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排得如此齊整,不消點票,八位評委老師就已經看出來,這場評比,贏的必定是李兆先。

明明所有評委點評出來結果都一樣,老一輩作者也覺著李夢陽最好,李兆先這篇文字不到水準,連作者們自己都無異議,怎地客人聽歸聽,投票時都投了李兆先?

幾位評審如在夢中,忍不住站起身貼到屏風上細看,喃喃自問:“怎會如此?”

怎麼會不如此。

多少動畫名作倒在重製上,多少電影、電視劇續集換了主演就要大量流失觀眾。小說也是一樣——紅樓夢在清代、民國時出了十幾個續版,到現代還有人寫續作呢,最後被群眾認可的還不只有一個高鶚?

大夥兒看錦衣衛都看了十多年,早習慣了臺閣文風,這幾位新作者的文筆雖好,也沒好到碾壓前輩的地步,讀者們憑什麼要放棄自己熟悉、喜歡的文風,接受新版呢?

如果沒有李兆先這個延續前代風格的選項,讀者們也會選個自己喜歡的新作者,把塞上風雲當作全新的漫畫來接受。但既然有了李兆先,別人就註定都比不過他。

崔燮看著紙屏後模糊的長隊,輕嘆一聲,吩咐侍立的僕役:“找識字的夥計,拿紙筆到外頭問問客人們為何投這篇。寫得細些,記下客人的身份,看連環畫多少年了,對這幾個作者的文章都有什麼看法,為何最後選中的是兆先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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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上下,連同幾間店鋪的夥計,都是從日計劃、月計劃、年計劃一路寫過來的,時不時就要出去做個市場調研,寫這種東西都寫出經驗了,利落地應下,又問他用不用給客人送點小禮物。

崔燮隨口說:“不說的就算了,願意說的每人送一張錦衣衛畫箋。若有說得特別詳盡有物的,問他們願不願意留個名字——告訴他們,將來咱們可能從這些留言中挑選出一些來整理成冊,待《塞上風雲》上市時,隨書附贈。”

外人都離開後,作者們才按捺不住地搶上來問道:“怎麼會是伯徵!前輩們選的分明都是獻吉!也不曾聽那些客人說什麼……”

李兆先自己都覺得不應該,衝到屏風前,隔著薄薄一層白紙,也看見了臺下那條龐大臃腫、幾乎佔據了整個會場的長隊。而投別人的箱子前面只排了寥寥數人、至多小幾十人,一眼就能數清。

在這巨大的差別面前,言語已然無力。

崔燮見他們激動得要衝出屏風了,連忙抬手挽住人,斷然道:“天色不早,大家先去休息,有什麼事明天調研……明天看了客人們說的理由,咱們再開會研究。”

作者們比較容易看不開,評委們倒還好,八位老師圍著六位作者,下臺後再叫上兩個看園子的人幫忙,便也順順當當地把人從後門帶去了作者休息的小院裡。

這裡房間眾多,索性也不分作者、評委,就把大家都安頓在一起。唯有崔燮這個主人還不能休息,說了聲要去“巡場”,便又朝外頭走去。

眾人還待勸他外頭人多,他一個文弱書生不合亂走,王守仁卻主動攔住眾人,替他解釋道:“和衷兄辦這樣的大會不只一次了,必定有經驗,這裡又到處都是書齋的人,咱們不必擔心他。倒是他做主人的,不把客人們都送走,怎能安心休息?”

他以為崔燮是要去照顧自己和李兆先的父親與父親的同僚們,盡心替他照管眾人,卻不知他找的並不是老師,而是物件。

李大佬他們這群前輩作者此時正看著投票的長龍感懷自己的青春。崔燮上前問了幾句,聽他們的意思竟是要看到最後,只得叫夥計送來厚衣裳、熱水熱食管待師長們,等他們看完了就送他們回去。

