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六年正月長假過後, 提學御史就要到各州縣巡考。縣考、府考排得更緊, 遷安縣如今成了北直隸科考大縣, 永平府也叫提學看得上心了, 把本該三月才輪到他們的道試提到二月。

這麼算來, 正月假期一過,遷安縣就得開考縣試, 二月初成績出來,學子們就得馬不停蹄地赴府考剩下兩場。

崔燮當年就是這麼考過來的,今年又輪到崔衡、崔和了。

崔家這兩個考生不是帶著全套應試教育本事穿來的崔燮, 卻是叫崔燮當作高三考生拘束了多少年才教育出來的。兩人的四書和本經背得精熟,寫出文章來主旨緊貼著經義,比偶句中有幾處可取的亮點,字也都練得規規矩矩的。

這就算得好學生了。

這一任的遷安縣令逯鼎逯大人是國子監監生出身, 與崔燮雖不是同堂同齋, 也算是做了幾年同學, 有些煙火情。往年崔燮給他寫信論交,請他照顧弟弟, 他也曾召兩個學生來考校, 知道他們是肯用功的人。

考場上見著兩人整整齊齊的卷子,逯縣令心裡更有了把握。

崔和少年要強, 早早交了卷子。逯縣令愛他年幼,叫他做了幾句詩, 對了個對子, 便在他卷頭上畫了個紅圈, 揮揮手道:“去吧,算你過了,下場不必再來。”

崔衡捷才不如弟弟,到晚上收卷時才跟著眾人一道把卷子交上去。好在卷面寫得乾淨漂亮,兼之文字通順、義理精熟,逯縣令細細看了一遍,也給他畫了圈。

五場之後,兄弟兩人同過了縣試,等著赴三月初的府試。

北直隸首位狀元的弟弟要考試,從縣到府的官員都是關注著的。他們倆可比崔燮當那個自炒出來的神童時知名度更高,在府裡考棚外排隊時,巡場的差役都不知怎麼認出了他們,扒他們衣服都比扒別人的輕柔利落,沒讓他們在寒風裡凍多久。

弘治初新調來的知府吳大人特地叫人盯著他們的文章,作了記號,想看看二元登第的崔狀元的弟弟能有什麼大才。

兩張對比著看來,都是格式嚴謹,滿紙忠君之情,析理時字字依朱氏原義,倒真是一個人教出來的。只可惜寫得有些平淡,少了幾分激昂義烈的文氣,只能說是中規中舉的文章,比不上他們兄長當年流傳京師的狀元文。

崔和年紀還小也就罷了,崔衡的天份看來真不及乃兄啊。

吳知府略覺遺憾,一面搖頭一面在兩人文章題目旁畫了圈,把兩人錄進了前三十名,也算賣他們兄長一個面子。

縣府兩試過後,他們倆就正式有了大明朝最低一級功名——童生,有了童生身份的人就不用每年再考縣府兩試,可以直接應提學御史的院試了。

崔衡更是欣喜。他大哥當初說的是他要是考不上童生,就不給他娶親,如今至少有了童生身份保底,差可給兄長交待了。

兩兄弟挾著前兩場之勝的銳氣,留在府城再拼院試,誓要一舉入泮。他們暫住在府城裡趙家大哥趙應世給安排的客棧,用心背記新年裡大哥給他們改過的文章,緊張地等待最後一場院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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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下旬,院試終於也結束了,兩兄弟同時上榜,立刻給家裡、給京城寫信報喜。

崔家立時備好了鞭炮、酒食,請鄉鄰親友們都來慶祝,只差沒敲鑼打鼓地把這兩位新秀才從永平府迎回去。但他們的兄長卻根本沒收著信,也沒關心一下聽話長進的弟弟們,因為崔燮二月初八就被關進了貢院,以翰林侍講身份充任了詩經房同考官。

這場會試的主考官正是他老師李東陽,副考是同為侍講學士的陸簡。崔燮是沾了老師的光,年紀輕輕就要給人當房師了。

但正因他是借老師的光超拔上來的,更得賣力幹活,選出真正的才子文章,以免有人抓著他的不是,往李學士身...上潑髒水。為此,他拿出了當年衝刺考試的態度,從二月初九晚上拿著第一份卷子起,就沒在三更前闔過眼。

每日三更睡、五更起,手不釋筆、眼不離卷,忙到連王守仁、祝枝山這樣的名家都顧不上問一句,更不必提家裡的兩個弟弟了。

——就是想到也白搭,進貢院卷房之後,就連簾外巡視的同僚都不能跟他們說一句話,何況是家裡人呢?

