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戩是成化十一年謝遷榜的榜眼, 素有清廉之名, 唯名氣比不過捆榜在一起的狀元謝遷和探花王鏊,資歷才學卻也不弱於人, 更善點評文章。能得他贊一聲“華國文章”, 必然是辭氣發揚、典雅可錄的好文。

同房四位考官不由得放下手裡的硃卷、藍筆,也湊過來看了一眼。

“聖學講於昔……蓋帝王之有學, 所以維持此心而出治,道者也。”劉戩把卷子推出去,自己輕聲吟誦卷中佳句:“多少人寫聖學只能寫到‘敬天法祖’,幾個能寫出聖學即是帝王出治之道的?”

修撰曾彥細細讀完一篇,也讚賞道:“於今學子,大有連本經都不甚深讀, 春秋只讀胡傳,詩、易只讀朱注,禮只用註疏、書只學蔡氏……除了四書五經以外的典籍更是連碰都懶得碰, 能通背皇明祖訓的已算是用心的學生了。這舉子竟能把《洪武聖政記》記得爛熟, 單憑這份用心,便值得推薦。”

策問終究不是取士最要緊的一關,他好奇地往前翻著卷子,想看看這份卷子的經義題答得如何。

離得遠些的兩位考官還沒看完,拉著他的袖子叫他翻慢些, 劉戩索性將整篇文章給他們複述出來——他能夾在謝遷、王鏊兩人之間當上這一科的榜眼,自也是資質遠超常人之輩,過目不忘只是基本才能。

他便抑揚頓錯地複誦起來:“嘗以《聖政記》所載觀之, 廣大悠義,推隆孔子之教化;恍惚憂怖,申斥神仙之幻惑,必用正人以明樹藝,必斥饞邪以去稂莠,則道術明而人才辯矣!”

聽他念文章的兩位房考官也不禁點頭:

“誠可謂忠愛之心溢於言表。”

“的確是諷勸得宜,忠愛可式。”

字字句句都是勸皇上承天法祖,驅逐邪佞小人——比如李孜省、僧繼曉之類以神鬼之說矇蔽聖聽的小人。這樣忠正愛君之人,數年後必能成朝中有為之士!

曾彥也已翻到了卷簿最前頭,從那篇《子在齊聞韶》看起。

硃筆謄抄的文字間已用橫線斷好句,側列幾乎排滿藍圈,只偶有疏空。劉學士在卷後空白處批下了“聖人獨得之趣發揮殆盡,其所見亦深矣”之句。

他連判了數日卷子,好些的都是給個“渾然成章”“善發蘊旨”的評語,其實不甚相信劉學士那句“聖人獨得之趣發揮殆盡”,微微一笑,自己看了起來。

破題有“學之”二字,託挽起“三月不知肉味”一句,使其意思清朗,算得是讀出了聖人深致。但也不只他一個人能破到這步,謹則謹矣,卻不算獨得……

他一面細觀其文字,一面與劉戩的批語、圈點對照,覺著他評價給得略高。但看到一二比“想其慕舜之德,其心已極於平日;聞舜之樂,其身如在當時”之句,心中忽然掠過一絲念——以自己代入孔子,如自己身懷志慕舜之心在齊國聽到《韶樂》之音時,不正當有“身如在當時”之感?

他讀這文字都有“身在當時”之思,聖人聞聖樂時,又豈不會有如見聖德之感?

目光掃過下一行,恰又是一句極契合他此時心情的“故不徒聽之以耳,而實契之於心”,他驀地心生感觸,明悟了劉戩為何寫下“聖人獨得之趣發揮殆盡”一句評價。

能叫他這個考官都體會到了孔子當時的心境,這文的確稱得上“發揮殆盡”。且不只是發揮殆盡,聖人學樂時的心態不易知、不易言,這篇文竟能寫得如此深至,彷彿身立孔門之外而聞其音,可以一倡而三嘆矣。

