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三甲與銓選出來的三十名庶吉士中, 北人仍少,南人佔多數。絕大部分人都還在家主享受著假期,或是剛踏上回程的車船, 唯崔燮與郭鏞是北直隸出身, 給假期短, 兩個月假期一到就得早早地到翰林院入職。

郭鏞是庶吉士, 入了翰林院就照規矩跟著太子右庶子汪諧、左諭德傅瀚讀書, 不必尹學士過問。崔燮這個狀元修撰卻是要叫掌院學士尹直費費心,給他安排個職務的。

若是在恩榮宴前, 尹學士就敢安排他一個易出錯的職務,抓著他折把柄貶到外地去;可自打恩榮宴後彭閣老中風歸家,剩下三位閣老心裡總有些惴惴的, 怕叫他妨壞了。

就是萬首輔以一國宰輔之尊, 要斷他的姻親都是寫信囑他父親動手, 沒敢親自下手。尹閣老看著前頭這兩個例子,也不願沾這潭渾水, 便把他打發去修中秘書,只求他別在自己面前礙眼、別去天子面前招眼就是。

然而或許是崔燮的命太硬, 就連尹學士這點小小心願, 上天都不許他實現。

翰林入職後不久, 便是六月初三, 開經筵的日子。成化天子自己久不聽經筵日講, 倒記得叫太子努力向學, 看到翰林學士尹大人請開經筵的奏疏時, 每每得左右一聲:“太子,學業,如何?”

太子宮中沒什麼得力的大太監,一向是覃太監兼管,登時便應道:“太子資質聰明、讀書甚用心,課後仍常用卷自試,幾位先生都常贊其勤學捷悟。”

如今沒有萬貴妃與梁、韋二監煽風點火,覃昌與高太監都是力持正統之人,逮著機會就給太子說好話,成化帝對太子的感情也日漸親厚。每常聽了這話,也要誇幾句,賜些新書紙筆,以示慈愛。

這回因有新進士入朝,天子忽然想起太子還有幾位伴考成了這科的新進士,便多問了一句:“伴考人,有幾人,中試?若有缺,可再挑人。”

高太監方才沒得機會表現,忙趁這機會應聲答道:“回皇爺,這科得中的伴考學子計有崔燮、費宏、屈伸、鄭宗仁四人,其中崔費二人在三甲列,已授翰林職,屈伸亦選在庶吉士中,唯鄭宗仁在都察院觀政。”

崔燮也算是天子一手教養大的神童,還考中兩元,極給天子做臉,成化帝不記得別人也能記著他,特特撿出他來問了一聲:“崔燮歸來否?朕記得,他家不遠。”

自然是回來了,回京之後到處拜訪的那陣子就給高百戶家裡送過東西,其中還夾雜了些各廟裡求來的開光靈符。高百戶這樣的孝順兒子,自然得撿著好的給養父送去,還跟他提了提崔燮不能娶妻的傳言,高太監當時頗可憐了他一陣子。

連自己這樣的太監都要娶妻養子,享個天倫之樂,崔燮好好一個男兒卻只得單著過。年輕時還容易熬,到老了沒個貼心的孩兒照管著,可怎麼過呢?

高公公心裡憐惜他,在皇爺面前也不吝說他的好話:“崔大人家離得近,更兼急著替皇爺辦差,不肯耽擱工夫,上個月就早早到吏部報道了。翰林院裡因尹學士看他年輕,便叫他跟著幾位修撰讀書、修書,將來好替皇爺辦事。”

成化天子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尹閣老的安排,只又添了一句:“既已是修撰,可為展書官。”

天子雖不愛聽先生講課,可是只要經筵制度還在,有哪天再聽一聽的可能,就得往裡添合適的人——崔燮殿試那篇文章作得就好,能深徹洞察時弊、警策有力,觀其文知其人,正是適合侍奉天子左右以備詢問的才士!

其實今年的榜眼也是個少年俊秀的官兒,可惜家在江西,這兩個月且回不了朝,等他回來再做安排吧。

天子出言即是聖旨,高公公親自傳奉,尹閣老這個掌院學士也得憋著滿心委屈領旨。

他好容易把崔燮安置到最不容易出事的地方,以...為能壓他個十幾年再說,卻不想十幾天都沒叫他過完,天子就想起了崔燮,還特地把他提到個能面聖的職位上。感情他一腔心血安排都是白費!不用什麼李東陽李西涯的,崔燮自己就簡在帝心,單憑聖寵就能爬上來!

