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烈覺昌一隻手向上託著自己的腦袋,另一只手拿起一柄木梳一下下梳理頭上青絲,這臉上不但沒有半點不適感覺,並且還有閒心朝著面前的楊從循一臉愜意地微笑。

她這一笑,當真將楊相公笑得渾身冰涼,簡直就和囫圇個兒掉進冰窟窿一般。

得虧楊相公他先前《子不語》之類怪力亂神的雜書看得多,這才沒被一把取下自己首級的博烈覺昌嚇出心肌梗塞。

並且他還記得這麼一句。

《山海經·大荒西經》載: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慄廣之野,橫道而處。

在觀柳書院求學之時,楊從循還專門就這一句請教過先生:“請問先生,為何女媧之腸能夠化為神人,難不成這女媧大神已死?要不怎會肚破腸出而化人?”

記得當時書院講授‘經史子集’的白先生是這樣答覆楊從循的:“晉郭璞注云,或做女媧之腹。又雲,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神。”

得虧《山海經》是士人攻讀的諸經之一,問出如此離經叛道問題的楊從循這才沒有被白先生拿戒尺打手板。

然而楊從循的問題其實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回答,郭璞夫子註釋的那一段文字根本就是驢唇不對馬嘴,看似文縐縐地說了一通,半點沒回答出為何‘女媧之腹’能夠變成神的答案。

人們根本不關心女媧是人面蛇身還是古神女帝,也不關心化成神人的到底是女媧之腸還是女媧之腹,只想知道女媧之腸能夠化人的原理。

不過現在楊從循心中卻有一個狂放不羈的想法悄然升起。

也許‘女媧之腸能夠化神’的答案就在對面這個正舉著自己腦袋梳頭的博烈覺昌身上?

興許……她就是女媧之首?要不人家能把腦袋摘下來兩手捧著玩呢?

沒準人家還認識女媧之臂,女媧之肘,女媧脊背,女媧之腓(小腿),女媧的撥拉蓋兒(膝蓋)以及下柺子骨(腳踝)?

話說這真是三觀盡毀!

‘女媧造人’四個字掛在嘴邊多少年了,誰能想到這居然是個名詞?!

就在楊從循滿腦子胡思亂想之際,他身旁的小狐狸胡三突然撓著頭皮出聲發問:“那個博烈婆婆,請問像您這樣把頭……給摘下來,還能吃東西麼?是不是得先把頭按上?”

聽聽,這狐狸的腦洞也不小啊。

只見那顆託在掌上的螓首睜眼看了一眼胡三,另一只手梳頭的動作突然一停,接著就將手上的木梳舉到身軀腔子口處比劃了一下:“就這樣直接塞進去。”

“哎,直接塞?嚼都不嚼一下麼?”

“不用,反正我吃東西幾乎沒什麼味道。”

就見博烈覺昌衝著小狐狸一張嘴,從兩片紅唇之間擠出一小截灰白色的‘舌頭’:“這條是假的,不管用。”

當看到胡三一臉驚恐地用雙爪捂住眼睛之後,博烈覺昌惡作劇得逞似的“嘿嘿”一笑,抿嘴將灰白舌頭縮了回去,而後板臉說教起來。

“在轉生成女媧造人之前,活人必須採用自盡的方式逼自己的魂魄離體,這樣才能將魂魄轉附到這具‘造人’身上。”

“自……自盡?”

“當然得自盡了!你倆也不想想,從商末到現在,少說也過了兩千年,連青銅刀劍都鏽成一大坨,凡人肉長的身軀又怎能捱過這麼長的時光?”

