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縣令緊趕慢趕, 總算在進臘月前把遷安縣立圖書館的外裝粉飾好,表彰捐贈的石碑刊刻出來, 趕在十一月廿七正式開放。

他們縣裡的工作是要每月一結, 遞送到府裡的,十一月裡圖書館開業, 臘月裡府尊便能派人來確認他的宦績。有了圖書館和治下四位舉子,等到正月大朝覲,吏部過堂時, 上官們看在這圖書館和縣裡四位舉人的份上, 總會替他說幾句好話吧?

他這一任做得勤勤懇懇,撫民從優,不至於落個“貪、酷”的評語;年紀又不大, 算得上身精體壯, 也不怕被指為“老、疾”。只要不落進處察份例剩下的“罷軟、不謹、浮躁、才力不及”四目,落個冠帶閒住或發配降調,準就能順順利利再為一任知縣。那時候沒了前年大水的影響, 他就不信還拿不出更好的官績來!

戚勝雄心勃勃,一大早到衙裡, 略看了看公文, 便帶著屬官們往縣立圖書館來主持開張盛典。

圖書館裡早已備好的爆竹、綢緞、樂工,院門外披紅掛綵, 只等他來主持。這場盛事林先生也早就知道,索性學裡放假一天,跟學生們都過來湊個熱鬧。

崔燮早上練完武才跑過來的, 額上汗水還沒幹,就戴著風帽遮擋寒風,眉眼都遮在細絨絨的風毛後。但他膚色極白,身形也是在軍中練出來的修長挺拔,襯著青緞面兒狐皮大氅,往哪兒一站就是竿青蔥細竹。哪怕裹成個粽子樣兒,也是人群裡最晃眼的那個。

戚縣尊從轎子裡下來,一打眼便看見他擠在圖書館大門口,便招手叫他過來,溫煦地問道:“怎麼來得這麼早?今日你就跟在我身邊,等會兒上匾後還要豎碑呢。”

這圖書館辦起來了,來日再叫崔燮把碑上刻的《建遷安縣圖書館記》和他的舊文章一道兒刊印成冊,也不負他才學和抱負了。

戚縣令捻了捻清須,看本縣有頭有臉的人都到齊了,就迎著寒風簡單說了幾句話。然後便是上匾、放炮,樂工們奏起細樂。

這一天天氣應景地晴好,屋裡的火牆又特意燒得熱熱的,人走進去甚至還感覺到了幾分燥熱。崔燮把披風扯下來抱在懷裡,跟在戚縣令身後轉遍了閱覽室,幫著介紹裡面的藏書。

藏書背後的書箋和印著的符記也是他幫著設計的,簡單易記。書架格上貼著相應顏色和徽記的箋紙,牆上還貼著對比表,讀者對照著一找就能找著自己想看的。

眾人當場就拿出書翻看,邊看邊贊縣尊憂士子之憂,愛百姓所愛,為本縣添了一座教化風俗的勸學助學之地。這些都是他們常說的套話,但這回說得格外真心。書本就是珍貴難得的東西,尋常人家就有藏書也要束之高閣,不許人借閱。除是世家子弟、商賈鉅富,誰曾見過這麼多書?

縣尊能弄那麼多的書擺在這裡,許人白看看抄,對學子和家裡有子弟讀書的人來說,都是極好的善政。

戚縣令是聽慣了套話的人,話裡是真心假意一聽便知,臉上的笑容也越彎越深,輕咳一聲,將眾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笑道:“還有一件事不曾做,等做完了,便有書辦來替各位登記身份,發放閱覽證文。將來各位便可持證進來隨意閱覽,或另辦一個借書證,將書借回家了。”

哦哦,這是要錢了。眾人心中有底,摸著腰間的荷包、袖裡的錢袋,或坦然或忐忑地跟著他去到院裡。

院子裡原有的花木都移走了,大半個院子的地面鋪著青磚,西側移栽了兩株盤屈孤貞的老松,取“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的意思;靠北還有一株樹冠極茂密的桂樹,這天氣只剩光禿禿的枝葉,也是取個蟾宮折桂的好意頭。