他自己到各院看了一圈有沒有防火安全隱患,轉著轉著就摸到了第一次跟謝瑛約會的水閣邊,見著了仍在閣中等他的人。

這回閣裡沒點...燈,只有湖邊為防遊人失足的一排燈光從外頭透進來。

謝瑛牽著他的手,小心地把他帶進水閣。房面倒點了幾個炭火盆,紅暗暗的炭塊半埋在灰裡,朦朧也能看出東西的輪廓。謝瑛拿鐵箸向灰裡扒了扒,翻出煨的流糖的番薯,用手巾墊著掰開,先給了崔燮一塊。

又甜又熱的香氣在房裡漫開,衝散了水邊的寒氣。

崔燮就著他的手吃了半個番薯,頓覺腹中溫暖,精神都好了許多,倚在他肩上嘆道:“還是在你身邊舒服。剛才在上頭點評時可累壞我了,得逐字逐句地點評文章,還都得憋出不一樣的詞來。好容易點評完了,打了分,結果投票又出了岔子……”

說著說著就躺進了謝瑛懷裡。

謝瑛扔下手裡那塊番薯,拿手帕擦了擦指尖的灰和糖汁,圈著他的肩膀問道:“哪裡出岔子了?我出來時還見隊伍排得整整齊齊的,呼刺刺一大院子的人,竟不見爭競,比軍營裡排的還齊呢。”

崔燮輕笑道:“是整齊,整整齊齊都投給了李師弟,別的才子們受的打擊可不小。明日還得給他們開會疏導疏導。”

謝瑛常見崔家開會,每次開完會,被開的人都是愁眉苦臉的,還真沒見過開會能疏導人的。

他只一想到那幾位才子愁容滿面,捧著厚厚的計劃書的模樣,就忍不住輕笑出聲,搖著頭說:“只怕明日開完會,他們心裡的苦楚得比今天更多。”

文化人兒,心理總會有點敏感嘛。

崔燮不以為意地說:“這都是一時的,以後忙起來就顧不得這些小心思了——我聽老師說,自打去年朝廷許用番薯充作雜色糧繳稅,稅糧多收了近二百萬石,各處因受災免徵的米糧也比去年少了九十六萬餘石。如今京裡的米都快降到一兩銀子一石了,國庫豐足,朝廷有糧有兵,怕是要議一議復套的事了。”

謝瑛怔了怔,伸手撫摸著他的臉,眼中閃動著複雜的光彩,卻不曾說話。

崔燮合上眼,轉過頭低聲說:“此時就是朝廷上下一致要復套,也得從修邊城起,慢慢兒往北方推進。什麼時候真正用兵了,你再上書請命,轉任邊軍吧?”

“剛還說作者煩惱,你要開解他們,我看現在倒是我要開解開解你。”謝瑛低下頭,輕啄他微涼的眼皮、鼻尖、雙唇,在他耳邊保證:“我襲的是錦衣衛職,做了這麼多年錦衣衛官,哪裡輕易就能轉到邊軍中?此事咱們自己想的不算,只有聽聖上決斷了才是真的。”

他的聲音漸漸沉下去,再響起時卻低得像要被閣外水聲吞沒:“我要去,總會先告訴你的。”

崔燮緩緩地、沉沉地“嗯”了一聲。

轉天快近中午時,崔燮才帶著一摞整理好的調研資料,去見那群等得焦躁的作者。評審老師們也想知道遊客們寫的是什麼,都還留在那座小樓裡等著。

崔燮把分好類的調研表往上擺了一溜,叫人抬上一塊白板,用粗鉛筆打格,將調研物件按家世分為“文人”“士紳”“武人”“富戶”“城民”幾類。

文人,特指和他們這些作者一樣懂詩文,有鑑賞力的人;士紳則是鄉紳官宦子弟,讀過些書,也懂得欣賞詞章之美。

就這兩類比較挑剔的讀者投其他五位才子最多,剩下那些人大都直奔李兆先,根本顧不得看別人。

他把昨天計掌櫃統計下來的數字一條條列在表格裡,溫言撫慰眾人:“我們要全面地看客人們的意見,不能只看投票。因為這次投票是每人僅能投一票,許多人不是不喜歡你們,是票數限制不能投罷了。他們在事後跟夥計們說起時,也說了有別的想投的人……”

若不算李兆先,只按客人們事後的說法來計算,五位才子都有不少人投,李夢陽的票數最高,唐伯虎其次,剩下三人的也不比他們少多少。

...他們做來的調研當中,堅定地說李兆先好的反而不多。

作者們看著他列出來的表格,越發不解,只能猜測:“莫非這些只是客氣話?他們都聽了評審們講評這些文章的好處,心裡卻喜歡伯徵的,為了別的作者面子好看,事後說幾句褒揚的話?”

