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政大閱諸生之後, 崔老太爺的壽辰也就在眼前了。

崔家裡一天天忙著準備壽宴、搭戲臺, 還單在一間小院裡搭了灶, 請城關一間好酒店的廚子來做席面。下人們自打叫錦衣衛上過一回門,老爺又叫發到了邊關, 都夾著尾巴過了一年的日子。如今少爺有了出息,他們也算終於走出了陰影, 都打了雞血似的賣力幹活, 盡心籌備著這場託名壽宴,實則是慶賀他們大公子攀上太子的喜宴。

崔燮與雲姐、和哥各邀了相熟的親友, 又給老家發了幾份不求回應的帖子。因著崔參議不在家, 他們家也沒有一個有官身的人夠得上和他原先的同僚來往,就沒給那些人遞過帖子。倒是也邀了左鄰右舍, 請人家若有空就過來喝杯喜酒。

那些鄰居雖然跟他們家相處得不差,可這一排住的多是些低階官員,有幾家就在部院任職。崔參議當初是惡了兩位首輔才被發配到雲南的,他兒子再有出息也是在國子監的出息,別人只知他有這麼個老子, 也不大敢和他們交往的太親密。

人家顧著多年鄰里的情份, 倒也遣家人、妻小上門來問候,送了禮,只是當家人都不肯上門慶賀。

崔燮早知道會有這種情形, 凡有來送禮的都叫家人登記下,等著往後年節還情就是。

雖然客人少,他還是向學裡請了一天假, 好在家主持這場壽宴。畢竟崔家上下,如今只有他一個男丁支撐場面,他若不在,滿院子老弱婦儒也無法待客。

他這回請假既然是有正經事要做,國學裡規矩又不比早年嚴苛了,林監丞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準了他的假。

到得初九那天,崔家上下都換了新衣,院裡掛紅披彩,裝得像過年似的。一大清早,計掌櫃便引著戲班子的人來了家裡準備。

這班子正是他們捧紅的三國班之一,唱貂蟬的那家福壽班。他們家不僅能唱全本的《錦雲堂暗定連環計》,還會唱《關大王月下斬貂蟬》。班裡有個正末唱關公唱得極好,扮起來高大魁偉、一身正氣,雖不一定比得上老三國裡的陸樹銘老師,但也廣受京師人民的好評。

崔燮只說武戲熱鬧,老小都愛看,那些美人兒戲不好叫鄰居和孩子們看,便點他們家來唱《關大王獨赴單刀會》。

那福壽班只見了計掌櫃一面,便也不爭要唱什麼,不爭定錢多少,巴巴兒地推了幾家富貴人家的邀請,一心給崔家唱戲,期盼他家能給自己弄些新妝容、舞臺效果。

可惜崔燮一向忙著考試,分不出心設計什麼特效,只把寫給高肅的那份舞臺佈置指南刪刪減減扔給計掌櫃,叫他教戲班在臺邊佈置幾個人力鼓風機和打光板做效果。

開戲班的薛老闆聽了計掌櫃的指劃,自己便在露天戲臺上練了好幾天打光、吹風,吹得人人都衣襟飄飄,恍如仙人。到崔家試演的時候,還向崔燮陪笑著問:“這些孩兒們都在家裡胡亂練的,技藝不好,怕叫客人們恥笑。公子是讀書人,見多識廣,定是能看出咱們有什麼不足,再教我們練好些的?”

崔燮看著臺上正末叫打光板反照得都要糊沒了的臉,搖頭笑了笑:“這麼打光,容易顯得妝容太淡了,怎麼的把他的眉毛眼睛加重些,拉成往上斜的樣子,眼睛畫成個細細長長的鳳眼才好看。”

他回頭看了跟在身邊的小廝一眼:“你去錦榮堂一趟,讓他們拿些胭粉、眼線過來,幫薛老闆他們上妝。”

戲班裡的旦角們早都畫上了眼妝,聽聽就懂了他的意思,上前幫著正末修了眉毛、畫了長眼線,在眼角填上散粉,弄成個往上吊的飛眉鳳眼,微微一眯,甚有威嚴。

戲班老闆推了別人給他家唱,為的就是得些這樣的好處,捧著他說:“公子果然是知戲懂戲的風流人物!旁人再沒有能弄出這些的來了!”

