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 這日新報是不是失心瘋了?怎地寫起了耕種?”一早讀了報, 就有弟子拿著報紙, 來尋程頤。

如今程府也建了個報館, 由程頤主持, 門下弟子審校文章。這些程氏門徒, 對於日新報可是視若仇寇。覺得是它引動了天子,生出了禍患。偏偏在明德報上激揚文字, 頻頻針對,對方卻絲毫沒把他們放在眼裡。前一期他們剛剛駁斥過好戰必亡,這期人家就開始寫種田了, 簡直就像一拳打在了空處, 讓人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程頤也剛剛看完了今天的新報, 面色卻比弟子們陰沉許多:“這寫稿人用心毒辣, 怕是要鼓動百姓夠買國債, 換秦州土地。”

下面弟子不由大譁。“竟然安得如此心思?”“對啊,言必稱百畝, 當真不壞好意!”“寫成這樣, 心思太歹毒了!”

可不是心思歹毒嗎?程頤嘆了口氣:“不能讓他們矇蔽百姓。種田哪是那麼容易的?且不說秦州地處邊陲,田薄地貧,又有羌匪。只是一兩人照顧百畝田地, 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三頭牛才能拉動的大犁?光是這三頭牛,就是一大筆賦稅了, 故事裡卻絲毫不提, 真是不當人子!”

須知如今“計貲定課”, 是要計算家產物業的。也就是按照家資,來分上下戶等,繳納的賦稅可大不相同。而家產中,桑樹、耕牛、水車、農具,皆要計入。若是有人信了報上說法,傾家蕩產去秦州買地買牛,光是課稅就能要人性命。如此煽動,簡直陰毒之至!

不能讓他們如此胡作非為!程頤立刻拍板:“此事,我會親自撰文駁斥。秦州地貧,耕種之苦,定要讓百姓知曉才是!”

如今辦了一個月的報,貼進去了不知多少錢,程頤卻不覺得心痛。士林之中,對於明德報的風評,是一日勝過一日。只要長久辦下去,何愁沒有揚名京城,聞達天子的時候?他們的一片公心,也須得讓天下人知曉才行!

日新報這點小心思,看出的人不知多少。跟程頤一般惱怒的,更是大有人在。河湟備戰就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遑論邊地開荒?若是真讓人鼓動成了,豈不是火上澆油,更讓天子生出不妥的念想。這弊端,定要掐滅在襁褓才是!

然而這些義憤填膺的怒火,卻沒出現在王安石身上。取了新一期的日新報,他立刻翻到了雜文那版,看今日的新故事。這次不同上兩篇,講的是鐮車割麥。應當是用了說書人的筆法,文字直白,卻勝在生動,讀來讓人耳目一新。一氣看到了底,王安石兩眼中閃過了什麼,突然把報紙一折,起身去尋天子。

剛剛下了早朝,趙頊還沒開始處理政事呢,就聽說王安石求見,自然招他入對。

進了殿王安石行禮之後,立刻問道:“官家可看了這幾期的日新報?”

報他確實是看了的,有什麼問題嗎?趙頊略顯困惑的點了點頭:“自是看了的,王卿可是覺得哪裡不妥?”

“新刊登的幾篇耕種文章,似大有深意!”王安石道。

趙頊明白了過來,不由笑道:“這應當是鼓吹墾荒吧?說不定能讓國債賣的快些呢。”

他自然也知道,刊登這些耕種的奇聞,會讓百姓生出多大的念想。若是能促進國債銷售,荒地開墾,對朝廷可是有益無害。也正因此,那些御史彈劾,趙頊全然不放在心上。這小報可是凌霄子的夫婿辦的,自然是個穩妥的。

王安石卻正色搖了搖頭:“臣說的,不是這個。似那大犁、唧筒、鐮車,若是能製出,對國朝可是大大有益!”

趙頊一愣,突然坐直了身體:“這些物事,當真能製出?!”

