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御史還在可惜神童, 謝瑛卻站起身來,走到他身側問:“大人可考校完了?”

這一聲並不算高,卻恰好打斷了劉瓚的滿腹慨嘆。他把手從崔燮肩上拉下來, 回頭看了謝瑛一眼:“是, 該問的案子也問了,該考的文章也考了。依本官看來,戚縣令確實清白, 崔燮亦是忠義可誇, 謝千戶可還有什麼要問的?”

謝瑛道:“劉大人問的清清楚楚, 本官沒什麼可問的了。只有一件事, 想要請張同知著人安排一下——”

同知張桂立刻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請吩咐!”

謝瑛溫和地說:“張大人何須這麼拘謹, 本官也不會把你怎麼樣。我們錦衣衛也是講理的去處,只不過我們北鎮撫司是辦皇差的地方, 外人不知究底, 以為錦衣衛動轍就要拿人、拷問。實則那些忠義報國的百姓, 清廉能幹的官員, 我們錦衣衛也是敬佩的,遇到那些人受了冤枉, 還要替他們平反呢。”

張同知的汗都要下來了, 低著頭只管唯唯應聲,一句話不敢答。

謝瑛自己辯白了幾句,又嘆了口氣,對張桂說:“同知大人這樣與本官相處過的人尚且戰戰慄慄, 外面那些百姓聽說錦衣衛接走了崔公子,又是監察御史問事,豈不都要嚇壞了?”

張同知這才知道他的意思,連忙說:“下官這就安排人去安撫他的家人朋友。”

劉瓚也說:“千戶想得周到,本官一心只想著問案,倒忘了這事。你們錦衣衛……”還真是不如不去。光接一個來府衙裡也就嚇唬一家,再到客棧去看看,那群考生都要跟著受驚了。

到時候院試可都怎麼辦呢?

他也轉身向張同知拱了拱手:“那就勞煩同知派人去跟崔公子同鄉解釋一下了。方才查考他背文章也花了不少工夫,我看著外面天色不早了,也該……”

“也該留他下來吃些東西了。”謝瑛十分自然地接話:“科場裡吃不好歇不好的,好容易考完三場,卻又被咱們叫來查問,想必這學生也是心慌神亂,又疲又餓。若叫他餓著走回客棧,我心裡倒有些不落忍,何不叫他隨咱們吃了晚飯再走?”

劉御史有些意外,不過犯不著為這點小事駁了他的面子,便笑道:“也好。將來這也是我輩中人,張大人和我只當提前結識了科場後輩吧。”

張同知在兩尊大佛面前煎熬著,且喜有個崔燮幫著擋雷,排宴時就把劉御史安排在上首主賓位,謝千戶在下首,自己跟崔燮打橫做陪。錦衣衛緹騎們則在花廳另開一席,有通判、經歷兩人陪飲。

劉御史新得了個神童,喜歡得不知道怎麼考較好。在宴上喝了幾杯酒,忽然想起來還沒考他作詩,便指著窗外柳枝道:“謝千戶和我明日就要走了,你便折一枝柳枝,作個送行詩給我們。”

謝瑛看了崔燮一眼,含笑問道:“上次我從遷安縣回京,想要你一首送行詩,你說還不會作。今日我要從永平府回京,你可學會了麼?”

宋朝以後的送別詩詞,崔燮只記得一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別提應不應景,就連體例都對不上。

反正他的文章已經叫御史認可,洗脫了文盲的名號,這個詩就再往後拖一拖應當也不要緊——《儒林外史》裡不是都說了,“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

他越想越理直氣壯,看向謝瑛,絲毫不怯氣地說:“學生不敏,自來遷安後雖然讀了一年有餘的書,也還沒來得及學作詩。但我如今已會寫文章了,願作一篇送別文贈與千戶,請千戶評鑑我如今的學業。”

謝瑛搖了搖頭:“我一個武人,也看不出文章的趣味。你還是記著欠我一首詩,來日有再見的機會再記得給我吧。”

崔燮終於想出了一句詩回應他:“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劉御史聽著崔燮真不會作詩,頓時感到了和王知府一樣的遺憾——一個神童不會作詩,這哪兒是個能隨便拉出去倩人考較的神童呢?

你來遷安這一年只想著作文章,可來遷安之前那麼多年又不作文章,又學授本經,閒著沒事怎麼不學學作詩詞?

他簡直有些怒其不爭,將筷子一按,問道:“你在家裡是怎麼讀書的?就按七八歲才開蒙吧,依你這過目不忘的記性,十二三歲上也該熟背字類、對書、韻部,記下作詩的規矩了。你先前在家時請的先生叫什麼,可是個正經的秀才麼?”

