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來到衙署, 王安石先取了今日新出的《日新報》,翻到了新聞一版。看過那則案件,他默然良久,方才合上了報紙。

《日新報》此舉,必然是受人指使的, 背後其人也不難猜。韓琦早已上書天子, 直斥“募役法”害處, 現今又多了個《日新報》從旁推波助瀾。偏偏,天子也是看報的, 更把《日新報》當做每日政務之餘的消遣。他會看不到這些案件嗎?王安石比旁人更清楚, 天子心軟無斷,極易動搖。若是因此壞了新法,其罪難恕!

放在一年前, 王安石此刻就已上奏天子,要封了這小報。可是現在, 他猶豫了, 坐在桌前,遲遲無法提起筆來。這不是新法第一次受挫了。農田水利法原本的借貸手段未能施行, 保甲法最重要的以徵兵替募兵,被天子徹底摒棄。更別提由張載提出的將兵法了,就算他也覺得此法不差, 但是終歸是改了保甲法, 方才頒行的。

自己殫思竭慮想出的東西, 屢屢被人阻撓, 以王安石的脾性,又豈會不惱?然而這一步步的退讓,天子的心意變化,卻並未讓新法付之東流。相反,那些新法還是頒行了,雖然跟自己的設想有些出入,卻也算得上利國利民。

那他到底是勝是敗?有時就連王安石自己也說不清楚。

也正因此,對於“募役法”,他是下了十足力氣的。就連頒佈細則,讓官吏“議定”,也是以退為進的辦法。他可以依靠此法,清除朝中那些對新法拒不從命之人,也能透過此法充盈國庫,讓地方州郡財政不至於舉步維艱。“募役法”得利的終歸是下面百姓,而那“免役寬剩錢”,不過是從中上之家取財的手段。他現在沒法真正對豪富、官宦之家動手,但是那些家資不菲的兼併之家,還是能動上一動的。

若是能均貧富,想來下層百姓也有一條出路了。

然而想是這麼想,真正面對報上的案件時,就連王安石也難免陷入了沉默。他是在地方做過官的,也親眼見到過衙前之類的重役,是如何為禍鄉里的。這也是他推行新法,一意要改動“差役法”的根本。

可是當這些“疾苦”變成了“人命”,帶給人的感官就不同了。

《日新報》連續刊載了十期,每期都是一個涉及人命的案子。自戕的、暴斃的、落草的、棄家的、殺官的……十個案子,就鬧出了二十七條人命。還有多少案子隱藏在其下,又有多少人因惡法而亡呢?

這是個連王安石都不願去深想的事情。他比旁人更清楚,變法必然會損害一部分人的利益,會引來極大的反彈和牴觸。但是他的本意,是為了擠掉癰疽,破而後立。可若是他的新法也不完備呢?會不會同樣成為惡法,讓無數人因此破家喪命。

韓琦奏章上叱罵的“損下戶而益上戶”之言,如今簡直鋒芒在背。坐在書案前許久,王安石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提起了筆。

他曾對那人說過,有甚建言可以寫信,誰料對方卻把心中所想放在了報上。既然那人不寫,他就要寫一寫,問上一問了。

韓邈沒料到會再次收到王安石的信。然而通讀過後,他略略松了口氣。比起當年的書信,乃至親見那一面,這位王相公的口吻明顯軟化了不少,雖說仍舊頑固,卻不再咄咄逼人。

而他的問題,對於韓邈而言,也不算難答。刊登這樣的案件,是在動搖人心,細民無智,哪有分辨的能力,並無多少益處。這些,韓邈都不反對。畢竟他能讀到無數的來函,能讓親隨打聽市井言論。真正看透役法優劣的,百中無一。大多數不過是人云亦云,或者根據自家利益來判斷新法好壞。

既然案件無用,他的目的達到了嗎?

韓邈籲了口氣,提筆寫起了回信。法在人為,既然朝廷對那千千萬官吏,並無強有力的約束手段。那麼任何旨在“富國”的行為,都要成為害民之舉。國可富,卻不能在征斂之上。開山採礦,拘海曬鹽,哪怕是汴水上的一座座水力作坊,都比徵斂要靠得住。財富是要靠人得來的,不論是耕地的農夫,製造的百工,乃至販賣貨物的商賈。唯有讓他們更快、更好的生產、發賣,方能生財,讓更多人得以安居樂業。而朝堂最該做的,就是少給他們添麻煩。

當免則免,當減則減。貧戶果腹都已艱難,還要納稅、應役,稍有天災人禍就要家破。在他們身上斂財,又能炸出多少油水?多幾頭牛就是中戶了?沒有牛,如何增加田畝產量?可是朝廷竟然連牛、犁這等物事都要徵稅,誰還敢用心耕地?更勿論一個衙前重役都能壓垮的中戶,就別妄論“兼併之家”了。真正良田千頃,家資巨億之輩,助役錢也只有區區三十貫。厚此薄彼,不過如此。

役法當然要改,但是不改視之為“富國之術”。朝廷核算免役錢,究竟多少,該有個定數。既然為天下計,何不多費些心思,細細思量一番呢?