他可沒想到這個啊!那故事寫的活靈活現,讓人神往,然而天子也是要籍田親耕的,他也是扶過犁頭,耕過田地的人。哪見過三頭牛才能拉的動的大犁?更別說邊翻地,邊播種的奇事了!

王安石卻肅然道:“犁鏵原本只有直轅,唐時才有曲轅。到了本朝,犁轅更短,輕便靈巧,還有單憑人力的足踏犁。農耕之物,本就是代代變遷的,也是利民之本。現在邊郡墾荒,人手短缺,畜力卻便宜許多,若真改變農具,說不定能大大提高屯墾之效。至於邊耕地邊撒種,也非異想天開。臣知南方有秧馬,形如小船,人坐在其上,可以分秧插種,大大簡省人力。水田尚能有器具可用,何況旱田?”

這些天,他可是查了不少農書,更招來人,問了許多農耕之事。這些故事裡的想法古怪嗎?確實古怪。然則並非異想天開。不過是招來匠人,仔細研究罷了。若是能成,可是大大有益與萬民的!

而這,正是王安石最看重的,“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這世間的財物,皆來自天地。想要富國,就要竭盡所能,自天地裡索取財富!不過原本,他最看重的是水利。透過興修水利,達到擴充田畝,增加產量的目的。畢竟民眾最怕的就是水旱,若是能修建河渠,引水灌田,乃至圍湖造田,那麼楚地以北的大片田土,都能得到有效開發,成為真正的良田。荊楚如此,秦鳳路必然也如此!只是旱田和水田不同,除了水利之外,更要有合格的農具,用於耕種開墾。

這幾篇故事,在旁人眼裡,可能是笑談,是蠱惑。在他眼裡,卻不啻於洪鐘大呂!只要能用,為何不試試呢?

趙頊也興奮了起來:“這,這朕從未想過……”

增加畜力,減少人力,是從來都沒有的事情。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如此奢侈。然而西北不同啊!那邊皆是羌胡,牛馬價格本來就低,兼之人丁稀少。若是真能製出這些農具,說不定真能跟故事裡寫的一般,麥粒滿倉!

國債兌付還有兩年之久,若是這些農具提前用在了邊郡,還怕秦州的土地賣不出嗎?!

等等,這法子,思路有些熟悉啊!趙頊突然想了起來:“是了!這古怪農具,定然是凌霄子想出的!快傳他覲見!”

印個報,都要製出個印刷機來。那故事裡寫的大犁和鐮車,不是一樣的思路嗎?日新報又是那韓家子辦的,一定少不得他在背後出謀劃策!

王安石聞言,目光倒是縮了一縮。這凌霄子,他也是久聞其名了,還沒見到過人,也不知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不成!不成!不成!師弟莫要找老道了,老道是煉丹的,跟殺蟲又有甚關係?”赤燎子都快把頭搖成撥浪鼓了,再也不肯聽甄瓊多言,轉身就走。

“師兄……師兄別走啊!”甄瓊一把拽住了對方的衣袖,巴巴望了過去,“這殺蟲藥,也是有利生民的啊,總要再試幾次……”

赤燎子頭都快炸了:“老道我又沒種過地,你這小子也是個五穀不分的。咱倆湊一起,殺秧苗還差不多!趕緊別想這些了,你院裡就沒有專案了嗎?別誤了正事!”

自此半月前,甄瓊來找他,說起制殺蟲藥的時候。赤燎子就覺得古怪。不過自家丹藥一時沒個進展,這小道又把話說的天花亂墜,他一時心軟,也跟著試了試。結果可好,殺蟲是能殺的,但是秧苗死的更快啊。減少劑量,改變藥方,乃至煉製方法都換了幾輪,就沒有一次能成的!