他索性立刻取了筆,在劉評之後寫下了自己的評語,也不還他卷子,徑自看了下去。

第二篇《文武之政》也叫劉戩評得極高,評作“高識偉論、發為洪音,惟其沉酣古籍而心知其意也”。

曾彥再不像第一篇時那樣抱著挑剔之心,而是...拋開考官身份,就如平常有同僚介紹他一篇好文時那樣沉下心細讀。

這一篇破題破得平平,只是按著原題正破作“聖人對魯君問政,動以法祖之思焉”。然而一二比述文武之政可效法前代方策後,忽從平平敘理間拔起一句“蓋一代之治,必有一代之政,視世之所宜尚,因而制之”,陡然將文章格局識量拔到一個眾人難及的高度。

他看得酣暢淋漓,不忍釋卷,再三回味後才不得不佩服劉戩的評價:“果然是有高識偉論,辭氣清淳,與漁獵陳言、雕文錯彩者有薰蕕之別。”

憑這兩篇文字,他就不忍黜落這卷子了。

真有格式錯誤、塗改過多的,在謄抄一步就會叫負責謄抄的中書舍人們黜落,能到房師手裡的,必然都是文字端正,格式規整的好卷子,直接取中亦無妨。不過劉學士是嚴謹人,定要看到最後一卷才定去留,他也多看了幾篇。

看得多了,他也發現了崔燮的套路——幾乎都是正破題目,然後依著題意分比論述,最後甩一個反扣破題的大結。雖然格局有些模式化,但其文字上雍容莊和,議論層層環扣,周密精當,識量也總比別人高些,像是生在哪個世祿公卿之家,熟知朝政。

他自然不知道這世上有種叫人“鍵盤政治家”,也不知道這科會試裡混進來了個生在五百多年後的穿越者,只是越看越感嘆這個考生的識度不凡。

待看到《假樂》一篇以“樂化”入手的驚豔破題,他就再也不嫌崔燮套路了。

只能寫出套路的叫套路,能出眾人未發之新意,將最難寫的“樂”寫得別出心裁、明白深徹,他的格式便是文有矩度!

這樣的卷子不能取中,他這個房考官可以直接逐出簾了!

他不吝讚美地批下“樂最難言,樂以彰德之功,能發揮明白者僅見此作”之言,將文章品讀再三,又在空白處添上了幾個藍圈。

二十天的卷子判完,劉、曾二人同時向兩位主考官薦上這份卷子為本房經魁:“這篇雖是北卷,考生識量氣度之高卻不下於南方士子,文字亦莊雅雍容,頗有可觀處。詩經房中之卷雖有文采勝過此卷的,但論其見識之廣、忠愛之誠,能發經義深致之處,卻難有比得上他的。”

劉、曾二人與主考尹直都是科考大省江西考出來的,也算是有些同鄉之誼。尹直在閣中做到三輔,日夜想著再往前上兩步,正需要同鄉鼎力支持,兩名鄉黨合薦的卷子,自然要給些面子。

且這份卷子上印著“北卷”二字,北方學風遠遜南方,會試時取中的名額卻佔了百分之三十三,競爭並不激烈,取一張、黜一張卷子實非大事。

他有意賣個人情,便痛快地點點頭,將那份考卷取來擱在自己座前:“能得兩位房師力薦的,自當是可錄之卷,本官回去再細細批閱。”

副考官吳寬默不做聲,卻從案前取了那份卷子翻看,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什麼暗記,能讓三位江西考官合力擇定它。

——實在是他被首輔萬安萬閣老大手筆的作弊給作出陰影來了。

因萬安之孫萬弘璧就參加今科會試,萬閣老為了叫孫子中試,竟請旨令南北二卷各分其百分之二給中卷,使中卷取試之數每百人中得十四人。這種事都能做得出,朝廷掄才取士的威嚴幾乎蕩然無存,底下再有哪個官宦勳戚求到次輔、三輔頭上的,實在是一點兒也不希罕。

吳大人抱著為國家揭除奸弊的念頭翻開那份考卷,結果看到的並不是什麼做了暗記的文章,而是一篇篇文字莊麗、明瑩老健的八股,還有那篇警策有力的論題。

《君正莫不正》一題正是他出的,題目似易而難,難在脫陳腐氣,難在敢言正君心。而這篇恰恰沒從其他考生常用的“孟子三見齊王而不勸諫,以求去其邪心”之例入手,而是以一句“天下無心外之治”...入題,正君心處發揮殆盡,於“仁義”之心更是論得鞭辟入裡,可說是盡去陳言而意自明備。

文辭可取,立意可嘉,文中拳拳忠愛之心更是叫人激嘆欣賞!這考生不只沒有什麼作弊之嫌,更是國家取士最該當要取的忠直君子!

