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批考生離殿後, 所有試卷都已糊名分送到考官手中,因省了謄抄一步, 考生自己的字跡就呈現在了考官面前。故此閱卷中除了文章, 考生的字型也成了閱卷極重要的一環:字數過少的看都不看, 直接打進三等;塗抹過多的、字跡凌亂不清的視其文句落到二三等裡;唯有卷面、文章都好的才能進一等。

尹首輔總閱全卷,殿試次日一早,十二份由翰林、察院、九卿送上的佳卷都已堆到他案頭。尹直一一閱看, 先挑剔掉一半兒過於敢言直諫的, 隨手擱在二榜卷堆上頭,剩下的才拿去與三位閣老共閱。

他自度崔燮的必在這些落卷中,將這些推在二甲前列。這樣既省了萬首輔見著卷子不悅,又不失覃太監當日的託付, 叫崔燮高高地取個進士出身,皇爺自也不至有不滿意處。

可惜的就是從卷子上來看, 他趕上的這科的學子性情都過於直硬, 不夠委婉成熟,將來也難說有幾個能調·教成材,堪供他門下驅馳的。遠不如前幾屆萬、劉、彭三位閣老主持春試時取中的人才老實知事……

不對, 萬閣老那科也不怎麼清淨。

不單有個這科會試時給他添亂,推薦了李東陽弟子做會元的吳寬, 還有個後宅不修,縱容婦人誣害朝廷命官,逼得萬首輔與東劉閣老都要上本自罪的崔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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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崔榷!

那個崔榷就是這科叫他誤取作會元的,李東陽弟子的生父!以一人而貽害兩科座主、三位閣老, 這人也是空前絕後了!

他心裡怨念愈深,悄悄地把那幾份疑似崔燮之作的試卷又往下壓了壓,不叫他有機會點到二甲傳臚。

這邊安排好二甲試卷,萬安等三人已看完了六篇文章,共取中三份堪送到御前的,各圈了朱圈,連同剩下三篇一併給他這個總覽全域性的考試官過目。這些卷子尹直都看過,且能在三五十名中試舉子中簡拔到前十二之內的哪一份不是佳作中的佳作?縱有差別亦不過在毫釐絲忽之間,能叫那三位閣老聯手取中的,他也沒什麼不認可。

他取過三份選定為一甲的卷子看了看,見一份是論“帝王御極必體天道奉天心,肅臣紀奉天職”的;一份是論“帝王御世必文武並用,仁智相須”的;一份是論“人君當秉天下之大權成無為而治,人臣當明天下之大分建匪懈之功”的。三篇都是他看時也覺著文字最莊雅溫醇,析理精當,言之有物……最要緊的是沒有那些不稱其身份的諫言的。

他微微點頭,把剩下四份卷子壓到二甲卷堆上頭,將三等卷子分開理好,只取了第一等放在盤中,四位閣老親持到文華殿詣見。這一天就是擇頭甲三名進士的時候,成化天子再不愛見外臣,亦不免御臨文華殿,親見了四位閣老。

四人行禮已畢,尹直、萬安、劉吉三人各持便一卷,依次於御前誦讀。

“臣對:臣聞人君代天以理物,常秉天下之大權以成無為之治,人臣代君以協理,當明天下之大分以建匪懈之功……”

“臣對:臣聞帝王之御極也,體君道以奉天心,而後可以建久安長治之業。肅臣紀以奉天職,而後可以成內修外攘之功……”

“臣對:臣聞帝王之御世也,必文武並用而後天下之治法以行。必仁智相須而天下之治人以得……”

成化天子端坐於上,默聽三位學士以洪亮鏗鏘之音唸誦考卷,心中已有定見。

第三篇對策略偏重以獎懲之道,少言及如何拔舉人材,故偏於用而失於體,重於末而輕於本,答得不如前兩篇全面。

前兩篇中於選材、賞罰兩項講得都平衡,但文章內引用的典章也有上下之別:第二篇引用的典故少而精,如唐之試理人策,漢之封關內侯,都是舉前朝所行之政,可以為今日鏡鑑,舉材、考察之法亦詳細可用。而第一篇中所引典故雖遠多...於第二篇,卻多借前朝名臣之例,以一人之遇代朝廷治法,到底不夠全面。

而且三篇之中,以第二篇的文句最和音律,聲調起伏、抑揚頓錯間隱隱有歌詠之音,由眉目俊美、聲音洪亮清朗的首輔萬安娓娓念來,竟比另兩人讀的都似好聽些。

當然,這絕不是因為第二篇吹捧他比肩唐虞、遠邁周宣吹得最賣力,將內外之患推給有司諸臣任事不利推得最乾淨,更不是因為這篇在大結時只誇他“敬天法祖”,不覺得他還需要“持心無逸”“敬一無逸”的。

天子心中已排定了名次,等彭華唸完了最後一句“臣謹對”,便命覃太監取了三篇卷子親自過目。

三篇文字都是一樣整麗,通篇乾乾淨淨,全無塗抹,只在題目旁列著一串紅圈,看著就令人賞心悅目。選得三名這樣有才華知政事的一甲進士,將來留給後人,也算是他為君二十三載中為大明最後留下一批賢臣吧。

如今九邊外雖有些癬疥之患,但國中大體也算太平治世,英廟昔年失落的土地他也取回了不少,朝中又有他遺下的濟濟才士……總觀天下興隆之象,他也算未負烈祖遺澤。殆及千載之下,汗漫史冊之中,著史之人也該記他為一代守成明主。

且如今太子大婚,國本已定,他也能安心與貞兒重會於天上了……

成化帝想到太子,不禁又想起了自己打算留給太子的賢臣,垂眸望向幾位學士,緩緩問道:“可有,崔燮的,卷子?”