崔燮微微搖...頭:“我倒沒看過什麼戲,但偶爾也去過關王廟,裡面掛的、塑的關大王都是細長的鳳眼,因此看你們這扮像便覺著不像了。”

薛老闆忙陪笑道:“是小的失言了。其實小的也早該想到叫他們改妝容,只是如今京裡興看美女戲,神仙戲,哪個肯看正經武戲的?何況這些人都是硬扎硬打練出來的,自恃本事,不愛扮那花俏……”

想當初唱三國的都是要聽《三戰呂布》《燒博望屯》《單刀會》《飛刀對箭》的,如今都改聽居安齋五美戲或是西遊記了,為的是愛那雲霧繚繞的仙氣,真美人與畫美人調換時的豔色。這些透著多年苦工的打戲倒沒人看了——

約麼也就只崔監生這樣為了孝敬老人,不趕時興的人家才會點武戲了。

他眼見著戲苑風頭變遷,不禁生出了點兒滄海桑田之恨,在臺下咳聲嘆氣。崔燮轉過身後,卻也暗暗嘆了一聲:這麼一家家地教人怎麼佈景、化妝也太麻煩了!等他考上進士,就出一套《戲臺佈景教程》《燈光設計教程》《戲劇化妝》《雜劇精品案例》……

正好這些日子為給太子出卷子,他也在祭酒面前混了個臉熟。將來他要真寫出這套舞臺佈置教材,說不定還能請祭酒寫個序,提提身份呢。

他把戲臺交待給計掌櫃和崔啟他們盯著,他自己則進了二老堂上看宴會的佈置。如今天在春天裡,風稍嫌冷硬,他便叫人包著廳堂外搭起了一片紙廊,中間突出一間紙閣,門開在兩側,又保暖又防風,不用擔心老太爺在宴上受風。

廳上已搭了五張八仙桌,宴席的選單就寫裡頭茶水間的牌子上,用的是十二碟六簋六點心的正宴規格:除了京裡常吃的羊肉、套腸、雞、鵝肉,還添了方夥計他們從福建帶來的幹參、魚翅這樣的精貴南貨;酒是謝家搬來的蒸釀高粱酒,比尋常米麥釀的燒酒更濃香甜鬱。

男客這邊人少,中午幾乎純是自家人吃。崔燮親自服侍老太爺用飯,就叫管事、掌櫃們也在下頭開了一桌。

女客那邊人倒還多些,足足湊了三桌,用的是果酒。宋先生幫著老夫人招待鄰居家的夫人,雲姐自己招呼小姐妹們,請了兩個女先兒說書,清唱幾套祝壽的套曲兒。

雖然客人少些,倒也是熱熱鬧鬧的,弄得像個過壽的樣子的。

到得下午,戲班便排唱起來了,絲管聲隔著紙閣和緊閉的窗戶影影綽綽傳進廳堂,倒顯出一股纏綿嫋婷的別樣清音。

這是崔家一年多不曾有過的熱鬧,到國子監生放學過來,還應會更熱鬧。崔燮看著庭前不甚高大的簡陋戲臺,微微一笑,走到門口等著迎候客人。

絲竹鐘鼓聲從院內傳出,他穿著一身大紅的新衣站在門口,眉眼間笑意盈盈,簡直像等著迎接新娘子的。

可惜這壽宴上不會有新娘子來,最早來的竟是張齋長一家,全家乘著大車來的。崔燮引著他們到後院下了車,到正堂見老太爺和老夫人。他家一女二男偎在父母膝下,也都乖乖地行禮,規矩周全,和上回見面時一樣討人喜歡。

他這回早早備下了給張家兒女的禮物,每人送了一個荷包,裡面有打成花生、蓮蓬樣的小銀錁子,正是給小輩的東西。張夫人這回倒沒戴帷帽,露出一張溫雅的臉龐,笑著叫三個孩子叫世叔,謝過他賜禮。

張小姐生得秀氣,倒隨她多些,人也端正有禮,客客氣氣地朝他一福身;兩個男孩倒有些調皮,笑嘻嘻地說:“姐姐跟雲姐姐好得像親姐妹一樣,我們也該是弟弟,怎麼就成了侄兒?”

