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宋軒嗜甜, 衡玉開的藥方後續做了一些添改, 讓熬煮出來的藥沒有這麼苦。

熬煮出來的大半碗藥汁看著黑漆漆的,單是看著, 就讓人覺得口舌生了苦意。宋軒卻已經習慣, 端過一口飲盡, 原還想與衡玉多說幾句話, 但因為這一次藥中添了助眠的藥物,很快就有睏意上頭。

不用衡玉示意,貼身伺候宋軒的下人已經上前, 扶著他去歇息了。

等到宋軒入了內室, 衡玉也不在室內多呆,她出了房間,招了貼身伺候宋軒的一名僕人過來,“昨日軒堂兄可曾受了風?”

僕人垂頭, “郎君昨日興起,於涼亭內撫琴, 晚間似是有了些不適, 用的飯菜少了些。”

“你們可曾勸阻?”

這一句問話不辨喜怒,卻讓僕人惶恐到直接跪了下來,“回稟女郎君, 郎君興起, 奴才也無法勸阻。”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昨日還起了風。風雅之人愛風雅之事,衡玉可以理解, 但忘了自己身體虛弱就不能讓人贊同了。她瞥了臉上帶著惶恐之色的僕人一眼,命他起來,吩咐下去,“去取紙筆。”

很快,他就將紙筆拿來。

衡玉在原來藥方的基礎上再做添改,往裡面添了兩種苦藥。她擱下筆,放下挽起的袖子,將藥方遞給僕人,“軒堂兄如今染了風寒,我在裡面添了治療風寒的草藥。不過因為藥材有了調整,藥的味道也變苦了。良藥苦口,若是軒堂兄問起來,你就告知他我這一番話。”

晚間,宋軒用過晚膳後,僕人給他端了藥過來。

宋軒嗅覺敏銳,等僕人走進,他就聞出了藥的味道與往日似有不同。伸手接過已經放涼的藥,宋軒問道:“女郎君今日可是改了藥方?”

“回稟郎君,的確如此。”

宋軒點頭,端起來抿了一口。甘澀的苦味在口腔裡蔓延開,如果不是良好的禮儀滲入骨子裡,宋軒下意識就想要將嘴裡含著的藥吐出來。

勉強嚥下苦藥,宋軒咳了幾咳,端起旁邊的清水飲了幾口,才覺得好受一些,但眉心依舊蹙著,“怎麼如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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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君讓奴才轉告郎君,良藥苦口。”

“……”宋軒難得有些無語,他算是猜到了,玉兒定然知道了他昨日染了風寒的事情,這是在給他一些小教訓呢。

宋軒不由笑著搖了搖頭,緊蹙眉心,憋著氣一口將碗裡的藥全部喝完。一把將碗擱回到桌子上,宋軒又端起旁邊的溫水喝了幾口,再服用了蜜餞壓下口腔裡的苦味,這才覺得好受些許。

“將我書房裡王書聖那一幅真跡拿去墨軒苑給女郎君。”宋軒吩咐道。

這樣的苦藥,他可不想再多喝了。

衡玉還在用晚膳,素蘭就從院子外走進內院,將宋軒送了王書聖真跡過來的訊息告知她。

衡玉眉梢一揚,“王書聖的真跡可是軒堂兄最喜歡的一幅墨寶了,今日竟然就送給了我,雖有君子奪人所好之嫌,但既然是軒堂兄所贈,玉便收下了。派個人前去轉達我的謝意。”

素蘭瞥了衡玉一眼,見她沒有再吩咐的跡象,行了一禮就退了出去。

漱過口,衡玉想了想,命人去取些蜜餞過來。

醃製好的蜜餞酸酸甜甜,衡玉吃完一顆就沒再動碟子裡的蜜餞,用帕子擦了擦手。靜坐片刻,最後還是心軟了,出聲吩咐道:“將我書案上用硯石壓著的那一張紙箋拿來,尋個人送去給軒堂兄,就說這是新的藥方,午時寫的那一張就不用了。”

身後站著侍奉的兩位婢女,有一位款款退了出去。

素蘭抿唇微笑,“女郎君與軒郎君的感情真好。”她服侍衡玉多年,也就見過衡玉對老爺和夫人能如此上心了。

衡玉笑了笑,出聲問道:“我們院子裡可備有雪蓮?”