這幾株樹之間卻空出了一大片土地,中間豎著一塊石碑,旁邊圍著許多工匠。他們進院時,這碑就已經罩著紅布孤零零地豎在那裡,只是那時急著觀賞閱書室...,戚縣令不曾介紹,也沒人特別問起。

如今書也看完了,戚縣令分明就是要介紹這碑的意思,眾人自然捧場地問:“這可是記述圖書館如何建立的碑文?縣尊建此館也大明未有之善政,自是該記述的!”

戚縣令淡淡笑道:“咱們縣這圖書館能辦起來,亦非本縣一人之力,更多虧了本縣諸積善人家捐資捐書,更虧得本縣一位義士捐贈了這座院落。”

他含笑看了崔燮一眼:“崔義士,來。”

待崔燮上去,便拉著他的手說:“便是這位崔義士慷慨捐資捐房,才使這圖書館順順當當建起來的。”

崔……這個姓跟致榮書坊合起來,就格外讓人浮想聯翩啊。

越是不知道他是崔美人兒的想得越歡暢,真正知情的反倒都把臉撇開了。多少道目光落到崔燮臉上,他就這麼坦然受之,連眉毛都不動動,滿臉欽敬地看著戚縣令說:“這院子本是先母遺澤,留在我手中也不過是每年收取些租銀,於國家百姓又有何益!唯有獻予縣尊大人,建起這坐可以讓讀書人都來隨意閱覽的圖書館,方才使這院子少少有了些正用。”

“縣尊大人愛護我輩讀書人之心拳拳,崔燮心中早已折服。”他回頭看了那群人正用古怪目光打量他的人一眼,假模假式地搖頭嘆息:“若非這院子早年典租給外人,晚生尚不方便處置,去年聽大人感嘆讀書人借書艱難,欲置一書齋使學子共閱時就該把這院子獻上了。”

崔燮輕輕巧巧地把自己跟租院子、開書坊的人劃開界線,戚縣令慈愛地點了點頭,揭開刻在石碑上的紅綢。

上面刻的是一篇碑文,記述圖書館建立的過程。中間寫到修建、集書的艱困之處時,還特地寫明這裡原本是崔劉氏的嫁妝,昔年典租於人開過書坊。後其子,本縣受旌嘉義民崔燮,見遷安書本價格極高,貧寒子弟往往借書而讀,心中便有助學之念。在戚縣令欲建縣圖書館,四下尋找建館之地時便將剛剛收回的產業與自家藏書一併捐獻出來,不取分毫償銀。

當然,戚縣令這誇也是雨露均沾的。雖說誇崔燮時是大雨如瀑,別人是春雨貴如油,但凡有捐資、捐書,甚至義務幫忙修整、粉刷院子的,他都在文中帶過一筆,在碑文末尾還列了捐款名單。

這群大早上頂著寒風來參加開業儀式的人有是捐過書、捐過款,或是在裡面幫忙整理過書的,看著石碑上的名字,便都覺得凍了一早上的肺腑暖呼呼的,心滿意足。

崔燮也心滿意足——從今以後那個開書坊的就是租他的院子的外人了,而他就是個清清白白捐院辦館的好心大財主,崔美人兒是誰?恕他沒聽說過!