這簡直是個比煉丹還大的坑啊。赤燎子醒過神,哪還肯接著浪費時間?立馬甩手走人。

甄瓊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勸不動了,哀怨的嘆了一聲。原本以為赤燎子也是學草本的,會對殺蟲藥有些想法呢,結果可好,半點用處都沒。看來還是術業有專攻啊,人家研究了百來年的東西,也不是自己動動手就能弄出來的。

正哀怨著呢,突然有內侍來請。甄瓊也沒啥好說的,跟著人進了宮。這次還是在垂拱殿的偏殿面聖,天子身邊還站著個四旬走上的臣子,倒是個面生的。甄瓊只瞅了一眼,就對天子行禮道:“小道參見官家……”

趙頊可沒心情走這些繁文縟節了,直接問道:“日新報上那幾篇故事裡提到的農具,可是凌霄子想出的?”

啊?甄瓊有些發懵,他可不怎麼看報。然而說到農具,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當日對韓大官人說過的話,試探著問道:“官家問的可是大犁、唧筒之類的農具?”

“果真是你!”趙頊發出一聲驚歎。

看來是沒錯了。甄瓊立刻放下了心。這些天蘇頌督造水利鍛錘去了,他還沒來得及找人說這事呢。誰料到韓大官人就登在了報上,不過如此一來也好。倒是方便他行事了。

腦筋一轉,甄瓊就連連點頭:“正是小道想出的。秦州那麼多地,要是買來,總得耕種嘛。農具可得先備好才行。”

趙頊:“……”

你還準備買國債呢?那麼多地是多少?難不成你還打算買個一兩千貫的國債?

咳了一聲,趙頊終於找回了聲音:“凌霄子也是有心了。只是這些農具,你心中可有成算?”

“我又不是匠人,哪會制農具?不過想來能工巧匠那麼多,應該問題不大吧?”甄瓊反問道。

“這個……朕會派將作監研製。不知凌霄子可否前去督造?”趙頊趕忙問道。

“農具我又不懂,怕是不行吧?”甄瓊想了想,心頭一動,“倒是不知官家有沒有想過,制些殺蟲藥呢?”

殺蟲藥?趙頊一怔:“還有能殺蟲子的藥?”

“應該是有的,只殺蟲,不傷苗。不過跟我所學,實在相差太大,研究半天沒個頭緒。官家不如尋些熟悉農事的,來研製這個。”甄瓊也算想明白了,讓他來制殺蟲藥,不知要耽誤多長時間。還不如直接跟天子說說,讓朝廷來搞呢。現在農具都有人接手了,到時候研製出殺蟲藥,買來撒一撒不就萬事大吉了?

他想的倒好,趙頊卻是整個思維都被顛覆了。這田裡生出的蟲子,還能用藥殺的?他不由看向一旁站著的王安石:“王卿……”

王安石卻毫不遲疑道:“嘉草、莽草治蟲,自古有之。稻麥間種,亦是為了防蟲。官家不妨廣招善農事之人,研製殺蟲之法,應有奇效。”

當真如此嗎?趙頊眼睛都亮了:“那蝗蟲呢?可有解法?”

蝗蟲可是天災裡,最要命的一種了。而且往往預示著天子不仁,上蒼降罰。若是能有藥,可以讓蝗蟲不生,才是天幸!

誰料王安石還沒開口,甄瓊就納悶道:“蝗蟲還要什麼藥?這東西燒燒吃了不就行了?”

趙頊:“……”

蝗蟲是能吃的嗎?!難不成這小道是想讓他學唐太|宗,生啖蝗蟲,替百姓承擔上天責罰?雖說他一心想要效仿李世民,但是食蝗,當真是做不到啊!

許是看出了天子眼中的怒吼,甄瓊咂了咂嘴:“官家別不信啊。這東西成日吃稻麥,肥的很,味道頗似雞肉。而且曬乾了磨成粉,養雞養鴨養豬,都是極好的。挖掘出的蟲卵,和麵炒了,也是香的很呢。”

大趙朝開始,就有吃蝗蟲的習慣。到了大益朝,能見到蝗蟲的時候都不多了。他幼年跟著師兄們跑去田裡,偶爾捉到幾隻,烤著吃特別出油,可是難得的美味呢。

趙頊只覺頭都暈了,怎麼非但要吃,還吃出花了?聽起來不像假的啊。難不成蝗蟲當真能食?就算是仁宗時下詔治蝗,也是需要酺神祭祀的。哪有讓百姓食蝗的道理?

