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幽幽轉醒。

整個人彷彿處在一片晃盪之中。

她初初睜眼, 便聽得頭頂的聲音說, “你醒了?”

這聲音她很熟悉。

燕昭烈一手撐在雕花小案上,懶散支著半邊的臉,另一只手擱在琳琅的身上, 中間隔著一層薄薄的軟毯。察覺到腿上的異動, 他垂下眼皮去看,目光清冽而冷漠。

琳琅出來時是照著婢女的裝扮,頭上的珠釵成色極差, 世子爺嫌著礙眼,索性全剝掉了,一頭濃黛般的秀髮沒有任何的裝飾, 乾乾淨淨地散在他的衣襬上,讓人禁不住想摸上一把。

不似一般的世家女子, 琳琅很少裹抹那些沾染濃烈香氣的頭油, 摸起來清爽得很, 在人昏迷的時候,燕昭烈已經過了不少回的手癮。當然, 這是不能說的。

“怎麼是你?”

琳琅大驚失色,說著就要起身, 他也沒攔著,不過在她沒法穩住身體的時候託了託那纖薄的後背。

“這裡是哪裡?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還有你, 怎麼會……”剛醒過來的人顯然是很慌亂,幾乎是以跪著的姿態狼狽挪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

街道上行人稀少, 偶有幾個攤子頂著風雪販賣書畫,是落魄書生幹的營生。

燕昭烈不慌不忙整理自己被她揉皺的衣裳,又動了動發麻的腿,才道,“這裡是西雀樓,再走一圈,就到國公府了。至於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那就得問問你的和尚小情夫,怎麼狠得下心把你打暈送到我身邊。”

他這話說得很隨便又不討喜,似乎壓根不將那位大德放在眼裡。

而琳琅一聽,原本由於酣睡而泛起紅潤的臉頰立刻蒼白了,她突然撲到了世子爺的面前,雙手揪住他的衣襟,連聲質問,“為什麼要打暈我?為什麼要叫你來?他去了哪兒?現在在哪兒?”

這是第二次,琳琅主動湊上來。

第一次是在新婚之夜,她故意引誘,自己反而被她的孟浪嚇得落荒而逃。

被這個惡毒美麗的繼母坑了多次,燕昭烈的定力有所長進,雖是紅袖溫香在懷,他的表情也沒有半分的波動,譏笑道,“那個禿驢是你的心頭寶,又不是我的,你的小情郎在哪裡快活幹本世子何事?”

“你——”

對方被他氣得胸口上下起伏,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咬著牙說,“求求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裡。”

“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燕昭烈的身體往後懶懶一靠,醉玉頹山般,他鳳眸瀲灩著清波,似笑非笑瞧著人。世子爺膝邊放著一柄細長的雁翎刀,刀鞘是渾體通紅的,琳琅聞到了一股兒生鏽的刺鼻血味,也不知這刀是飲過多少的鮮血,才造成了如今的煞氣沖天。

殺過人的傢伙到底是不一樣,都不好糊弄了。

琳琅想了想,小心跪立起來,裙襬逶迤著,挪騰到了世子爺的腿旁。

燕昭烈雙手抱胸,冷眼看著這一幕。

對方慢慢伸出手來,宛如淺嫩的青蔥,剪得齊整的薄指甲覆著桃粉,從燕昭烈的視線中滑過,按在了他的右手背上。

她拉了拉,燕昭烈故意沒動。

這個動作使得女子那雙眼睛漸漸生起蓊鬱的、迷濛的水汽,燕昭烈的心口突然闖進了一頭活生生的雪白小鹿,不知不覺松了手勁,剛硬的手腕被她扯了去。

琳琅雙手捧著年輕世子的手掌,溫柔的、緩慢地落在她的臉頰上。

他的手比成年男子的標準還要大一些,指節修長,這樣貼在女子的秀頰上,就像半張小臉都陷在他的寬厚掌心裡,愈發襯得人嬌小可憐。燕昭烈心想,初生的柔弱小獸怕也不過是這樣了。

“烈兒,你告訴母親罷,好不好?”