豈止是秀才,還是兩個舉人呢。

崔燮便把兩人的姓名和徐家舅爺的官職都說了,陸先生不知考沒考上會試,就只說了他是個舉子。

劉瓚訝異地說:“兩個舉子?自小教你這麼個神童?愣把你教成了十六歲還不會作詩的……這樣的人竟選了官!教書都這樣敷衍糊塗,治理百姓又豈能忠慎勤謹!”

他簡直想回去參徐舉人一本,免得他尸位素餐,禍害當地百姓。

那個陸舉人肯定也是個學問不精,不知從哪裡剿襲了幾篇陳文,糊弄過鄉試的腐儒。崔燮這樣一個連縣裡的學究都能教出來的神童,他一個舉人教了兩三年,居然連本經都還沒治?必定是本人心思糊塗,學問庸常!

孟子所言“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正謂這等人!

謝瑛卻用酒杯擋著臉,聲音中微含笑意,說了一句:“也不是都教得不好,那陸舉人的沒骨荷花不是教得挺好麼。”都教得他會舉一反三,畫美人兒圖了。

連這位劉御史都買過崔燮出的《三國》和《戚志遠公文集》,可見陸舉人讀書不成,教畫兒還是可取的。

他的目光越過酒杯落到崔燮臉上,其中含著的淡淡笑意,讓崔燮覺著自己不用喝酒就要臉紅了。

劉御史卻沒聽出其中深意,隨口應道:“教畫有什麼用,該教的詩詞學問一應沒教,這不是耽擱人才麼。這樣的先生,我回京就得叫崔郎中辭了他,省得他再誤人子弟。”

他越是恨那兩個舉人,越發憐愛崔燮,嘆了口氣說:“這也不是你的過錯。但你要入朝為官,以後還要補一補詩詞。不然哪天你名標杏榜,蒙聖上恩寵,得賜瓊林宴,宴上要賦應制詩,難道你也說自己讀書未久,不會作詩?”

那是肯定不行的。雖然這個進士大約不會被擼掉,但以後當官兒的前程就完了。

崔燮老老實實地垂頭答道:“大人說得是,我考過院試之後,就回去認真學詩,不敢辜負大人的期許。”

劉大人對他的期許還要更多,不過這時候說著太遠,就只說了一句:“不只學作詩,也要多讀史書。我聽你背的那兩篇文章裡用典雖多,卻都是四書五經裡的,偶爾看一篇兩篇還好,將來你集結文集,讀的人就能看出你讀書面窄了。”

他嫌崔燮的先生不是草包就是生員,索性自己這個二甲進士擼袖子上,親自指點他如何唸書。教了一晚上,等宴飲結束,崔燮也回了下處,他才問謝瑛:“既然咱們這樁差事辦完了,也該回去上奏朝廷,請皇上降旨復遷安縣的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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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瑛喝了一晚上酒的臉上仍是平常那種潔淨的白色,眼裡也毫無醉意,眸光雪亮,朝著他勾了勾唇角。

這笑容和他素日的笑一模一樣,卻不知怎麼就讓人感到微微的涼意。但細看下去,又發覺那笑容其實十分斯文溫雅。他的聲音也柔和得很,看著西方說:“都察院的案子辦到這裡就完了,但是錦衣衛還有些事要查。”

劉瓚一怔,問道:“還有事?”

謝瑛緩緩說:“成化十八年十一月辛亥,陝西鞏昌衛指揮使王昶被下屬百戶和監察御使彈劾以盜竊所守糧草等若干罪名。巡撫都御史命人查問...,問了他一個監守自盜。嗣後因王家親屬再三上疏稱冤,聖上遣李瓏李千戶去查實,才發現他其實是因公杖殺人,其罪當處流刑,其他都是誣告不實之罪。後來聖上下旨,發令巡按御史審問那些誣告之人,與不辨事實便按問罪責的官員……”

劉瓚頓時明白了他想做什麼,訝然道:“你和那兩個人也沒什麼交情,竟肯為他們攬這樁沒頭官司上身?”

謝挑眉輕笑:“也不算沒頭,細細排查那天那幾家御史府門外有什麼人去過就是了。若是這樁事抓不出來,往後朝中人人都要隔著門給御史投貼兒,黨同伐異,誣陷大臣,言官豈不成了別人手裡誅除異己的利刃了?長此以往,朝廷的臉面何在,言官的清流名聲何在?”

說的在理!

想不到一個錦衣衛如此心懷正氣,公忠體國,簡直像他們這些清流官兒了!

難怪那個慷慨疏財、忠君尚義的崔神童跟他那麼親近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查那個案例花了點時間,一開始光查御史彈劾的,後來才想起來應該查誣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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