素蘭身為衡玉身邊地位最高的婢女,藥材這一方面雖然不是她管,但素蘭也陪其他婢女清點過賬目,想了想,回道:“夫人離開之前,給您留下了三朵。”

有雪蓮就好,這樣她明日就將雪蓮入藥,與其他滋養的藥材一道混合,製成藥丸,如此等宋軒身體不適時,可以服上一顆。

另一邊,宋軒的院子。

他聽完婢女帶來的話,不由搖頭輕笑。

線條柔和的側臉在燭光的映照下越發俊秀多情。

今年秋季,各地的收成有些不太好,雖然稅收與傅桓沒有太大關係,但也受到牽連,在宮中待了大半日,直到天色有些黑了才出了皇宮,回到傅府。

傅桓早知傅逸今日要去宋府,等他用過晚膳,正要派下人將傅逸找過來,傅逸已經先一步在院門外等候。

兩人入了書房,傅逸跪坐之後,便直接將今日在宋府的經歷全盤告之,就連他在聽到宋放提出的辯題時,最初的心理反應也說了出來。

傅桓認真聽完,朗聲笑問:“景初以為如何?”

“還是那句話,盛名之下無虛士。論起才學,宋安平與逸相當,倒是他的心境,要比逸要灑脫上幾分。”傅逸說這句話時,完全就是就事論事,推崇宋軒,卻沒有過分抬高,也沒有覺得自己不如人。

傅桓抿了一口茶水,對於傅逸的說辭還是很滿意的,他問道:“景初話中並無介懷,想來你也知道自己心境不如宋安平的原因了。”

“其一,提升傅家門第乃逸所求,而陳平宋氏本就是最頂尖的世家,宋安平沒有逸這份憂慮。其二,宋安平身體虛弱,不得大喜大悲,心境自然平和,逸推崇隱逸之風,卻不嚮往隱逸,反而追求入世。”

傅桓滿意點頭,“經此事後,你的心境定然更上一層,倒也不錯。”

頓了頓,傅桓問道:“那宋明初呢,你的話中並未提到她的表現。”

“她的確是沒有太多舉動。”傅逸認真回想,有些不確定道:“她似乎也是想多看看。”

傅桓起了興致,“看什麼?”

“看宋安平。”

宋禰回府後,命下人將衡玉尋來,開門見山道:“明初那裡除了桃花酒,可還有其他構思精巧的酒?我獻上去的桃花酒頗得陛下喜愛,他命我回來向你打聽一番。”

衡玉細想片刻,道:“聽聞陛下身子有些虛弱,我那裡釀了些給軒堂兄飲用的酒,酒性溫和,對身體也有好處,若是陛下感興趣,明初回去後便讓人送來給伯父。”

宋禰點頭,頓了頓,他又問道:“以前你父親給我來信曾經提過你自學過醫術,而且醫術頗為高明,在陳平一代也有些名氣。伯父聽聞你給你軒堂兄開了藥方,他飲用已有月餘,依明初看來,他的身體可有好轉的跡象?”

這個問題……衡玉斟酌片刻,溫聲道:“軒堂兄身體虧空,心血耗損嚴重。心血之重,不必多言伯父也知道。軒堂兄該少思少慮,多加休養。”

衡玉挽起右手的袖子,抬手,握住一旁的黑色棋子,“啪”地一聲落在玉製棋盤上,在這空寂的殿內響起清晰的回聲。

“下一盤棋,所耗心神甚巨,尤其是謀算天下的棋局。執棋之人跳出棋局之外,縱覽全域性,雖可免於身為棋子的命運,卻也付出了極大的心力。”

以棋手與棋子為喻,衡玉的話說得委婉,話中透露的意思卻是不容樂觀。

宋禰同樣挽起自己的袖子,順勢落下一顆白棋,“你我皆為棋子,亦是執棋之人。”

身處亂世,何來真正的太平與安寧,所以避無可避。

衡玉再度捻起黑棋,直接在看好的位置落下棋子,“明初聽聞北邊不太平了。”