尹閣老默默吐了口血,看著在在旁跪接旨意的,年輕得耀眼的崔狀元,心裡橫生出巨大的不安。

他自己就是靠著中旨從禮部右侍郎一路當上翰林學士的,對“聖心”二字的厲害知道得尤其清楚;再看這個同樣憑聖心上來的後輩便越發警惕、越發不順眼,默默地動了打壓心。

原本只想叫他坐幾年冷板凳,等他自己耐不住轉住部院也就罷了,如今既生了這樣的波折,索性也不用熬著他,過些日子就給他個編摩謄寫制誥文章的機會。若是他自己不爭氣,寫出的文字裡有犯忌的疏失……

不過如今這任鎮撫使為人硬直,又似跟他有些交情,怕不能全聽內閣的。索性別鬧到要下錦衣衛衙門的地步,就在院裡處置了,叫他放個知州的外任吧。

尹閣老自己柔腸百轉地要搞宮心計,卻不料天不遂人願,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亂他的安排。

這回倒不是天子忽然想提拔崔燮,而是天子忽然患了洩瀉之症,病得氣勢洶洶,壓倒了朝中一切大事。

自打萬貴妃過世,成化天子雖不止一次覺著貴妃去了,他也不能獨活,可身體其實並無大恙,一向都是心病。這回的洩瀉之症卻是來得又急又重,天子從八月十三病倒,就一直沒能視朝,就連八月十五、十六在奉天殿的祭禮也不能行了。

宮中傳出來的中旨雖然一再說洩瀉已停,病體只需再調理數日,天子卻一次也沒再見過眾臣,反而下旨令太子暫代朝政,受眾臣朝拜。

從小長在周太後膝下,做了後宮寵妃權監多年眼中釘,在成化帝面前從未受過寵愛,對前朝臣子來說只是個代表國本、正統象徵的太子,終於從東宮走出來,站在御階上,初初接觸到了大明至高的權力。

從此再沒放開。

他的身體仍然削瘦單薄,穿著朝服接受百官覲見禮儀時,卻已沉穩而成熟,與從前坐在皇位上的天子一般威嚴端莊。

他在朝上的話並不多,處理政務時也處處依託內閣、請示天子,並不表示出太多自己的意思。但他的眼已看遍了朝中諸臣的心思做派,心中已在計劃著該如何啟用肯幹實事的老臣,改變這暗沉沉的朝堂。

內閣萬安、劉吉、尹直三位閣老敏銳地感覺到了改朝換代的氣息,上疏寬慰天子好生休養時,也順便暗搓搓拍了太子一記馬屁,說他視朝以來,中外“人心靡不寧妥”。

太子卻仍是謹守本份,看過奏疏後全不提出任何意見,只叫內侍依故例摘抄要旨,奉給成化帝閱看。

天子撐著病體回覆了這份閣老奏書,卻無力再看別人的。接下來兩三天,天子只照準了幾件依例祭祀神祗的奏疏,將永清、嘉祥兩位公主家人爭地的官司發給錦衣衛查處,就已耗盡了最後的心力。

八月廿一,成化帝已臥床不能起,也再不硬撐著叫太監往外傳“疾已漸減”“卿等少安勿慮”的太平言詞,而是把太子叫到床前,教導他為帝王之道。

成化帝臨御二十四載,說他有多麼憂勤國事自然不算,但他剛登基時確有名君之相,在朝二十餘載,也是精通國政,惟是後來不願意那樣勤政了而已。

如今大漸將至,成化帝望著和當年登基時的自己一般充滿雄心的太子,忽然憶起當年初做天子時的抱負,不禁抓著太子的手教訓道:“我兒要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凡有不決之事先請教內閣先生輩……”

太子跪在床前,感受著這一生中罕有的、也是最後的父愛,用心把他交待的東西記在腦中。

天子最後的清明都給了太子,對邵貴...妃、張德妃、郭惠妃、章麗妃、姚安妃……等寵愛的妃嬪卻沒幾句話說,對諸王也只有廖廖幾句安撫,便陷入昏沉之中。

二十二日,成化天子駕崩,太子於奉天殿祭告先祖,內閣奉上新制的遺詔,以大行天子之名頒行天下,令皇太子繼位登基。

雲板聲漫漫傳至四方,崔燮在翰林院值房裡聽了,也隨著同房的前輩站起來望向紫禁城所在的方向。

成化帝駕崩,從今以後便是弘治朝了。

當初他只把天子當成歷史人物攻略,回京那兩年甚至還算計著如何利用憲宗和萬貴妃之死賣布……

直到他盼望已久的新朝到來,他才意識到那位曾見過兩三面的皇帝不只是紙面上的歷史人物,他是自己真切見過的、給了自己諸多好處的人,而這個人剛剛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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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燮眼前驀然浮現出了那位曾不只一次見過,卻從來沒能看清其真容的天子,眼睛不覺泛酸,和身旁哀慟的前輩們一起舉袖拭起了眼淚。

院中諸人即刻換了素服、黑角帶,自轉天起皆晨起即詣思善門外哭臨,連哭兩天,哭罷回去也只能宿在衙門裡,不許歸家,飲食也不給酒肉。

到第四日,眾臣皆換上五服中最重的生麻斬衰,到思善門外朝夕哭臨。

思善門外鋪滿了白中泛黃的悽慘顏色,往日最風流的錦衣衛也是一般慘白。崔燮在眾武臣中費了許多力氣才找出了謝瑛,他頂著張比麻衣還要蒼白的臉,餓得臉頰微削,約麼是這一天哭得太久,眼皮都是腫的。但那雙眼被淚水洗過,眼神似比平常還要清潤,在昏暮之色中安撫般看著他。

崔燮無聲地注目於他,卻不能回給他一絲笑容,只是緩緩地眨了幾下眼,試著傳遞些連自己都不能說明白的意思。

三日後、再七日後,他們還要來思善門外哭臨,只希望他們兩人再見面的時候,模樣都能比現在好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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