王安石哪裡不知天子所想,立刻勸諫道:“堯、湯皆為聖王。堯時九年大水,湯時九年大旱,又是何故遭逢如此大難?可見天災未必都是上蒼責罰。然而百姓愚昧,不敢冒犯天威。朝廷都要酺神祭祀,民間滅蝗豈肯盡心?倘若蝗蟲能食,畏懼自去,比給糧更勝一籌!不論是吃是殺,官家都當一力推行才是!”

自仁宗朝時,就有滅蝗之法。挖掘蟲卵,焚燒蝗蟲,還曾以蝗換糧。然而天子下詔,官員催辦,只要百姓畏懼不去,總是無法盡心除害。但是蝗蟲能食,就大大不同了。這可是能讓蝗禍消弭的關鍵!

聽聞此言,趙頊都愣了片刻。是啊,若是三代都是聖王,那麼這些天譴災害,就難找出根源了。蒼天不喜,如何稱“聖”。若是沒有上蒼責罰的顧慮,究竟是人吃,還是碾成粉末餵給雞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要把其當成災害,來防治乃至消弭。就如同治河築堤,要提前防範,盡量減少損失。

半晌,他終於緩緩點了點頭:“蝗災,當著力治理。”

王安石對於天子的回答,也是頗為欣慰,又道:“除了蝗災,還有蝝、粘、桑、螟、蝻等蟲害,若是能一一治理,定能解民間困苦,有力生民。非止農藥,耕種施肥之法,也當寫出成法,傳授與民。”

“可!”農業的重要,可是國之根本,趙頊哪有不答應的?看來要在戶部下設專門的農事局了,督造農具,整合肥田、殺蟲之法。想到這些都是那小道的奇思,趙頊不由轉頭對甄瓊笑道,“這殺蟲藥,怕是也要凌霄子提點一二了。”

“這個我幫幫忙還是可以的。只是回頭出了藥,也要賜我些才行啊。”甄瓊趕忙道。

這種無利不起早的架勢,趙頊早就見怪不怪了,笑道:“將來凌霄子有田,農具、藥劑,都包在朕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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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現在不給錢就行。

甄瓊要的不就是這個嗎?立刻喜滋滋點了點頭。

倒是王安石壓根沒想到,這位凌霄子立下如此大功,竟然只討要了這麼點微末賞賜。這人跟想象中的,可大有不同啊。哪有什麼得道高人的風範,倒是那寫信來的韓邈,截然不同了。

甄瓊才不管旁人怎麼想了。得了天子承諾,就美滋滋的回家去了。

“邈哥!你那故事當真有用啊!官家今日找我問話,說是要研製農具和殺蟲藥呢,我都不用費心了!”這樣的好消息,怎能不跟自家官人分享?一回家,甄瓊就尋到了韓邈,叮呤咣啷一通說。

韓邈含笑聽他說完,滿意頷首:“官家上心,自是最好不過。瓊兒也能多些時間陪我了。”

旁人都以為,這些文章是為了推廣國債,只有韓邈清楚,他是為了“上達天聽”。不論是農具,還是什麼殺蟲藥,想要推廣,都需要朝廷來辦。秦州一日不開發,墾荒就是個折本買賣。而瓊兒想要種的地,也難以獲得應有的利潤。那麼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天子上心,一力振興秦州經濟民生。不論是新設的榷場,還是農具的研製,無不為此。

這是為了讓瓊兒得利,也是為了讓朝廷得利,更是為了讓天下百姓得利。農具或是農藥,都不是一家能夠獨佔的買賣,何不讓其效用最大化呢?

甄瓊可不懂這些,只聽懂了最後一句。嘿嘿一笑,他撲到了韓邈懷中:“邈哥最疼我了。這幾日就在家歇著,專門陪你!”

溫香軟玉在懷,韓邈也笑了出來。如此不是最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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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長長長,作息實在是不行了,明天請假一天,調整一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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