她怯怯地說,尾音細弱輕顫著。

只要他再兇一下,當場就哭出來。

就像痴痴纏纏的小女兒,羞怯央著俊美情郎給她鬢間簪花,語調軟甜的,甚至是哼著鼻音來撒嬌。

被琳琅罵過畜生、禽獸、人渣、不要臉,頭一次聽她用這種裹著糖霜的甜膩聲音喚自己烈兒,世子爺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栽進了這張為他專門織成的情網中,耳尖染上薄紅,心裡很甜的他,不知不覺就“嗯”了一聲。

等回過神來,他暗罵自己孬種,沒出息,小小伎倆就被籠絡了。

但對方卻高興起來,彷彿是無意識的,讓他的手掌在臉頰上摩挲著。

此時燕昭烈差點想不起來她算計自己的狠辣手段,只覺得眼中的小毒蠍、小蟒蛇格外嬌俏,彎著一對小月牙,那淺淺的臥蠶兒委實漂亮極了。

燕昭烈讓車伕勒轉馬頭,報了另一個地方。

琳琅時不時掀開簾子看,外面竄進冰粒砸在臉上,她用袖子擦拭了一下,隨口便問,“這是要去哪兒?”

世子爺盤膝而坐,看她一眼,慢慢吐出兩個字。

“刑場。”

琳琅轉過頭,不可置信盯著他。

“釋鏡澄身為出家人,藉著講經釋道之便,誘引待嫁閨中的三公主。天子聽聞此事,勒令釋鏡澄即刻還俗,與公主拜堂成親。”燕昭烈隨意把玩著袖子上的花紋,事不關己的高高掛起,“那和尚是塊硬骨頭,偏不要榮華富貴,說阿彌陀佛,只求一死謝罪。”

“這不,天子大發慈悲,就成全他了。”

說是天子的旨意也不對,畢竟這場佛寺白狐案自始自終都是那個老狐狸一手策劃的。“死到臨頭,插翅難飛。”燕昭烈的視線凌厲攝著琳琅,想看她什麼反應,果其不然,對方的眼珠蒙上灰敗之色,僵硬得如同行屍走肉。

他眉間的寒意更甚。

那和尚再不死,焉有他的立足之地?

馬車到了刑場,風雪停了,撥開雲霧的陽光竟然很刺眼。四周擠滿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嗡嗡的嘈雜聲音刺得琳琅耳膜發疼。越是臨近法場,血腥味就愈發濃厚,粘稠得令人作嘔。

高築的烏銅臺上,十八歲的天子端正而坐,頭上戴著冕旒,被珠玉掩映的臉龐比想象中還要清秀,身體常年的羸弱讓他始終虧著血色。三公主就坐在一旁,杏臉桃腮,胸脯高聳,是個難得的美人兒。

三公主是敬文帝的親姐,然而過了摽梅之年也沒人敢娶,只因為公主作風浮薄,在府上養了一群男寵,尋歡作樂,夜夜笙歌。三公主的眼光很高,她自己生活浪蕩,也不以為恥,而擇偶的標準卻是要一個家世清白、身心清白的清俊公子,還要接受她的小情人們。

世人對女子向來苛刻,而這公主能活得如此肆意,是因為之前對敬文帝有過救命之恩,朝臣們看她除了貪戀美色,也沒鬧出其他么蛾子,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了公主的胡鬧行事。

此時她正盯著刑場上的俊秀和尚,越看越覺得他清峻絕倫,一堆男寵也比不上這位大師的一根手指頭,就勸解說,“大師這又是何苦呢?做了本宮的駙馬,豈不比在陰間孤零零的,做孤魂野鬼好得多?”