崔燮每天熬夜看卷,又吃著閱卷官特供的精緻酒膳,一不小心竟胖了幾斤出來。幸虧晚上在臥房還能練深蹲、卷腹這樣動靜小的運動,不然說不好這小一個月下來還能不能看見腹肌。

饒是這樣,他也感覺臉胖了不少,紅光滿面的,跟那些熬夜熬得兩眼發青的考官相比,顯得不夠敬業。

到了對讀填榜那天,崔燮座在下手同考官席上,細聽著對讀官一句句對念朱墨卷,尋找自己熟悉的名字。

卻不料聽遍了二百九十八張卷子,都沒有王守仁之名。不只王守仁,連他從鄉試認識回來的祝枝山一行也全都沒取中。

崔燮簡直痛心疾首。

可惜這倆人一個學《禮》,一個學《易》,卷子都沒落到他這一房,不然他肯定得仔細判兩人的卷子,挑出裡面的精華文句,用力推薦他們!

王守仁落第之事不只他一個人可惜,填完榜之後,翰林院教過王守仁讀書、看過他格竹子的長輩們都有些可惜。

必是格竹子格病了才沒考中的!下一科定然就中了!

王狀元倒很看得開這事,都沒耽擱給崔燮趕稿,交稿時還豁達地跟他們師徒說:“會試憑的是天命,我不也是落後於喬兄兩科才中了頭名?這孩子說不定與我命數相同,今科就不該中,得遲兩科才到火候呢。”

謝遷與他同窗讀書、同科中舉、同做了狀元,才學不分高下,中試卻有先後,豈不就是命數使然。他兒子也隨了父親,難免要多進幾回場。

李東陽便安慰他說他兒子必如其父,下科當奪魁首,揹著他又叫自家弟子私下勸勸王守仁,叫他不可為一科失利而摧折了胸中志氣。

崔燮託著厚厚的書稿說:“老師放心,守仁賢弟不是那樣的人。弟子這邊剛收來舍弟來信,說是都已取中了秀才,我正想搬他們進京來議親,等略安頓了家裡事,就去找他說話。”

李東陽算了算他那弟弟的歲數,便點了頭:“你那弟弟都二十多了?若不像你這樣不方便娶妻的,是該儘早準備了。你可尋了人家?”

尋了,還是陸先生給他推薦的,自己同鄉同年的舉人楊承祺。

楊大人沒像陸先生那樣留在京裡考試,而是以舉人之身選官,現在已做到了永平府的理刑推官。他家女兒因守母孝留到了十九,不大好出嫁,其實是個溫柔賢孝的姑娘;做丈人的又跟陸先生一樣清廉莊肅,管得住姑爺,跟崔衡實在相配。

這年頭結婚相的多半兒是翁婿,崔燮也不能免俗。他看上了弟弟未來的岳丈,楊大人中意了未來女婿的大哥,兩人一拍即合,就能把婚事定下。

父母訂親不經過子女是常例,崔燮表現得更突出一點——他連父親都沒經過,從頭到尾都由自己包辦。從貢院出來後,他一知道兩個弟弟都中了秀才,就立刻寫信跟楊家說了自己的求親之意。

楊家回信回得極快。

楊大人就在永平,看了府試榜,知道崔燮兩個弟弟要考試,就親自去悄悄相了女婿,還尋知府要了崔衡的文章。崔衡雖說沒有十分的才具,卻是在小黑屋裡苦讀出來的,章句經注都極紮實,文章套路又熟,寫出來的文章也算可圈可點。楊大人見他是個人才,又愛他的兄長,便不介意他是出婦子,願意和崔家聯姻。