“明初武藝很好,你父親在洛陽前曾經與我密談,他將你的一些言論告知於我,今日伯父再問明初一遍,明初的志向為何?”白棋落下。

“若是盛世,寬袖素縷,仗劍而歌,縱情而來,隨性而去,做一名雅士也是一番美談。”黑子落下。

“陳平宋氏歷經幾百載歲月更迭,未曾見過真正的盛世。”白子落下。

“那在亂世之中,吾亦求自在逍遙。且歌,且笑,且戰,且謀。”黑子落下。

“伯父觀明初有豪俠之氣,棋風大開大合。”兩人落棋的速度越來越快。

“十四載光陰,宋氏用無上的權勢與無盡的財富溫養出來的女郎君,並非只是一位只會依欄作賦、書畫雙絕的人。”棋盤之上,黑子已經露出它的凌凌鋒芒。

“明初想做什麼?”方才問志向,問的是她想要什麼,現在則是問她想如何去做。

談話之間,白子順勢落下,於危機之中窺得生機。

“家族需要什麼,明初就能做什麼。明初的利益與家族是一體的。”她所求乃自在安穩,隨心所欲,只要陳平宋氏榮光不減,她的所求都能達到。

宋禰本就處於劣勢,這下更是分了心神在談話上,他緩緩將歷史道來,“開國當年,太/祖皇后同樣為女中豪俠。前朝昏庸無度,各路豪俠起兵反對前朝統治,四大世家之一的寧郡林氏中的一位女郎君勸得家主起兵,於鄉野間招募得勇士一千,後行伍壯大至一萬人,謂之曰寧衛軍。那位女郎君就是昔日的太/祖皇后。”

“戰中,太/祖皇后與太/祖結緣,後晉朝建立,寧衛軍的建制卻依舊保留了下來,只是再沒有一位女郎君能如太/祖皇后一般撐起這一女子軍,寧衛軍逐漸退出歷史帷幕,直到今日只剩下一千餘人,而且頗為狼狽。明初可有興趣?”

“寧衛軍如今的建制,可還保留?”衡玉問了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依舊保留,有一萬人。”宋禰道。

衡玉落下最後一子,抬頭對宋禰笑道:“伯父承讓。”

宋禰聞言一怔,低頭看向棋盤。

白子大龍被屠,死傷慘重,已是敗了。

“伯父竟不知明初有這般好棋藝,日後明初若有空,可以時常過來與伯父一道下棋。”宋禰捧起手邊依舊溫熱的茶水,輕輕抿了口。

茶水依舊溫熱,一盤棋卻已經下完了,而且贏得如此乾脆利落。

這樣鋒芒畢露的女郎君啊……

“父親。”書房門外,宋軒清雅溫緩的聲音透過珠簾傳了進來。

衡玉抬頭瞥了宋禰一眼,從軟塌上起身,行了一禮就要退下。

“玉兒的及笄禮也不遠了吧。”宋禰突然出聲問道。

“來年三月。”

“來年三月,寧衛軍會交到你手裡。伯父也很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見到寧衛軍的英姿,見到它於北地廝殺,立下赫赫戰功。”

“自當如伯父所願。”

衡玉沒有說任何慷慨激昂的保證,只是平平淡淡回應。她也曾位居宋禰這樣的位置,所以她很清楚,如宋禰這樣的政客不會想要聽她說任何空話。

比起說,他更想看到的是事實直接擺在他的面前。

做出來,他就見到了。

衡玉退了下去,將簾子掀開,恰好能看到立於簷下,長身玉立的宋軒。

宋軒聽到珠簾滾動的聲音,抬起眸來,與衡玉含笑打了個招呼。

待宋軒進入書房後,下人為他奉上一盞茶水,並給宋禰重新換了一盞茶水,方才退了下去,把空間留給父子兩人。

“安平認為這一局棋下得如何。”宋禰抿了一口茶水,方才示意宋軒觀察剛剛的殘棋。

按照兩人的座位,宋軒就能猜到何人執黑何人執白了。

這一局棋,早在他入座時就已經仔細看過了,聽到宋禰的問題,宋軒輕聲回道:“棋風大開大合,煌煌而行,頗有君子之風。”

“這個評價不錯。”宋禰笑贊,頓了頓,他出聲問道,“聽聞今日安平你身體有些不適?”

宋軒聽出了宋禰話中的擔憂,輕聲回道:“不過是無意染了些風寒罷了,父親不必擔憂。”

宋禰一嘆,伸手將棋盤上的殘棋收攏,宋軒看到了,也將棋盤上的黑棋收回到棋盒裡。

“軒兒喜歡下棋嗎?”

“還算喜歡。”

“那軒兒可喜歡踏足林間山水又或是縱馬而歌?”

宋軒沒有敷衍,垂下眸認真思考片刻,方才笑道:“當日曾見玉兒縱馬而歌,也曾見玉兒劍舞隨心,頗為瀟灑,有俠士之風。軒亦甚欽慕,然而那不是軒。”

“為父好像不曾問過安平的志向。”從展露才華開始,他這個身體孱弱的長子就註定了是撐起宋氏下一代的繼承人,而宋軒也一直往這個目標努力著。

“小,則護著我宋氏榮光;大,軒也有著眼天下,他日得河晏海清之志。”

宋禰朗笑出聲,“安平這樣的志向很好,那你可能猜到明初的答案。”

宋軒勾唇,“明初與我不同,她有豪俠之風。醉裡舞劍,醒時天下為棋。入可封官拜相,出可仗劍天下。”

“若是為父想讓你與明初的位換一換,你意如何?”

