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十三章
【任何一個生命，它的最佳改造時期，都是在其誕生之前。這是一條定律。在沒有真正誕生之前，每一個生命其實都充滿了不確定性，他們本都可以擁有無限可能的。但是在他們降生的那一刻，神扼殺了那些可能性，迫使著生命向著唯一的道路走了過去。這難道不是神明的過錯嗎？而我們巫術的一個目標，就是要將這種可能性重新展現出來。
惡魔的魔力吸收體質，應該是最接近神的體質了。如果想要創造出一個擁有無限力量的新的神明，那麼，惡魔就是一個最佳的實驗方向。比起用巫術來改造自身，或者用巫術來製造一個惡魔更令人心神嚮往。】
————出自《巫術鍊金日誌》。
艾賽亞幾乎能記得從小到大的所有事情，從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開始。
他的母親是一個棕發的女人，模樣雖然還算清秀，但卻也稱不上是美貌。從這一點來看，艾賽亞和她長得的確是不相像的。
而在艾賽亞的記憶中，印象最多的就是她背對著自己熬藥的場景。微微佝僂著背，嘴上唸叨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就像是一個有些詭異的但又虔誠的信徒。
然而這些藥並不是給艾賽亞的，是給她自己的。
似乎，從艾賽亞一出生開始，這個女人的身體就不怎麼好了。她的臉色總是像常年不見光一樣得蒼白，還是不是會咳嗽，讓人害怕她會把肺都咳破的那種咳嗽。她差不多是兩天喝一次藥，而每一次喝完藥之後卻也沒見得有什麼好轉，那些藥似乎是加重了她的咳嗽，但是又維持住了她的生命。
她熬的藥也是有些奇怪的，至少艾賽亞並沒有見過其他人喝過這種型別的藥。當他發問的時候，女人會告訴他，這是她故地的一個老方子，雖然知道的人少，但是卻也還一直有人使用。艾賽亞便也就不再問了，儘管他知道因為這些藥，他們二人已經惹上了不少非議。
但是，在艾賽亞第一次被村裡其他的孩子砸傷時，女人見到他身上迅速癒合的傷口時，手中的藥雖然吃驚地掉在了地上，但是一向蒼白的臉卻是露出了激動的紅暈。
艾賽亞還記得當時那詭異的場景。對方似是著迷一般地撫摸著他已經癒合的皮膚，用一種狂熱又隱含嫉妒的神情說道：“你知道嗎？你就是為了偉大而生的，真正的偉大！而你又還是我的孩子……”
當時對方手上的指甲劃過皮膚的尖利觸感艾賽亞現在都還記得，他在那時候第一次有了一個意識。
他，並不正常。
而在那一次之後，艾賽亞便發現，他的母親沉默寡言的時間更多了。她一般會整天呆在屋子裡，而一旦出門卻又是一整天都不會回來。
村莊裡的人說他們兩個人都是怪胎，而村裡的小孩則是嘲笑艾賽亞是個父不詳。他們會意圖揪住他的黑髮，而在被艾賽亞躲開之後，就會說他之所以是黑髮，肯定是因為他是惡魔的孩子。
在一開始艾賽亞還曾經在意過、逃避過，但是在不久之後他就也不會理會了。因為他已經發現，自己關於憤怒傷心這樣的情緒，正在逐漸變得越來越薄弱。他不再理睬旁人，每天的生活就好像只是在消耗時間一樣。
而這種無聊透頂的日子最後被他檢測出屬性而打破，他的母親當即就有了反應。她在彼時將艾賽亞帶回了家關上門，似乎在多年之後才終於再一次重新正視了他。
她兩手捧著艾賽亞的臉，眼神卻是沒有一半母親會有的擔心憂愁等情緒，而是好像在透過他看著什麼。眼神中帶著一種難以消散的固執。她手上所用的力度卻使得艾賽亞的臉頰上一下就出現了好幾個指甲印，紅色的印記烙在臉上，生生地疼。
“艾賽亞，快走！不要再回來了，走得越遠越好！”他的母親這樣說著，原本還算平靜的表情在這聲音中變得越來越扭曲，“不過你要記住，終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拜倒在你的腳下！而我，我還是你的母親！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哈哈哈哈哈……”
對此，艾賽亞最後的印象，是一片大火。
沖天的火焰，將整個天空都染紅了，似乎連世界都被火焰蒸騰得扭曲起來。而這一把火，卻正是他的母親點的。她不容置疑地拽著艾賽亞將他丟到了村莊旁邊的樹林裡，自己則返回了村子，帶著火焰一起，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兒子要怎麼樣才能在這種情形下活下來。
她在火焰之中的身影形同魔鬼，火光之中她一個人的笑聲和村民的哭喊聲交雜在一起，成為了艾賽亞當天最深沉的記憶。
最終，艾賽亞原來生活過的村莊在這一把火以後通通變成了灰燼，而他卻是苟延殘喘了下來，就像是從灰燼中爬出來的影子，縮在角落裡卻從不曾真正滅亡，甚至，活到了現在。
那時候，他便已經隱隱有了一個想法。
自己被說是惡魔的孩子，或許並不是假的。畢竟他也從未見過那個所謂的“父親”，誰能斷定他就不是惡魔呢