戚縣令衙門還有公務,主持了典禮之後就帶人回去了。自有書辦上來替眾人依次辦了閱覽證,有錢的又押了銀子辦借書證。崔燮自己就是印證的,早在登記冊做好時就先登了名字,此時也混在一群新登記的讀者裡,實地觀察了一下自己搞出的圖書館還有什麼不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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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這兩個月還算試營,最初開放的物件是本縣縣學生員,未進學的儒童,縣衙所有入流和不入流官吏,糧長、里長以及租稅上戶等在縣裡有信用的人。

來辦的人每人免費給一張閱覽證,卡背面寫上持卡人的姓名、出身、外貌等資訊,憑證入館閱覽。要外借的可花以四兩銀子辦張借書卡,一張卡可借兩本書,借期一個月,過期不還的加收每天六文錢的延期費,過期一個月以上翻倍。

大堂牆上掛著一對崔燮惡趣味題的“書非借不能讀也理需辯斯可明之”的楹聯,墨跡淋漓、挺拔雄勁。下方對擺著兩個登記借還書的辦公桌,由縣禮房的書辦負責記錄往來借還。讀者還回來的書隔一段時間由皂隸送到後院,按書背後貼的箋紙顏色、花押認記分開,重新擺回各屋架上。

圖書館開放後,戚縣...令就詳詳細細地寫了公文總結,遞交到上司。永平府依例找人查證此事,核得屬實,喜得王知府忍不住在家裡狠誇了他幾天,開具的評語更是堆滿了讚譽之詞——

能立縣藏教化百姓,比擅長督運錢糧強多了。明年大朝覲時到吏部堂上說起來,也是他們府治下出了這等文運盛事!

戚縣令忙著準備明年大計,那篇《修遷安縣圖書館記》過了幾天才修改完成,交到崔燮手上。正好給皇上的那張《安天大會》圖也畫完了,崔燮接過手來,馬不停蹄地搞遊記排版。

之前賣書都是以人物、場景帶動銷售,戚縣令卻是個小清新業餘驢友,寫的都是些遊記散文,還有悼亡文。他自己不擅長山水,早早就叫一個擅畫的雜工到遷安城外到處遊玩寫生,把那符合文中意境的寺廟、山水都描下來,刻成跨頁大圖,淡淡地在紙上印一層景物打底,再印上文字。

整本書幾乎都是大大小小的風景圖,環抱著分隔成塊的文字,錯落有致。崔燮沒畫多少圖,只挑了幾處合適的地方添上一筆修長的身影,偶爾單畫一張他懷著憂思望向遠方的大圖穿插其間。

戚縣令本人賣相也不錯,正是那種清瘦文雅還有漂亮鬍鬚的傳統美男子,只是年紀略大一些。畫畫時省了皺紋、眼袋,人頓時就年輕俊俏了好些。無論是戴烏紗,穿青色補服的嚴謹裝扮;還是魏晉風韻大袖寬袍,都顯得他神清骨秀,文質彬彬,讓人一看便生好感。

他那份《修遷安縣圖書館記》更是重中之重,列在首篇。崔燮給這篇文配了他站在圖書室一列書架前,手撫架上藏書,眼中含著欣慰笑容的圖,還把這張圖印成了封面。

成書的封面裝法也特殊,是和現代書一樣套了護封。護封兩側摺進去的部分印了居安齋的堂號和牌記,其封面左側貼著題有《戚志遠公文集》的淡黃書籤,封面正好容下戚縣令的側影;他背在身後的一隻手和袍袖、衣襬則拖過書脊落到封底,背景是一片相連的書架。

樣書很快印了出來,崔燮親自拿到縣衙,送給戚縣令看。他不暇細看,開啟翻了幾頁便不禁嘆道:“我的文章竟印在這樣的書裡。我的文章印在這樣的書裡,竟有些大家之作的感覺,都不似我寫的了。”

崔燮笑道:“大人的文章本就質樸自然,有唐宋遺風,何必自謙呢。”

戚縣令拿著那書不忍撒手,眼卻從書上抬起來,看著崔燮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心裡都知道。我過兩天就要入京準備朝覲大計,若我能過得這一關,明年還繼任縣令……”

他想了想,依崔燮這個年紀和文章,竟也沒多少指著他這個縣令幫助的地方,反倒是他自己受了不少助益。於是他低嘆了一聲:“罷了,你好好讀書,把御製大誥和例代名臣奏議背一背,準備明年的三場童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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