吳諭德暗悔自己誤會了兩位房考官,也錯度了這考生,重重蘸取藍墨,在四位房師判語後批了一句充滿期許的“他日格天事業吾於子拭目也,其毋負!”

他批完卷子,轉手擱到案頭,對尹直說:“下官方才已先看過學士容為經魁文章的這卷佳作,果然見其頗有可觀處。雖為北卷,其辭氣之清高、對經籍研析之專精卻絕不遜於下官先前看過的幾份南卷,足可見學士眼光過人。”

尹直正忙著從中卷中挑萬公子那份考卷,先沒心思看別的,聞言只淡淡一笑:“吳大人老於文章,眼力自然絕佳。你做副主考能力排南卷取中它,這文章豈有不好的?”

他把別的卷子都撂到一旁,先細細看過四十九份中卷,尋找萬弘璧的卷子。看過之後都覺得文章不像,為怕失漏,還去各房搜了落卷——總算搜出了那篇曾得他授文章作法,詞句熟悉的考卷,然後不高不低地塞到了一百一十名。

萬弘璧是首輔之孫,參加這科考試本來就是萬人矚目,他若取得太高,怕是要擔上物議的。何況這考卷是剛從落卷裡搜出來的,幾位同考官的圈點、評語歷歷在目,算不得什麼上佳之作,實在不好提到前頭。

他一個內閣大學士,簡在帝心,本就是有身份的人。哪怕承了萬首輔提攜他入閣之恩,也不能像下面小官似的,為了巴結首輔無所不用其極,要是放得太高了,他自己的面子和文人清傲之心也過不去。

正因萬弘璧的卷子叫他塞到了中試的卷子裡,對別的卷子他倒判得公正了許多,大都按著房考官所薦的排卷。只是又格外有心地多搜了一陣落卷,搜出兩份文字頗佳,卻因考官忙亂中出錯沒取中的考卷,都將之高高地提到前列,作個取士公平的模樣,好堵同考官們的悠悠之口。

不過看到同考官與副主考一併舉薦,他自己也容為經魁的那份詩經房卷子時,真輪到他胸口發堵了。

那卷子是文辭莊麗不假,是深研經義不假,是忠愛之心不假……

可他也太勇於直諫了!

但看策問第一題裡,論“齊家之要”裡那段“令獨密於宮闈,法常嚴於內侍”,“匹配之重,內治之嚴”,簡直就像看見了李東陽前幾個月請天子規整內庭,抑后妃內侍之權的那份諫章,怎麼這麼叫人堵心呢?

可他剛剛已答應了兩位同鄉要取用這份卷子,副主考吳寬又一口一個“大人容為經魁”,且這捲上字字句句的評語,都寫著“宜取以薦”“主司得之良以自慶”之句,他若硬黜了,豈不又要引來眾人非議?

尹直咬了咬牙,吞下這份上賊船般的苦澀,暗暗冷笑了一聲。

索性他就當一個愛惜人才,剛直忠正的考官,如這些人之願,高高地取中他,叫天下才士的目光都落在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北籍考生身上——自然就掩過萬閣老之孫上榜之事了。

他就在考卷後寫下了“考試官學士尹批:詞簡意足可取”之句,與前幾份佳卷單收在了一處,與監場官共定名次時,索性將這份卷子推為第一。

一份北卷力壓南方諸才士,這才是大明立國以來未有之事,且看這舉子擔得擔不起這份高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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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點評來自明代進士登科錄,0506兩本為主

我傻了,看了那麼久清代硃卷彙編,怎麼還會覺得卷子是藍筆抄。判卷是紅筆...( _ _)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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