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謝瑛一身白衣壓倒全場的西山宴會五六天之後, 最時尚的一批世子、公子已經找到正版服裝商訂做上衣裳了, 而那些還沒出學校,仍在家裡受著父母管束的武學生卻才剛使家裡人做得新衣。

但學生有也學生的驕傲。

學生雖不能大半夜折騰起滿府的丫頭養娘做新衣裳,不能拿著帖子叫管事去別人家問裁縫, 卻比那些叫官場人情浸透入骨子的人更熱血,更大膽,更敢做敢為。

衣裳做好了之後,李晏和金吾右衛都指揮僉事之孫張泰、錦衣衛帶俸都指揮僉事昌佐之子昌靖三個弱冠的武生員就逃了下午課,換上新衣裳跑到國子學外炫耀。捱到國子監散學的時候, 仨學生一道穿著新衣、騎著馬鬃都編得整整齊齊的高頭大馬, 堵在國子監大門外炫耀。

都是十八、九歲, 俊秀風流的公子,騎著馬攔在國子監青衣方巾的人流中……

光從衣著上, 就把監生們都比下去了。

李晏享受著那些監生豔羨的目光,周圍行人的讚歎,漸漸又覺得心意不足, 回首問張泰:“咱們打扮得這麼整齊,就為了叫這些老監生看麼?咱就是不打扮, 也穿這麼一身兒青站在門口都比他們強啊。”

張泰還沉浸在被人驚豔的快意裡, 拿鞭子指著人群說:“這不也有年輕的?不都老。就是年輕的也不如咱們好看, 你看那幾個頭巾上鑲玉、袖口繡花兒的, 也著意收拾了,還不是差著咱們老遠。”

李晏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咱們穿得齊齊整整的, 打扮得跟親兄弟一樣,就叫那些不知哪個鄉里貢上來的監生看也沒什麼意思,得叫那個……”

“叫那個神童來!”昌佐替他說了:“得叫他看看,他會做衣裳有什麼用,會逼著咱唸書有什麼用,他長得平平,又是個窮酸,憑什麼攀附咱們將官子弟。”

李宴拊掌道:“正是!咱們又不打他又不罵他,就叫他出來看看咱們武學生的品格,看看謝大哥跟咱們的交情,臊臊他而已,這旁人能說什麼?”

他們在國學門外張了一陣子,也沒見哪個像神童的,便隨便攔著路過的監生問,認不認得一個新進國子監唸書的,約麼十六七的鄉下神童。

監生們叫他們問得一臉茫然,都不知道是哪個神童。李晏也覺得這麼問不成,扔下手裡的監生回身低聲問張、昌:“我也沒看堂上擺的那破書,只記得他叫崔某了,真個叫什麼來著?”

張泰道:“叫崔燮,我看了,跟謝師兄的姓是一個音,怨不得謝兄高看他一眼。”

崔燮在國子監還是有些名聲,有人以為這幾個是來尋仇的,聽了他的名字,搖著手說不認得,回頭便跑去助教值房找他,又將此事報告給先生們。

他們問了半天也沒問著人,只好自己接著往門裡找,不知找了多久,終於見著國子監大門內有個看起來只十六七,叫周圍老監生們襯得極稚嫩的學生,不管是不是的,便提韁逆著人流奔過去,衝他叫了一聲:“崔燮!崔燮!”

那學生愕然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李晏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猙獰的白牙,提韁走向他:“你就是崔燮?就是那個折騰了老子兄弟們一年多的遷安神童?”

周圍一片譁然,有人說著“不是”、“不是吧”,“找崔燮嗎”……

唯獨那小監生揚著臉看他們,儀態沉穩,神色沉穩,淡淡地說:“不知幾位來國子監尋人是為何事?若有什麼問題,不妨進來請教官做主調停一二。”

他身邊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監生皺眉道:“子充莫和這樣的人說話,咱們回去請司業大人作主。”

張泰、昌靖兩人跟在李晏身後,皆是居高臨下,傲慢地瞥著他們:“怕什麼,爺還能打你個弱書生麼?也沒別的什麼事,只想叫你看看...,這衣裳眼熟不眼熟,好看不好看?”

小監生叫同窗護在身後,臉上卻仍是平靜如常,上上下下看了他們半天,板著臉說:“在下已經看過了,三位還有別的事嗎?”