張齋長似乎想管管他們,伸出手來又捨不得揍,苦笑著說:“這兩個孩子都叫他們的娘慣壞了,回頭非得狠管他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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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張齋長教訓孩子時臉上連點兒顏色都不捨得掛,真不好說是這孩子叫誰慣壞的。

崔燮叫妹妹帶張夫人母女到後院...,把張齋長父子讓到堂前,命人上了泡茶給他,又叫做奶茶和點心給兩個孩子。因怕他們待著無聊,還叫人拿了彩圖版的三國和換裝套卡來給他們玩。

兩個孩子頓時不無聊了,湊在一起翻著書頁兒看關羽、張飛、諸葛亮……倒是坐得老老實實的。張齋長嘖嘖作聲,罵兒子:“哪有到別人家做客,自己拿著書看的?快過來服侍你們爹跟世叔說話!”

他這麼說,算是真放下暗藏的一點把崔燮招作女婿的心思了,只當是個能登堂拜母的朋友相待。

崔燮按住他,跟兩個孩子說:“你們儘管玩就是了,別拘束著,看書累著就去院子裡轉轉。”

張齋長搖著頭說:“和衷你真個是不曾成過親,哪兒能這麼放縱孩子?這倆小子跟活猴子似的,緊管著還管不過來呢。”隨口說了幾句育兒經,又便打趣地問:“你是怕我們這群人不來怎麼著,當主人的不在家佈置,竟急的要到門口兒抓人了?”

崔燮笑道:“早上來拜壽的鄉鄰都走了,只等著齋長這樣的貴客蒞臨,等得我心急如焚,可不得出門站站。好在張兄不是外人,不用我在這兒陪伴服侍,你若無聊就到院裡聽戲,我再出去候候別的尊客們?”

張齋長笑道:“什麼尊客,不過是咱們天天見面的同學罷了!我也不是什麼客,用不著你陪著,看你這麼坐不住,倒是我陪你在外面候候?”

同學當然不是尊客,他在門口兒候著要等的也不是同學,而是那個誰啊……

他笑了笑,起身說:“哪兒有叫客人幫著待客的。張兄且安坐,我叫崔啟先陪陪你,待同窗們都來了再回來。”

張齋長還欲留留他,正巧剛要說話,外頭就來報有客上門。崔燮親自出了二門相迎,結果迎來的仍不是自己要等的人,而是誠心堂的幾位同窗,以甯齋長為首,幾人坐著一輛大車過來的。

崔燮打點起精神接待他們,叫福壽班的人即刻開戲。

場上聲音起、燈光照,畫著濃妝的魯肅出場唸白,幾臺鼓風機照著他的袖子吹,吹得他大袖飄飄,真似魏晉風度。臺下幾個監生頓時一陣喝彩,笑著說:“每回在和衷家看戲都與別人家不同,真似仙家戲苑。”

“不錯,每看著和衷在學裡抄筆記、作功課的模樣,都以為他是個不通庶務的書呆子,誰知道他家裡樣樣都比外頭新鮮!”

“豈止戲新鮮,他家這個奶茶也比外人家做得好。我從外頭攤子上也喝過,說是正宗的五美大選用的奶茶,喝著就淡薄許多,沒有這個香味。”

“回頭得叫和衷……和衷呢?”

幾位同窗回頭滿場尋找,卻都找不見崔燮的身影。張齋長站起身來勸道:“他家裡人手少,自去門口迎客了。咱們這些人難道還要他招待嗎?都安安生生地聽戲罷!”

老太爺老夫人也在廊下紙閣裡聽戲,聽到書生們誇讚自家孫兒,都頗覺與有榮焉。見這群人要找他,便叫崔梁棟來,吩咐道:“你去替燮哥在外頭迎客,叫他也坐坐,跟監生們聽聽戲——好熱鬧的關王爺戲,咱們有不少年沒聽著哩!”

