常倫理。引力只要存在,只要地為日月星辰的主宰,它轉或不轉,又有什麼關係呢?

妄圖用“天人感應”恐嚇遏制,不過徒增笑柄。可是這樣一來,他要如何駁斥呢?費盡心思想出的理論,頃刻間被碾了個粉碎,再也無法拼湊。

程頤的嘴巴張開,又合上,再次張開……

然而沒等他說出話,張載突然問道:“南山捷徑,終有到頭之日。畢生所學只為養望,就是正叔你的‘道’嗎?”

再怎麼“窮究天理”,程頤也是個未出仕的山人。只是一次制科落榜,就不再進考場,而是一心專研學問,乃至辦報撰文,為的又是什麼?還不是圖個養望,只盼有一日能走徵辟的捷徑。

都是研究經學的,他的兄長程顥外任地方,張載自己更是在邊郡數十載,如今才進了二府。對於程頤那點小心思,又如何會猜不透呢?

程頤的臉驟然紅了,似被抓住了軟肋一般,張口結舌,說不出半個字。

張載見狀輕輕一嘆:“學貴有用,夫子當年也曾任魯國相,篤行踐履。如今你卻只坐而論道,不願看看天下生民,為君父解憂,又談何經學二字。也罷,你回去吧。”

沒有在廢話,張載起身送客。程頤只覺腦中嗡嗡,整個人都是混混沌沌的,也不知如何回到的家中。枯坐在書桌前,看著一摞摞擺著的報紙、書刊,還有那篇讓人寢食難安的文章。許久許久,兩行濁淚順著頰邊滑落。

他辯不過張載了。

自謂“窮究天理”,卻一次又一次的被“天理”所棄。自謂“綱常倫理”,卻始終不願為卑官,只想著走南山捷徑。他這一生,又為了什麼呢?

那淚水久久無法停歇,打溼了面前的字紙。

第二日,程頤沒同任何人打招呼,孤身離開了東京,返回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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