而現在，艾賽亞靜靜地站在這只大惡魔前，他好像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將過去的事情記得那麼牢。
他在這時候才再一次懷疑起自己的身份來，“你說我不是惡魔，那我是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你是什麼鬼東西！”奧古斯塔斯憤憤道，“在我知道巫師那幫傢伙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神神叨叨的了，整天都想著要創造一個新的神出來。呵，這些兩面三刀的傢伙，一面奉承著我們惡魔，一面又想著奪取我們的力量。就是光明神殿那些虛偽的神官，也比這些該死的蛆蟲強得多！”
艾賽亞緊緊地攥住了手，他手臂上的血流得更加急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就是被創造出來的，所謂的新的神？”
“哈哈哈，新的神？什麼新的神啊，不過是他們這些巫師在痴心妄想罷了。神明是你們這些螻蟻可以企及的嗎？你知道在你的身體裡有什麼嗎？你有的是一個惡魔的心臟，小子。”奧古斯塔斯的話就像是在深淵中一字字喊出來的一樣。
“就是因為這顆心臟，我才會在一開始將你錯認為是惡魔。這些巫師可真是不知道死心啊，之前就是這幅德行，現在不知道都過了多少年了還是這樣。惡魔的心臟強大，卻不是你們這些卑劣的傢伙能夠擁有的！再說了，就是你現在有了惡魔的心臟又怎麼樣？惡魔的力量，流淌在每一處血液裡，不管為了製造你他們獻祭掉了多少惡魔，你也到底只是一個贗品而已。”
艾賽亞想到了自己之前從黑巫師處得到的巫術筆記。
原本他對於這本筆記的態度還是可有可無的，但是在翻看之後，一股微妙的熟悉感卻促使著他繼續閱讀了下去。
現在看來，很顯然他的熟悉感就來自於他的母親了。
他的母親，是一個真正的巫師，而那些巫術之中存在的那些條件、定律，都是她之前演示給他看過的。
【要創造一個神，就必須要在一個生命誕生之前開始改變。而要創造一個生命，則是要付出相較於這個生命幾倍、幾十倍的價值。而惡魔，是最佳的魔力容器，他們必定是最接近於神的種族。】
這才是真相嗎？他一直所不知道的真相。
“哈哈哈！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艾賽亞突然笑了出來，“就連我自己，也都是假的。可是明明我的血也是紅的啊，為什麼我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呢？”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是一個笑話。
他不是人類，最終連惡魔都不是，只是一個虛假的，被巫術製造出來的生命。
在自己的存在都只是一個虛幻的謊言之後，又還有什麼是真實的呢？
“可憐的蟲子，哈哈哈！看來你之前還什麼都不知道，我都要為你感到可悲了。”奧古斯塔斯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帶著憐憫，可又像是樂於見到此狀的邪惡，“可惜啊可惜，現在看來，你也就只能帶著這樣的憤恨死在這裡了。不然，我還真想知道在你出去之後會發生些什麼呢。殺掉那些骯髒的巫師吧！我就喜歡看這種自相殘殺的戲碼！”
“是啊，你已經看不到了。”艾賽亞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色。
他放輕了聲音，就像是囈語一般緩緩說道：“你知道在巫術中，巫師將自己改造成惡魔所用的最後的方法是什麼嗎？——他們會放掉自己的血，然後將它換成惡魔的。而一隻曾經作為惡魔軍團軍團長的惡魔，顯然對我來說還有點榮幸了不是嗎？”
奧古斯塔斯突然意識到了艾賽亞說這話的意圖，“什麼意思，你要做什麼？——如果你真的懂巫術，那你就應該明白，惡魔的血是有詛咒的！換血從來就沒有成功過！”
是，他知道，可是那也已經無所謂了。
既然他早已經身處深淵，那有何必再害怕跌得更深一點呢？不過就是死而已，或者，不過就是變成真正的惡魔罷了。
奧古斯塔斯被符文束縛了多年，而在空間裂縫中的這些日子顯然也削弱了他的力量。在意識到艾賽亞的意圖之後，奧古斯塔斯雖然想要掙脫，但是他身上的符文卻是將他越綁越緊，最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艾賽亞還留著鮮血的手按在自己的身上。
惡魔的血，原來和他們蝠翼上的火焰一樣，都是紫色的啊。
艾賽亞這麼想著，一邊則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惡魔掙扎的模樣。