韓邈下筆飛快,也不咬文嚼字,任一行行墨書落在紙上。他非士子,更無主政一方的經驗。但是財政終歸還是靠算的,若他一個商人都能算出不妥,朝廷諸公總該有更好的解決之法吧?

就連韓邈自己,也不知這封信能不能起到效用。但是等“募役法”頒行,總要花費些時間。只盼這小小推波助瀾,能有些補益吧。

有紛爭不斷,也有暗潮洶湧,上至百官,下至黎庶,都不免為這些涉及自身利益的事情憂心。但也有人絲毫不關心這些。

看著眼前剛剛裝訂好的稿紙,甄瓊忍不住傻笑起來,對著赤燎子道:“師兄,這次應當可以刊印了吧?”

就算是甄瓊,也為這薄薄一本費盡了心思。第一期的《造化論》,他一共寫了三篇文章,分為總論、大氣說、金石說。而赤燎子也寫了兩篇,一者是致病原理,一者是丹藥辨證。

現在幾經易稿,總算得來這麼一版沒有錯漏,嚴謹廣博的成稿,怎能不讓甄瓊高興?

赤燎子也是滿面自得,捋著自己稀疏不少的鬍鬚,頷首道:“這草稿都經過禮部稽核,相公批閱了,自然能刊發於世。這兩篇可是我畢生所學,也虧得師弟幫忙,方能成稿。”

甄瓊連連點頭:“師兄太客氣了!這文稿的格式能定下,也有勞師兄費心了。若是沒有師兄幫忙,我這頭髮還不知要掉多少呢?現在只等刊發。到時候肯定能引起轟動,成為傳世名作啊!”

聽著兩位師長的自吹自擂,後面站著的明月紅了眼眶,段玄霜則兩眼無神,嘴角緊抿,饒是清風這樣心思沉穩的,都不由在心底連嘆了十幾聲氣。他們三人這段時日又是補課,又是作文,寫了不知多少稿,改了不知多少回。結果到最後,還是不入師長們的法眼。以不能拉低《造化論》的品格,被棄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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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恩師又都說過,寫不出合適的稿子,連出師都別想。這不是要了他們的小命嗎?《造化論》可是分期刊載的,就算數月一期,到時候他們也未必能寫出可用的東西啊……

不過幾個徒弟再怎麼沮喪,也不耽誤兩位做師長的開心。互相吹捧過後,赤燎子就說起了實際問題:“那這《造化論》首刊要印多少呢?”

甄瓊可是早有成算:“這個我早就問過我家韓大官人了。說是現在小報初發,基本都在一千的印量。要不咱們也印一千算了!”

赤燎子吸了口涼氣:“會不會太多?咱們這報刊,畢竟頁數太少,又是講的造化大道。除了道門中人,怕也不會有多少人買。印的太多豈不麻煩?”

“麻煩啥啊,賣不完大不了留下做教案唄。咱們寶應觀以後也是要收徒的嘛,多印點製版還能便宜點呢。”甄瓊立刻大包大攬了下來。這可是他辦的報,還準備刻板儲存呢。若是不多印點,豈不更浪費了。

聽甄瓊這麼說,赤燎子倒是點了點頭:“如此也好。那這一本要賣幾錢呢?咱們這小報的字數比《日新報》還少些,似乎不大好定價啊。”

一本冊子只有五篇文章,合計還不到三十頁,五十文都嫌貴了。但是太便宜了,總覺得又有些掉價,赤燎子心底也是拿不定主意。

甄瓊可從沒想過降價,立刻道:“怎麼說也是咱們費力寫出來的,賣個三百文也不為過吧?那《夢溪筆談》可是每本賣五百文呢,不也賣的斷貨了?”

赤燎子臉一僵,人家《夢溪筆談》一百多頁呢,光是頁數就不好比吧?然而思量片刻,他還是點了點頭:“畢竟是寶應觀刊印,由天子親封的通玄先生執筆,又涉及造化大道,是不好賣的太便宜。三百文便三百文吧。”

反正道門中人都有錢,這麼一份秘笈,不賣個幾百文也說不過去。至於是虧是賺,他反倒不怎麼操心。寶應觀可是朝廷大觀,每年經費都有幾萬貫呢,還缺這點錢嗎?

聽師兄這麼說,甄瓊立刻開心了起來:“若是賺了錢,也有師兄的份!”

說完他還不忘鼓勵身後幾個人:“瞧見沒有,要是你們的文登了,也有潤筆費的。以後要好好學習,多作文章啊!”

清風:“……”

明月:“qaq”

段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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