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 諾亞來過一次。聽著門那邊的聲音漸漸平穩後, 莫奈沉默地把他叫了過來,那憨厚的大塊頭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姑娘,遲疑了一會, 還是用刻意壓低的,沉悶的聲音問道:

“蜘蛛, 你還好吧?”

門那邊的人許久不見回答,諾亞耐心地等了許久, 才換來了模糊的一句:“我沒事。我能有什麼事。”

莫奈在看著他的手, 一分一寸地看著,像是要將那些細小的指紋都印在了腦海裡。

掌心的紋絡模糊而凌亂,厚繭附在手指上, 除此之外還有細小的, 他從未在意過的傷痕。莫奈張曲著手,竟就這麼看了一夜。

荒唐的狂歡究竟是在他走後依舊繼續, 還是最終不歡而散, 莫奈並不知曉。醇厚的美酒在回過味後便緩慢地開始麻痺神經,但莫奈自始至終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抬眸看了看窗外初升的旭陽,便站起身開門向外走去,腳旁的一號一如既往地攀爬進他的口袋裡, 就又安靜地趴伏下來。

星盜的更新換代總是很快,他離開這一年,火狼又多了不少新面孔, 守在基地大門前的星盜打著哈欠時突然見著有人出去,剛開口要阻攔,就被一旁的星盜拉住了手臂。

“不要命了?”那星盜神色古怪地這麼說道,朝遠去的青年揚了揚下巴:“八組頭目,昨天剛回來的蜘蛛,那可不是個好惹的傢伙。”

火狼的頭目也總共就那麼十個,將所有人的事蹟都說上一輪,也消遣不了幾天,因此星盜這麼一說,那莽撞的新手就明白了過來,但他回過頭去,那頭的青年早已不見了蹤影。沿著道路直走到盡頭,就能看到灰港的居民區,那裡倒是一點都沒變過,無論是店鋪建築,還是住在那裡的人也好。

天色剛亮,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還冷冷清清沒什麼人,因此婦人就放心地讓孩子跑在前頭,只是今天好像是不宜出門一樣,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還沒跑出多遠,便一頭載到了路過的青年身上,青年那明顯不同於灰港人的膚色讓婦人心裡一顫,她連忙衝上前去,驚懼地道:

“實在對不住!是我沒看好小孩,還請……”

小女孩正迷茫地看著面前的陌生面孔,就突然又聽母親呀了一聲:“你回來啦?”

“恩,昨天剛回來。”莫奈這麼說著,垂眸摸了摸小女孩細軟的頭髮,這讓小姑娘氣鼓鼓地瞪圓了眼睛,但她又憶起媽媽每天囑咐的不能惹那些山上來的人,就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縮到婦人身後。與之相反,先前畏縮的婦人卻是露出欣喜與寬慰的表情,連道:

“還活著就好,還活著就好!你在外邊時連米婭他們都聯絡不到你,我們都可擔心了呢,老爺子嘴上不說,心裡也是和我們一樣的!哦對,你這麼早過來,怕是要找老爺子去的吧?我剛剛路過店面的時候見他已經開門了,你趕緊地快過去吧!”

年輕的婦人一口氣將話說完,竟沒有留給莫奈插嘴的餘地,莫奈只能愣愣地聽完,然後遲疑地眨了眨眼。面前人的情緒如此鮮活,鮮活得讓他不由得露出了輕微的笑:“謝謝。”

“媽媽?媽媽?”

直到青年走遠,婦人還依舊看著他的背影出神。女孩疑惑地歪著腦袋,扯著母親粗糙的裙子問道:“那不是山上來的人嗎?”

山上下來的人都是壞人,是會吃小孩的怪獸,女孩想起母親以前說的話,糾結地纏起自己的手指。婦人低頭瞅了她一眼,隨後笑著把女孩抱起,沿著原來要去的方向走去:

“只有那位叔叔不一樣,你忘啦?他以前還和爸爸一起回來看過我們呢?”

女孩努力地想了想,但最後也只是沮喪地揪了揪自己的小辮子,婦人吭哧一聲笑了起來,她慢慢想著,最後才道:

“那是英雄,保護爸爸和我們的英雄。”

經營著維修鋪的瘦老頭,大概是灰港最不稱職的店主之一,營業或歇業全憑心情,運氣好的時候可能早早就能見到人,運氣不好的時候可能晃盪幾天都碰得一鼻子灰,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灰港上唯一一個維修鋪,居民們平日還是樂意來這裡的。

今天灰港人們的運氣不錯,他們還未完全清醒時,羅傑就已經開始打掃起了店前的臺階,這個機器人走起路來一直停不下哐當地響,也幸好是這附近也沒有鄰居,因此一直以來竟都沒有人投訴。

它才剛掃到一半,破舊的維修鋪就迎來了第一個客人,羅傑停下手上動作,它抬起頭,然後遲疑地“眨了眨眼”,最後用平板的聲音道:

“早安。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羅傑。”

莫奈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像是以前一樣,然後就敲響了它身後的門。門那邊一直沒有聲音,莫奈等了一會,便徑直走了進去,破舊的屋子一如既往的整潔,櫃檯後沒見著人,莫奈環視了一圈,最終才在角落的櫃子旁見到了佝僂的背影。

“進來之前沒看到牌子上面寫著什麼嗎!”