崔燮十分看好這場婚事,楊家傳來一個“許”字,他就立刻派人去遷安告訴祖...母宋老夫人,請祖母親自主持,別叫崔榷鬧出什麼事端來,誤了崔衡這難得的好親事。

他這邊安排定了親事,便要去見王守仁,安慰他落第之痛,順便請他引薦祝枝山。卻不料王守仁完全沒受落第影響,心裡還牢記著他當初請求的事,這幾天裡已把祝枝山勸服了,帶到門上來拜訪他。

祝枝山是正月裡就進了京的,卻自負身份才華,沒直接上王家,還是王守仁在會試發榜時找著他的。兩人同是落第人,不過心態不大一樣,王守仁不為這一回失敗所動,祝枝山卻自負才名,有些窘迫,不願見人。

但他只是個荏弱書生,王守仁自幼學得弓馬嫻熟,長臂一揮就把他扯到茶樓裡,跟他談起了文教。

以戲劇小說教化人,移風易俗,人雖不在官場,卻也能揚他們讀書人一腔抱負。

祝枝山一聽便知,王守仁要跟他談的是錦衣衛。是以錦衣衛為名,從琵琶記到如今連載不絕的連環畫。

他年紀比王守仁大,今年已三十有三,經歷過的世情更多,甚至親眼見過京裡派出的錦衣衛抓走了當時權宦梁、韋二人派在江南撈錢的義子,十分清楚如今的錦衣衛比他少年時有了天大的轉變。而這轉變的契機,就和錦衣衛戲的流行抹不開關係。

他聽王守仁說了幾句,便笑道:“王年兄莫不是也有心寫一出錦衣衛戲,想拉我同你聯筆?錦衣衛戲如今是多為北曲,只一部《風起雲湧》兼用了南戲格式,卻仍是北曲北音。咱們蘇杭兩地是天下文章中心,倒也合該出一部自己的戲,只是我對京裡事不熟……”

他抬頭看了一眼王守仁,沒戴眼鏡的雙眼顯得有些散神,臉上卻散發著一股才子特有的驕人神彩,微笑著說:“王兄拉我過來,心中必定已是有了腹稿,何不拿出來叫祝某一睹為快?”

王守仁笑道:“小弟並沒有什麼腹稿,也不知道叫年兄寫什麼。說實話,我其實是受人之託,請祝兄隨我見一個人,幫他寫這等能移風易俗、塑造人性情的文稿的。”

祝枝山訝然:“原來不是年兄?不知是怎樣的才子,能有這樣大的器量,託得動王兄這樣的佳人做中?”

王守仁不好在酒樓中說這麼隱秘的事,沉吟了一下,祝枝山便含著疑慮問道:“莫不是那專做錦衣衛書的居安齋主人?”

若是開書齋的商人,他真要考慮一下了:“我自幼閒散,不愛受人拘束,家中也還略有些田產,不至於為了些金銀輕鬻文章。居安齋在京裡雖有名……”

卻還請不到他吳門稱名的祝枝山。

王守仁明白他未出口的驕傲,笑道:“我特地請祝兄來此,豈能是為一個書齋主人的託付?那主人不過是印書的人,要請枝山兄相助的卻是編書的人,不過他是當世奇人,不願以此邀名,只默默隱在後頭罷了。”

“莫非是抱石齋主?龍泉隱士?水西先生?”

祝枝山大驚,驚中帶喜,逮著雜劇、連環畫封面上的名字亂猜。王守仁自己還不知道那些作者是誰呢,便搖頭道:“他並非寫文稿的人,但那些才子都是感他誠心厚意,才肯為他寫這些東西的。祝兄不信可以隨我上門拜訪一趟,不是守仁過譽,那一位的確非凡俗人,凡見過他的人,沒有他勸不轉,留不下的!”

這真是實話——早兩年連王守仁自己都能叫崔燮幾十招內按住,跑都跑不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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