崔燮站在門外連線了幾趟人,幾乎把自己灑過帖子的都接著了,卻總沒有自己亟盼著的那身影。崔梁棟過來接他時他還不想走,可天色漸晚,他得主持開宴,不能耽擱了同窗們晚上回去住宿,也不得不走了。

他白天的激情和喜氣都化成了擔心,皺著眉頭想著:該不會錦衣衛又安排什麼臨時工作了吧?還是宮裡出了事?

謝瑛既然答應他要來,就不可能這時候放他鴿子啊。

他進去命人開了宴,託著酒鍾四處敬酒,代祖父招呼同窗,不時詢問祖母那邊少什麼,又叫和哥陪著張家的兩個孩子在小桌上自己吃喝。

雖然是這麼喜氣的宴席,來的人賀壽之外都明裡暗裡地恭喜...他得入皇上和太子的眼,前程可期,他卻依然沒什麼實質的喜意,一顆心都拴在了門外——

就在他不知第多少回南邊瞟時,門外終於有人進來,卻是他那小廝小松煙,白著個臉,拖著腿晃悠悠地進來,拱手低聲稟報說:“公子,錦、錦衣衛……謝大人,就、就是上回抄咱們……”

崔燮驚喜地“啊”了一聲,在他頭上輕敲了一記,低聲教訓道:“別胡說,那是當年在通州救過我一命的恩人!”

幾位坐得近的同窗湊上來問道:“怎麼了,怎地如此慌張?”

崔燮的笑容終於從臉上沁入心底,滿面泛著華光,說道:“不要緊,是有客人來了。我出去迎一迎,看看是不是我那恩人謝千戶。”

他幾乎是拎著小松煙往外走,同窗們看他腳步匆匆,打趣道:“和衷家真是高朋滿座,這一下午就等著大人們了吧?怪道你當主人的總在門口兒守著。”

崔燮推開房門,笑著說:“哪有的事,各位兄長不是我親自接進來的?大人們倒都是門子接的,可見我這個主人還向你們……”

正說著,門外就聽到一片不甚整齊的腳步聲,幾個穿著絲質長袍的人同進了院子。左手稍靠前一步的是個穿著雪白直身,頭戴三山帽,滿面笑容,眉眼溫潤俊秀的青年,進院位朝他點了點頭:“崔監生,謝某應邀而來為令祖賀壽,不想路上遇到李學士和楊舍人,晚了一步。”

這就是崔燮說的恩人謝千戶?

好俊秀的容儀,原只以為錦衣衛都陰禁詭詐,不是什麼好人,不想還有這樣的人?

滿屋的監生都站起身來,看著他,又看著他身邊的兩個人——

一個都不認得。

只能看出他們穿的是道袍,頭戴方巾,都是神儀清肅的文人。一個是從五品或六品的學士,一個是從七品舍人,都是侍奉在天子身邊的、極清貴的文官,卻不知為何跟著這個錦衣衛同來。

是單純的同路,還是他們跟這個錦衣衛也有交情?

這位謝千戶究竟是何等人物?

眾人一時叫這三人聯袂而來的模樣驚住,忘了行禮。倒是崔燮先從期盼成真的歡喜中醒過神,看見了他身邊的兩人——他只認得其中一個,就是未來閣老李東陽大佬。

他快步走出廳堂,先向三人逐一施禮,謝道:“學生不曾遠迎,有失禮數,卻不知李學士與楊大人怎會下臨寒舍?”

謝瑛解釋道:“我來時路上遇著李學士和楊舍人,他們碰上些小事,我順手幫他們處置了,為此耽擱了些時間。辦完事後我本欲自己過來的,卻不想李學士和楊舍人聽聞我要來給令祖賀壽,也要過來。”

李東陽問道:“怎麼?和衷敢是只歡迎謝千戶,不願見我們?”

崔燮自然連聲否認,忙招呼兩人入座,目光悄悄地落到了謝瑛臉上。

他是怎麼救的人,短短一下午就跟李大佬和他的小夥伴建立這麼深厚的革命友誼了?

謝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神情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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