此刻，對方深紫色的皮膚已經爆裂開來，從中湧出來的紫色血液就像是溪流一樣蜿蜒地爬過他的外皮流淌下來。而無數的小溪流彙集到一起，最終爬上了艾賽亞的腳尖。
吞噬，或許他會有這種力量的原因，就是專門為了惡魔而準備的吧。他的母親有預料到這一點嗎？艾賽亞不由自嘲地想到。
而在惡魔的血液透過皮膚進入到體內的那一刻，艾賽亞馬上就感覺到一股劇烈的灼燒感猛然從腳上傳了過來。就好像是有人在他的身體裡點燃了一把大火，他的全身血液都在沸騰，那種液體翻滾的咕嚕咕嚕的聲響都似乎可以清晰地聽見。
“你瘋了嗎？只要一點血液，你就會死了！”奧古斯塔斯咆哮道。
惡魔的血，對於其他種族來說，本來就是劇毒，斷沒有融合的一絲可能性。
奧古斯塔斯原本以為自己很快就能看到這只螻蟻痛苦地在地上打滾，然後血液乾涸而死去。但是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紫色的血液已經爬上了面前這人的半邊身子，但是對方雖然面露痛苦，卻依舊沒有將死的徵兆。
“不，這不可能！”奧古斯塔斯失聲道：“我們惡魔的血脈能力是神賜！它不可能被奪走的！不可能！”血液漸漸流失的感覺，終於讓這一位恐懼魔王也感受到了恐懼的滋味。
或許巫師們對於惡魔的崇拜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艾賽亞在痛苦中突然想到。
在惡魔血液進入他的血管之後，他就已經感受到了那一股力量。那是一種純粹的、幾乎接近於元素本身的力量。這就是當年惡魔與其他各種族相爭的底氣所在嗎？
越演越烈的痛苦開始使得艾賽亞的感官也變得扭曲起來，他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景象都變得有些模糊了，耳邊奧古斯塔斯憤怒又絕望的呼喊聲似乎也漸漸遠去了。而艾賽亞現在卻是根本分辨不出這到底是因為對方沒了出聲的力氣，還是因為他已經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了。
隨後，艾賽亞又失去了對於自己重量的感知。
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倒在了地上，但是身體傳來的飄忽感又讓他有了一種自己正浮在半空中的錯覺。痛苦感如今一消失，艾賽亞竟然恍惚覺得都已經找不到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東西了。
眼前的虛空還在，但是艾賽亞能看到的，已經只有那些星辰般的光點了。
他是不是要死了？惡魔血液的詛咒最終還是在他的身上生效了是嗎？
是啊，他不過是一個失敗品罷了。
可是他不甘心啊，為什麼他面對的就一定是這樣的命運呢？他還有太多沒有抓到的東西了。他還有一個現在也還會想起的人。
面前的景象似乎變得越來越暗，艾賽亞也感覺自己的思維正變得越來越混沌。
而在這時候，卻突然有一股光芒撕破了虛空，就像是一把利劍一般橫插了進來！
金色的光猛然照亮了艾賽亞的視野，他突然又能感知到痛苦了。那種猛然襲來的痛苦讓他反射性地蜷起了身子，而也正是這麼一個動作，視角的轉換讓他見到了一片衣角。
人無法真正知道光的存在是什麼。
因為你能看到它，有時候卻又不能看到它。你想要觸控它，卻只能發現它不能被觸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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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就是光，他看到了光。
模糊的視野中，一個人影顯現出來。她的身姿就像是森林裡晨風之下的光，是那一束從枝葉裡灑下來的暈染與縹緲。金色的光芒在她的身上流轉，艾賽亞能隱約看見她如同流金一樣的長髮，就像是光線所匯成的瀑布。
他是巫術所造出來的極黑，但是光明卻站在了他的面前並俯下了身子。
一個輕輕的吻落在了艾賽亞的額頭上，像是蝶翼輕輕地扇動，又像是晨露落在肌膚上的一點。
“睡吧，在晨曦到來之後，你將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光明誕生之際，所有的生命都跪下來仰望著這一個奇蹟。
天空第一次被染上了金色，所有的飛行者便都收斂了翅膀，將自己的頭埋在了羽翼裡。海洋第一次被染上了金色，所有的水族便停止了遊動，靜止般浮向水面。大陸被染上金色，上面所有的生命從此便只呼喊著一個名字，那就是光明。
自希望之中，光明神來到了這個世界。】
————出自《諸神傳說記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