燕國公攏著玄色袖口站著,整個人的氣息潛伏下來,然而無論是當朝天子還是高貴公主,說話時都得觀察一下國公爺的神色。

三公主對這位白馬寺的高僧是仰慕已久,無奈對方身份特殊,她也不能霸王硬上弓,踢到幾次硬板子之後只能悻悻走了。這天她從燕國公那裡聽到釋鏡澄對她有意,腦袋就像被巨大的驚喜砸到一樣,豔妝也顧不得化了,提起裙襬就往弟弟的寢宮裡跑,要他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主。

在燕國公的暗示之下,三公主故意說自己是被鏡澄佔了便宜,要他負起全責來。畢竟,事情鬧得越大,對她就越是有利。如果他敢拒婚,等待他的將是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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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和尚竟然真的存了死志,不但拒婚,還求死個痛快。

三公主很不甘心,她貌美如花,又是天子親姐,怎就不能令他動一動心吶?

以往的死犯人都是戴著枷鎖、穿著囚衣、頭髮亂蓬蓬跪在刑場上,而鏡澄沒有,他淡然站在那片浸得發紅的地方,僧衣與面容依舊整潔,流露出與世隔絕的氣息,彷彿迎接的不是悲慘的死亡,而是一場令他歡喜的輪迴。

為了拿下這個高潔出塵的大德駙馬,三公主恨不得自己舌頭能綻出金蓮來,“再說了,大師既然傾心本公主,還俗就是,何必顧慮那些戒律清規?”

鏡澄沉默了一下,才緩緩說,“許是公主誤會了,貧僧對公主並無非分之想。”

三公主愣了,立馬說不可能,“你那畫不就是為我而做的嗎?”

畫中的女子穿的鮫綃是進貢的珍品,價值連城,自然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能享用得起,除了天家,也只有幾位權勢可熱的心腹大臣能勻下來做一整套衣裙了。而這些重臣之中,女兒早就嫁給朝中權貴做妻,誕下麟兒的也不在少數。

而且按年齡與身形來看,未嫁的三公主是最為符合的物件,所以燕國公一提起,三公主想都沒想就認定了自己是大師命犯的桃花劫,興奮無比。

誰會想到恪守清規的大德名僧,愛上的是一位有夫之婦?

燕國公抬眼,暗含警示的目光投注到鏡澄身上。

於是鏡澄搖了搖頭,不說話了。

三公主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臉拉得極長,她本來就不是耐心十足的人,現在又被他當場落臉,不由得冷笑道,“若不是本公主,還能有哪位貴族小姐敢離經叛道與和尚私通?”

鏡澄皺了皺眉,沒有在意公主發脾氣,只說,“離經叛道,全是我心甘情願的,與她並無干係。”

三公主恨恨地說,“能讓大師神魂顛倒的,臨死也要為她開脫的,想必是個了不得的絕世佳人,不知是誰有這個榮幸?本宮倒是想要見識見識!”

出乎意料的,鏡澄竟然沒有反駁,而是溫柔了眉目,輕聲道,“倘若可以,我想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我阿秀此生唯一深愛的女子。可我披上袈裟,在這道掙脫不開的枷鎖之前,怎敢光明正大地愛她?”

“我不懼死,死後的罵名如何,於我而言,更是無足輕重。可她不同,她還年輕,仍要在這人間行走,我若說了她的名字,教世人明白我的心意,只能痛快一時,到時候,她卻要揹負無數的流言蜚語。”

鏡澄閉合了下細長的睫毛,溢位一聲幽微的嘆息。

“故此,佛曰,不可說。”

不可說,不能說,不堪說,是他對她的最後保護。

如此的不買賬,三公主恨得柳眉倒豎。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那說著佛曰不可說的佛門高僧做了一個令人訝異又極其困惑的動作。

他伸出手,往自己光溜溜的腦門撫摸了一下。

又稀罕的,摸了兩下。

看上去有點滑稽。

而鏡澄表情平靜至極,慢慢放下手臂,神情晦澀,又帶著淡淡的釋然。

這樣也好。

也很好。

小僧的頭髮,始終留不長了。

這山長水遠、江海難平的人世,始終要留施主一人了。

小僧走後,施主不必牽懷。佛家有偈,成住壞空,人生短長,並無別事。不必苦苦追尋,施主只當是做了一場荒唐的黃粱大夢。

夢醒之後,在清涼的、覆滿相思樹的月光之下,再找個人,重新代替小僧。

好將你,溫柔憐惜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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