說話間,博烈覺昌雙手將頭顱捧起,雙肘一彎就安回到腔子之上,接著又用纖纖玉指將皮襖豎領朝下一翻,登時就露出一截羊脂凝砌般順滑的玉頸。

只見博烈覺昌得意洋洋地用手指在脖頸上上下一掃:“怎樣?確實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吧?為了能做到這點,這兩千年我可遭老罪了。”

原來博烈覺昌當年嫌服毒自盡後原本那具身體瞪眼舌伸七竅紫黑的死法……不夠美,因此堅決要求咬舌自盡。

這樣待擦去嘴角的血跡之後,地上的屍體就如同熟睡的夢中人一般嫻靜,絲毫不會影響到她美麗的容貌。

儘管其他人都不理解博烈覺昌為何那麼重視一具在‘轉生儀式’後毫無用處,只能埋進土裡的軀殼,但這具軀殼畢竟是她博烈覺昌的‘東西’,物主人自然有最高處置權。

於是,博烈覺昌就這樣選擇了一種頗不尋常的方式終結了自己前半段‘生命’。

很快大家就發現博烈覺昌這樣做的真實用意。

剛一附身到‘造人’身上,博烈覺昌就迫不及待地抱起自己扔在地上猶自溫熱的屍體,旋風般跑去河邊。

於是,兩個‘人’就像一對孿生姐妹般緊緊相擁著坐在河邊照了一天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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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差點忘說了,博烈覺昌的‘造人’正是按照她本人真實的容貌製成的。

話說愛美愛到這種程度,古往今來也真沒誰了。

不過世事都有其代價,博烈覺昌雖然得到‘死’後的美麗,但卻因為‘死’前咬舌這一口咬得太深,最後傷到了與舌脈緊密相連的生魂,也就是三魂七魄當中專門負責嘗味的吞賊(ze)。

以至於魂魄附身到‘造人’身上後,飯菜吃到嘴裡總是寡淡無味。

好在無論是生前還是‘生’後,博烈覺昌她不是隨軍作戰就是藏身深山,這生活條件都講究不到哪裡去,能放在飯菜中調味的攏共就只有一味鹽巴。

因此她就對自己嘗味寡淡一事混不在意了。

(畫外忽有謎之音響起:難怪你老是手下格格們拿金換鹽的提議興趣缺缺,敢情是因為沒有味覺?!)

“只要能說服你娘轉生,她就能像我這般不老不死,上千年永葆青春韶華,並且你們母子今後再也不會有生離死別。不知楊郎君意下如何?”

“不如何!”

“郎君別急著拒絕,咱們打個商量?”

“沒商量!”

只見楊從循氣急敗壞地用手一指博烈覺昌:“居然讓人子勸告生身之母行自戕之舉?虧你還有臉自承當年親手撫養我娘長大!莫說打什麼商量,就算刀劍交頸相逼,也是絕無可能!楊聿堂堂七尺男兒,此生縱不能頂天立地,也絕不會答應如此喪心病狂的要求!”

然而那個被楊從循指面痛斥一通的博烈覺昌居然也不著惱,反倒將頭左右輕輕一晃:“不想答應就算了,你以為這‘造人’是隨隨便便就能弄好的東西麼?要不是看在替我族尋回‘七竅玲瓏心’這件大功的份上,咱也不會鬆口勻給你們母子倆每人一個‘造人’。”

只見博烈覺昌戲謔地豎起一根手指朝楊從循一晃:“兩千年來,我已經見過太多開始像你方才那般滿不在乎,等到壽元將盡百病纏身之時才追悔莫及地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出手幫其轉生的人。”

說著說著,博烈覺昌突然抿嘴衝楊從循再次吐出那條灰白色的‘舌頭’:“實話告訴你,‘造人’雖然永生不滅,但凡人的魂魄卻會隨著活人的軀體一起‘生老病死’,變得一天比一天殘破。這魂魄只要殘破了,就算再完好的‘造人’也不能彌補缺憾……我想你應該還沒忘記這條不中用的舌頭吧?”

說完,博烈覺昌抬手將楊從循指到自己臉前的胳膊往下一壓:“轉生儀式越早進行效果就越好,先出去找扎克善敘敘離情天倫,順便也好好考慮一下咱方才開的條件。反正……我有得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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