連頭都不抬,老頭不耐煩地這麼吼道,隨後緊皺著眉抬起眼:

“下午一點才正式營業,現在給我滾……!”

中氣十足的聲音戛然而止,莫奈看著那張半點沒變的蒼老面孔,唇角朝上彎了彎:

“老頭,我回來了。”

“……還回來做什麼?”沉默半晌,老人面無表情地這麼說道,渾濁的眸卻一點點打量著面前的青年:“不過……能活著也好。”

“……是啊。”莫奈只是這麼回著,便在櫃檯前的木椅上坐下,老頭緩緩踱到櫃檯後,面上蒼老的褶皺中只看見倦怠與疲憊,哪有半分年輕時意氣奮發的模樣。

他打量著面前的星盜,緊皺的眉在莫奈沒發現時輕輕鬆開了些,但卻還是佯裝似的哼了一聲:

“一年以前教你的東西,現在還記得多少?”

“都還記得呢。”莫奈如平常般笑道:“好歹去的也是機械分院,別說沒忘,還學到了不少新的東西……甚至還和容大師她見過幾面。”

提到容幼萱,老人先是一愣,然後沉沉下臉,不知是在思考些什麼。良久,他才緩緩點了點頭道:“你所缺的就是容幼萱所最擅長的東西,能得到她的指點……”

“老頭。”

還未說完的話突然被人打斷,老人抬眼看向面前的青年時,他正側過臉看著打掃衛生的羅傑。昏暗的光線將星盜的表情照得晦暗不明,他沉默著,繼而開口問道:

“為什麼你都不問我這次去帕裡奇,是打算做什麼?”

“……”

“你應該能猜到一點的吧,畢竟我是星盜,能幹的事也就那麼多。”莫奈也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他只是朝老人看去,又道:“我的任務目標是伊桑上將。”

艾文理查茲怎麼會不認得伊桑。

所有人都可以不認識伊桑,只有他最不該不記得那老家夥。他甚至還嘲笑過那家夥的瘸腿,沒成想被路過的容幼萱聽見,一言不發地就把他攆出實驗室,當時林立還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笑話。

因為這件事,他甚至一直對伊桑耿耿於懷。

他僵著面孔,看著青年站了起來。他從一號體內拿出嶄新的筆記本放在破舊的櫃檯上,隨後平靜地道:

“老頭,我好像一直都沒問過你叫什麼名字。”

“……什麼時候知道的?”

“也就是不久前的事。”莫奈又露出了笑,他向後退了幾步,在稍遠的地方站定:“不過也沒關係了,如果你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是不會說出去的,但我可能……”

他頓了頓,才又抬頭看向面前的艾文:

“可能之後,我不會再怎麼來了,老頭。”

艾文已經過了太久太久麻木的日子,在他潦倒的後半生中,還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驚愕,憤怒又不解。哪個機械師有勇氣在機械大師前說出這種話?哪個機械師會拒絕機械大師的青睞?這個星盜說完卻只是垂眸露出笑,艾文一動不動地看著莫奈臉上的表情,心中的怒火燒得越來越旺盛,但他卻始終一言不發,像是在等青年的解釋。

“容大師她對我很好,但我卻只是個騙子。”說罷,莫奈又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他花了一個晚上去研究這雙手,才逐漸明白一個殘酷的事實:“陳景山說得對,我和他們不同,我不是機械師,我只是一個星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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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沒人會希望一個星盜成為機械師。”

莫奈知道,這番話或許會讓老頭不好受。

對他自己也是如此。

攥緊了抬起的手,他側過臉,不去看老人的表情,原本料想中的告知並不像現在這樣沉重,莫奈想過幾十種藉口,真正見過老頭時,卻像現在這樣全盤托出。沉默半晌,他用右手撩起額髮,這才又笑道:

“也不是就不來了,平時我還是會過來幫幫忙,只是可能……”

“——給我滾!!!”

怒吼在耳邊炸響,隨之而來的還有什麼砸過來的聲音,莫奈下意識側身躲了過去,這才發現老人丟的是他放在櫃檯上的筆記本。枯瘦的老人身體直抖著,他左手指著大門,憤怒地吼道:

“在想清楚你說的是什麼之前,都不要再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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