沒有,已經塞到二甲裡去了。難不成皇上看這三份卷子還不滿意,硬要點李東陽那個學生進一甲?

他雖說承恩入覲過幾回,也沒到了能叫皇上如此欣賞的地步吧?

尹直腦中飛轉著念頭,殷勤柔順地拱手詢問道:“陛下是要立刻取他的卷子來,與這三篇文章比較?還是先拆這三張,定了一甲的名次,待拆了二三甲卷子的糊名再取他的卷子來……”排在前列?

天子自忖在位二十三載,取士公平,從無偏私,並不打算為了一個略有喜愛的崔燮壞了規矩,便只說:“叫他們、依例拆彌封,不礙,一甲事。”

司禮掌印太監覃昌領旨,出去傳制敕房官依考官們排定的名次拆卷子、抄名貼,等天子御覽。

而尹直也去了一趟兩院掌院、九卿所在的值房,代傳天子之意,叫他們抓緊拆彌封,找出崔燮的卷子呈上。

雖然皇上自己說了依制而來,可他們能混進內閣的,哪個不是擅長體天奉君,又有誰真敢讓皇上依成例,等著卷子?而排名時,因皇上已提了崔燮的名字,諸位考官都得有點兒自覺,誰拆到他的就拿出來往前提提,總不能等皇上看了榜之後覺著不滿,親自給他改動名次。

他忙忙地安排好後面的事,又親往奉天殿宣讀名次。

卻不知為何,他進殿時,守在桌旁的萬首輔微見失神地看著卷子,連劉、彭二人道貌岸然的臉容下也隱藏著幾分異樣神色,彷彿不是很想看見那份卷子似的。

尹直以主考身份,是要將已拆封的三份卷子在聖前唱名的,故也沒太多時間琢磨他們怎麼了。他上前行了禮,便去拿那份叫天子親筆點了第一的卷子,展開卷面看向卷頭一直被彌封著的名字與籍貫、三代——

然後他的喉嚨也像被堵住了似的,怎麼也念不出那個名字。

天子不悅地皺了皺眉,示意太監催促他趕緊唱名。剛剛宣旨回來的覃太監又從御座前跑下來一趟,親自走到他面前,高聲叫了一聲“尹學士”,目光從卷面上掃過,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寫在卷頭的那兩個字。

崔燮。

永平府遷安縣人,國子生。祖崔玉,民人,父崔榷,雲南布政司左參議。

這名字多熟啊,宮裡都不只一次聽過,又不是取了什麼生僻的名字,這尹閣老怎麼跟念不出來...似的?

他奇怪地看了尹直一眼,這時候尹直卻似已回過神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念起了天子欽點的狀元名諱:“北直隸永平府遷安縣舉子崔燮。”

這下子連天子都有些驚訝了:“怎麼?他竟、竟是狀元?”

在天子心裡,還記著他苦巴巴憋出一首毫無詩意的應制詩的模樣,這才沒兩年,他的卷子竟就被幾位宰輔選中送到奉天殿,還被自己欽點了狀元?

難怪先生輩皆是一副驚異之色,今科的狀元也忒年輕了!

見天子也似有感慨之意,萬首輔忍不住趁這最後的時機勸了一句:“臣見這崔燮捲上題的年紀,今年才十九,實在太過年少。臣恐其心性未定、才學未足,若竟以未冠稚齡擔此狀元高名,易使其生驕惰之心。聖上若愛惜少年,不如……”

成化天子又豈是那等以一己喜好更改名次之人?洪武、永樂年間雖有因天子一念而提後面考生作狀元的,可那是兩位烈祖秉受上天啟示而特選人材,他在位二十三年卻從無以私心干擾掄才大典之事!

夫國家取士,必由文章,若文章好的不能取作狀元,還要這些考官做什麼!

他微微眯眼,看向尹直:“再念,榜眼。”

萬首輔當即默然,不敢再直諫。尹閣老可是靠揣摩天心上位的,見天子不悅,再也顧不得別人,捧卷念道:“第二名,江西廣信府鉛山縣,費宏。”念了第二名,也就不待天子催,取來第三份卷子念道:“第三名,四川重慶府巴縣,劉春。”

費宏這個名字聽著也略有些耳熟,天子垂眸看了尹直一眼,問了聲“費宏何人”。問罷忽然想起他似乎是個陪太子考試的國子監生,似乎還是個年紀輕輕的解元,順口又問了句:“那兩人,年紀?”

費宏今年二十,劉春二十八,一個在北京國子監坐監,一個在南監,都是極年輕有為的才子。

等尹直答了費宏的身份和兩人的年紀,他身邊的覃太監便連聲恭喜天子,賀天子與朝廷得了三位天姿卓越的少年才子。高太監也不甘人後地說:“今日狀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年紀相比較,是越年少的越有高才,可見我大明學子一代更比一代強,往後必當是滿堂俊秀,更勝於□□年間。將來這幾位少年進士正可輔佐皇爺七八十年,盡一身才學報答今日皇爺錄用之恩。”

天子雖然已不在意當多少年皇帝,倒也叫他逗得心情好轉,點了點頭,溫聲安慰剛被他晾在殿中丟了面子的萬首輔:“今科,先生輩,可謂得人。萬先生,讀卷,尤佳。”

萬首輔重重低下頭,拱手遜謝,把一腔複雜心緒都掩在高朗的謝恩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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