這幾位吳中才子、關隴才子、山東才子都要叫現實打擊得喪失信心了。

崔燮搖搖頭,把調查表分發給眾人看:“不是你們寫得不好,只是你們寫的不是他們心裡的錦衣衛。讀者們看慣了舊版,本就不想換作者,不得已換了,也是寧願要一個最像從前的。”

李夢陽忽然想起之前崔燮請他們寫稿時,打一開始就要他們仿前作風格,想來就是預見了今日之事。他漲紅著臉問道:“若只要舊版風格,又何必要我們寫?只要找幾個尋常書生,仿著臺閣、茶陵體寫不就是了?”

尋常書生能寫出比擬李東陽、楊廷和、謝遷的文章?連他自己都不敢比這些人,不然專盯著前七子、江南四大才子這樣上過歷史書的名人幹什麼!

崔燮怒其不爭地教育他們:“你們作文章難道就為了炫耀自己的才氣?文章是移風易俗、教化百姓的手段,能隨意交給不知根底的人寫麼!”

他直視李夢陽,問道:“獻吉作戶部主事,竟不知你寫的那幾篇糧豆雜作、積糞蚯蚓作肥、光照使雞多生蛋之法富了多少百姓,不知戶部這兩年所收稅糧、折色銀比從前多了多少麼?”

李夢陽想說錦衣衛和農經又不是一樣的東西,在崔燮嚴厲的目光下竟說不出話。轉念間又忽又想起,在他少年時,錦衣衛似乎也和鎮守太監一樣,是殘虐恐怖的代名詞。

而現在的錦衣衛,儼然倒成了百姓追捧的英雄。連他們這些寫錦衣衛故事的人也沾了不少光,看這些遊人的留言,即便對沒選中的幾個作者,也都十分公正地誇讚著。

這短短三百字,甚至未能完全體現他水平的文章,卻比他精心雕琢的詩文得到的讚譽更多。就因為這篇寫的是錦衣衛故事,就因為他的前輩們已經花了十餘年將錦衣衛連環畫之名經營得天下皆知……

別人畫這個是為了移風易俗,教化百姓,他卻是為了揚自己的文名……崔燮那句嚴厲的批評像冷水般淋到他頭上,將他從昨天起就被那場投票打擊得零落的驕傲衝得乾乾淨淨。

他矯激奮厲,想要改變當今靡弱文風,本意不就是為了振時局時氣麼!

如今眼前就有一條可以讓他借連環畫諷喻時政,申治國理政之志的路,他怎麼就要為了面子捨棄了呢?

李夢陽心裡糾結良久,終於低下了頭:“我願意依著舊格調寫這篇塞上風雲。”

很好。

崔燮站在桌前,慈愛地笑了笑:“諸位賢弟不在翰林,便在郎署,皆是朝廷未來的棟樑,安能只以文人才子自視?叔孫豹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諸位所作文章如今足以流傳後世,成才子之名,如今可以專心‘立功’了。”

幾顆被落選狠狠打擊了一地的才子心又叫立功二字烘熱,看著手中官紳百姓們的熱情讚美,都不再說別的,默默應承了《塞上風雲》作者的身份。

唯有李兆先感慨了一陣:“前面那些作者果然不同俗類,真想知道他們的身份哪。”

崔燮安慰他一句:“你要是寫得好,能得前輩青眼,將來或有一天,他願意將身份告訴你呢。”

李兆先與其他幾位作者乃至評審的眼神都亮了亮,唯獨王守仁轉過臉看向白板,無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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