宋軒指尖捻著的黑棋一個不穩,從他指尖滑落,很快掉落在木地板上,彈起又落下,幾經反復,最後被宋軒俯下身子從地上撿了起來。

最開始知曉衡玉在琴棋書畫方面的天賦時,因為她的性別,宋禰有想過要讓她一直在書畫方面發展。朝堂這裡,有宋軒支撐,宋放、宋楠等人沒有兩人的才氣,但若是做個幫手也綽綽有餘。

宋禰當時想得很好,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宋軒的身體。可如今衡玉表露出了她在朝政上的野心,那他是不是可以期待更多了。

掌心裡躺著的黑色棋子緩緩滾入棋盒裡,與其他棋子混在一起。

宋禰瞥了長子一眼,心中輕嘆,繼續道:“如今朝中形勢尚且安穩,北地一年前新帝剛剛登基,暫時不會有戰爭。你這幾年且好好休養身體,待國家出現動盪,那時候再入仕。”

沒有馬上得到宋軒的答覆,宋禰也不急,而是先讓他回去好好休息。

出了房間時,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濛濛細雨。

秋雨寒涼,宋軒裹緊身上的衣服,撐著傘踏入雨幕中,往院門走去。

藉著昏暗的光線,宋軒注意到院門旁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笑了笑,加快步伐走到衡玉身邊,出聲邀請道:“軒想要邀請淑女同行,不知這位女郎君可有興趣。”

兩人對望一眼,衡玉抿唇輕笑,“明初亦仰慕玉郎風姿久矣,今日得償所願,還能得玉郎相邀,自然有興趣。”

兩人院子的方向都在西側,一人撐著一把傘,一道走回去,下人不遠不近跟在兩人身後。

寂靜的夜裡,雨聲和腳步聲也變得清晰。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入了長廊。衡玉將手中的傘收起來,遞給素蘭收著。

雨勢越來越大,衡玉突然出聲道:“陳平宋氏若是有這樣一段佳話也很好。”

宋軒起了興趣,偏頭看她,“什麼佳話?”

“不出世則矣,出則安.邦定國。”

她猜到了宋禰與宋軒的對話,也猜到了宋禰的做法,更猜到了宋軒心裡的想法。

宋軒不是慕於功名,而是放不下自己對宋氏的責任。

即使他知道,好好休養對他的身體才是最合適的。

衡玉繼續道:“軒堂兄有大才。北地民風剽悍,軍隊戰力強於我朝。而且我朝頗慕灑脫之風,就連百姓也好這般風姿,軍隊的戰力遠不如北地。我且先去訓練起一支驍勇善戰的百戰之師,軒堂兄且好好休養身體,待到北地大衍朝以及周邊遊牧民族與我朝開戰後,你再出來一計定天下。”

宋軒突然停下腳步。

衡玉不知所以,卻也跟著他停下腳步,回身看他。

宋軒從僕人手中取過油紙傘,撐起走入雨霧中,往院中假山走去,折了紫簫竹上一片青嫩的竹葉,方才走回去。

他站在雨霧中,衡玉站在長廊內,紫簫竹葉被修長的指尖把持著,遞到了衡玉面前。

衡玉伸手接過,“我贈軒堂兄以牡丹桃花,軒堂兄倒好,贈我一片竹葉。”

“竹,輕柔,遇暴風卻也有寧直不折的勇氣。與其贈你人間富貴花,不如贈你這一片竹葉。”宋軒莞爾,出聲解釋。

衡玉手裡握著竹葉,突然笑出聲來,“這一番話,該讓放堂兄好生聽一聽,他還道我會夸人,可我只以洛陽美景誇獎軒堂兄,哪裡比得過軒堂兄直接稱我為神仙中人。”

取過手帕,拭去葉片上的水跡,衡玉將取自紫簫竹的這一片竹葉遞到唇邊。

曲聲和著雨聲,在長廊響起。

秋風拂過,秋雨打落應時而開的花,花隨風舞,有郎君手持傘柄,眉眼含笑,隨著曲調輕輕擊打手掌,立於雨幕之中,成為夜色中最為濃重的一筆色彩。

作者有話要說:  遲些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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