李晏本是來堵心崔燮的,可自己表現這麼半天,“崔燮”卻連個眼神兒都沒變。這麼一個古板無趣的書生,炫耀也炫得沒意思,又是聖上送進監裡的人,打罵不得。

他竟也不知怎麼對付他了,只好嘴上嘖嘖兩聲,不屑地說:“你以為爺真把你放在心上,特特地跑到國子監來羞辱你的?我們不過是路過此地,順便叫你出來看看,你特地給謝師兄做的衣裳,他跟我們這些兄弟一點兒不藏著掖著,先穿給我們看的,還叫我們做著穿了。姓崔的——”

那年紀大些的監生冷冷道:“幾位找錯人了,敝叔侄姓費,不是姓崔的。”

不姓崔你們堵在大門口這半天做什麼!不姓崔你們看我們新衣裳幹什麼!

張泰怒道:“我們找的是那個遷安神童,你跟著摻和什麼!”

費宏瞟了他一眼,扯著叔父的袖子說:“方才三位奔到我叔侄面前,我們當然要停下來看看。現在也看夠了,崔案首也不在,我等要回去了。”

“等等!誰許你回去了——”

“是何人在國子監門外喧譁!”一聲怒喝從門內傳來,隨之出現在門口的卻是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官員,身著青衣,神儀氣度卻不遜於朝堂中人,身後還跟著一群青衣小帽的齋夫。

李晏等三人不想能召來國子監的教官,下意識退了兩步,但想到這教官也不認得他們是武學的在校學生,又漲了膽氣,答道:“我們沒有喧譁,只是來看一位相識的監生,請他看看我們新制的曳撒。分明是這些監生在喧譁!”

那官員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邊跑邊問:“你們跟誰相識?相識的連人都能認錯?”

李晏三人剛做得了新衣裳,興沖沖地逃了課跑來朝仇人炫耀。結果炫錯了人不說,還叫國子監的監丞官和齋夫堵住,實在是委屈難言,恨恨地叫了一聲“崔燮”——

齋夫背後忽然有人答了一聲:“我是?”

三人心裡一陣激動,凝神朝聲音傳來處看去,只見一個青衫方巾的少年站在齋夫身後,正仰頭看向他們。

那少年個子稍矮,叫一排身高力壯的齋夫擋著,不算特別顯眼。但一旦見著了他,四周擋著的人就都像蒙了模糊的細紗,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到他身上,難再挪開。

他就戴著最平凡的方巾,穿著沒有紋繡的青色綢衫,腰間系只著一條皂絛,腰勒得也不甚緊。可那身衣裳在他身上就特別服貼,衣襬只是貼身垂著,卻襯的人修長挺拔,似乎比撐成傘狀的馬面裙更顯身條兒。

他們穿著簇新的團花曳撒,打扮得整整齊齊地坐在馬上,卻覺得自己這一身兒比不過那個鄉下書生的青衣……

究竟為何來的這一趟?

李晏只說了一句“你就是那個遷安……”就覺得嗓子發緊,說不出話來。

要誇他?那是打死都不能誇。這人害他們被迫苦念了一年書,不說仇深似海,也不是輕易能翻篇兒的。

要嘲他?可人家的模樣身條擺在那兒,嘲諷他穿得寒酸,自己這穿著好衣裳不及人家的監生服好看的又算什麼?

他說不出話來,崔燮卻說得出。他知道這三人約麼是來找茬的,但看著這三人身上的衣裳就覺著高興——畢竟是謝千戶先穿了衣裳,還穿得那麼好看,才能叫別人都跟風做起來的。

他從齋夫身後擠出來,對那三人說:“在下便是遷安崔燮,幾位尋在下有什麼事?”

那三人正看著他出神,一時說不出話來,費宏便走得稍近了些,跟他說了數日以來頭一句話:“他們說要你看他們的新衣裳。”...

看衣裳?不是來找他的麻煩,而是……愛特原設計師求認領麼?

“原來如此,多謝費兄。”崔燮朝著費宏拱了拱手,費宏也隨即還禮,與他同行的叔父朝著崔燮點了點頭,算作致意。

李晏此時卻不想叫他看自己的衣裳了,拉著韁繩想要離開,那馬揚了揚蹄,尚未轉開,卻被一隻手安撫下來。

崔燮已站在他馬前,撫著馬的額頭,長輩般寬和地說:“三位的衣裳做得都很好看,若是腰縫得再高些就更好了。若是怕家裡人改不好,也可去皮匠衚衕尋於裁縫,我那件就是請他家做的。”

像謝千戶那樣天生腿長的人不多。要顯出長腿來,腰線就得提高些,用革帶壓住,也能從視覺上拉長比例。革帶系得靠下,就顯得腰長腿短了。

三個武學生原以為自己是來羞辱人的,結果反而是先從外表上輸人一頭,又受了設計大師當面教導,內心十分復雜,撥著馬灰溜溜地要走。

林監丞也看這三人的行事莫名其妙,見他們要走,便叫住他們問:“你們究竟是來做什麼的,父母是誰?在國學門外鬧事,豈能這麼容易就走了!”

崔燮出於一點愛護麻豆的私心,主動替他們求情:“今日之事是我給國學添麻煩了,回頭便向監丞領罰。這三位公子只是來問問衣裳怎麼做的,也沒做什麼,大人就放了他們離開吧?”

費宏湊上來低聲說道:“崔兄不可,他們與我說話時,意思是為了羞辱你而來,至少要問清他們的身份。”

這麼說來,是穿山寨的上門撕原作者了?

崔燮愕然看向那三人。李晏撇著頭,沒好聲氣地說:“我們又羞辱你什麼了,就是看謝師兄那件衣裳穿的好看,聽說是你做的,特地做一身兒過來叫你看看。不是還沒你穿的好看……”

穿新樣子的妝花曳撒竟還沒人家穿青綢直裰的好看,這話說出來也是丟人。

林監丞這半天總算弄明白怎麼回事了:敢情那三人也不是來鬧事的,只是看崔燮給人做了衣裳,就按著做了新衣裳來炫耀。

簡直都是小孩子合氣的手段,他這趟真是白跑了。林監丞忍不住搖頭嘆息,抓著崔燮問道:“你給誰做的衣裳?怎麼為了件兒衣裳鬧出這麼大熱鬧來?”

崔燮無奈地說:“是給救命恩人做的。早年在鄉里不方便見面,也沒什麼可報答人家的,回家之後才得機會見面,就叫人做了兩身兒新衣裳,他穿的好看,引了別人都做穿而已。不過學生是真不認識這三位公子,並非故意引他們來鬧的。”

兩身兒?張泰顧不得別的,一伏身拉住崔燮的領子:“你給他做了兩身兒?他就穿了那件白的出來,那身兒是什麼樣的?”

……

武學生員當街撕打國子監學生,險些鬧成慘案。

虧得三人一直沒下馬,跑得快,跑出數條街後才驚魂甫定。張泰拍著胸口說:“險些給齋夫揪下去,幸好沒說出咱們的身份,不然叫人一摺子告上去,一年都甭想出門了……”

李晏和昌靖幽怨地看著他:“你都揪住他了,怎地沒問出那件衣裳是什麼樣的?”

算了,先攏攏身上的銀子,去找那個於裁縫家裡看看,或許那家裡有現成做好的,能換給他們先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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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人跑了之後,崔燮倒是被林監丞把回繩愆廳教訓一頓,叫他往後不可再弄那些與學業無關的東西,惹來這些不三不四的公子哥兒。

崔燮垂手站著,溫溫馴馴地答應著。他只當那三個年輕人是嫉妒謝瑛關照自己,想著下回要送東西,得先叮囑他一句,別告訴別人是自己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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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卻不知道,所有看他不順眼的人,其實倒都是因為他愛學習才惹來...的。若是他當初沒在眾人催促下搞出《四書對句》,而是一直畫著美人圖,做著服裝設計,倒不至於有人打上門來。

因為出了這樣的事,林監丞怕他回家太晚易叫人堵在路上,便催促他早些回去,還派了個齋夫送他。結果這一路上安穩極了,別說是來打他的,就連第二批穿了白曳撒來炫耀的都沒見著。

送他的齋夫還好心安慰他:“你別看那幾個人穿的像個官家公子,挺有氣勢似的,其實也就是花架子。那天……最早是五天還是六天前我忘了,上午還是中午,我出來灑掃大門的時候,看見一個穿著這樣白曳撒、黑斗篷,騎著馬從國子學門外路過的,那才叫一個威風!”

他回憶起那天驚鴻一瞥的場景,不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衣裳是怎麼襯人的,那人是怎麼襯衣裳的!我就瞧見他騎著馬從門外一過,臉轉過來看向咱們國學裡頭,目光如電,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

那肯定是謝千戶!

崔燮眼前頓時晃過他清俊的容貌,霜雪般清寒的目光,彷彿也看見了他穿著白曳撒、黑斗篷,跨馬揚鞭,驚鴻般掠過國學門前的驚豔模樣。

對,他做那件衣裳就是為了這個!

就為了叫所有看見他的人,都將那一霎間飛馳而過的身影深□□中,無論何時想起,都覺得他英朗灑脫,無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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