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下學期發生了一件小事,雖說是小事,但讓鹿正康感慨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他們班上來了個轉校生,一個叫仇瓊珠的姑娘。

她剛一進門,鹿正康和張英軒就都瞪大眼睛。各自狐疑地面面相覷。只不過這麼多年了,仇瓊珠的模樣已經完全改變,她現在一頭短髮,是個高挑而瘦的女生,眼神裡有讓男孩怦然心動的英氣。

班主任為大家介紹,這是從外市轉校來的仇瓊珠同學,讓大家歡迎。

同學們鼓掌,鹿正康和張英軒則大力招手。

短髮的轉校生看到這倆傻笑的傢伙了,沒有搭理,徑直走到空位上坐下。

昨天班主任讓男生搬來新桌椅的時候就有傳聞,要來轉校生。當時鹿正康想到的是蘇湘離,她仍舊繼續著自己不喜歡的生活。

仇瓊珠的到來一下就把童年的歡樂時光從塵封的小匣子裡放了出來。

這節課上,鹿正康一直心不在焉。轉頭看看不遠處同排的張英軒,他也有些如坐針氈,嘴角含笑。

“鹿正康,什麼事兒這麼高興?”任課老師把某開小差的同學叫起來。

“沒什麼。”鹿正康站起來,“我想到高興的事情。”

“上課時間,別想開心的了,上來把這道題做了。”

同學們鬨笑起來,鹿正康聳聳肩,他答完題從講臺下來,正好能看到仇瓊珠,她偏著頭凝望窗外,搞得好像是動漫主角一樣,帶著幾分青春的憂鬱色彩。她沒認出鹿正康嗎?可聽到名字後,難道也不覺得耳熟?

張英軒對他比劃了一個口型。鹿正康搖搖頭。

一節課漫長地像是堵車的隧道。總算熬到下課鈴,講課老師還得拖堂幾分鐘。

等老師一走,鹿正康站起來,徑直來到仇瓊珠身前,“仇瓊珠,你還記不記得我?”

短髮的女孩露出困惑神情,她上下打量鹿正康,侷促而禮貌地回答:“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吧?”

仇瓊珠這個名字也並不多麼獨特,世界上一定有許多她的同名人,但鹿正康依舊相信面前的仇瓊珠就是他曾經的幼兒園同學。她的眉眼細節與當年一樣,雖說現在長開了,從氣質和五官構造上都已經判若兩人,可還有一些神韻是不會流逝的。

“你幼兒園在哪兒讀的?”張英軒也湊上來。

周圍的同學有好奇者投來一瞥,男生們轉過頭興致勃勃地圍觀,女生們也壓低聲音,豎起耳朵。

仇瓊珠報出了一個外市的地名。她似乎不喜歡成為焦點,太多人關注這裡了,會讓社恐雷達報警的,應該說,她的社恐雷達已經在都都蜂鳴。

“你們要是沒事的話,能別圍著我嗎?”她的嗓音沙啞而語氣乾脆。

鹿正康與張英軒交換了彼此詫異而沮喪的眼神。

他們二人道歉後告辭離開,走出教室後,張英軒雙手抱胸,語氣遺憾地說:“這下尷尬了,我還真以為遇到老同學了。”

“……”鹿正康沒說什麼。

“鹿,你不開心?”

“沒。我無所謂的。”鹿正康聳聳肩。

張英軒低下頭,“有件事兒我得跟你說。”

“怎麼了,不會是你要轉校吧?”

一句玩笑話得到的是沉默的回應。鹿正康臉上擠出來的笑容也飛速垮塌。“發生什麼事了?”

“我爸生意上的事情,他以後要到長期出差國外,所以打算把我接過去。”張英軒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很冷靜,每個懂事孩子面對那些自知無力改變的事情時都是這樣冷靜的,因為他們不想痛哭、尖叫。

“沒必要吧……”鹿正康打了個哈哈,“在這兒不也很好嗎?去了國外還得重新適應環境。而且你也已經能照顧自己。真沒必要走吧。”

“我也是這麼打算的。”張英軒沒有開心的語氣。孩子的打算有什麼用嗎?

或許是去歲的冬天把大自然的冷意耗盡了,今年的春天格外溫暖,教學樓下綠化帶的桃樹已經開花,繽紛落英叫人想起那個緣溪而行的武陵人,他能在這個二十一世紀晚期的世界找到桃花源嗎?

可桃花源再美麗,也沒有孩子曾走進那裡。那不是孩子的歸宿。或許漂泊在大海的孤舟和船上的星星才可以承載一個即將成年的孩子,那成熟的幼稚,那溫暖的孤獨,還有在風中號哭的,天真的靈魂。

鹿正康趴在欄杆上。他看著早春學校乾爽無雪的街道,眼中的世界灑滿陽光,告訴自己,應該開朗些。他生來是要讓周圍人開心些的。不是太陽,不是星月,只是一粒燭火。

張英軒在他身旁說:“我有點想念以前了。那時候無憂無慮的。”

“你不想走的話,咱們可以說服你爸。”

“怎麼說服?”張英軒從小都是個聽話的孩子,反抗或許藏在心裡,但從不會被拿到臺面上。

“證明你不需要他。”鹿正康按住他的肩膀,“只要能經濟獨立,就不需要依賴家裡了。”

張英軒哭笑不得,“大哥,我一個高中生怎麼經濟獨立,誰都像你一樣,年紀輕輕就能搞出人工智慧賺錢嗎?”

鹿正康很認真地解釋:“你先別考慮賺錢的問題。而是你要先有獨立出來的信念。這不是向你父親證明自己很厲害,然後期待他給你幾句鼓勵。真正經濟獨立的話,你要得到的是社會的承認。”

“好。”張英軒有些退縮,但他還是點點頭。

“那麼接下來咱們才應該考慮如何賺錢了。”鹿正康搓搓下巴,“咱們這個年紀打工是肯定不行的。還是得發揮特長。”

鹿正康開始一條條分析張英軒的優勢,他這副樣子讓張英軒忍不住樂了,他捂著頭傻笑,又俯在欄杆上嘆氣。

“咋了嘛,你認真點。”

“我覺得真有意思。我們兩個小孩急著走進大人的世界。以後我們會後悔嗎?”

“會。不過若是我們什麼都不做,就此分別,今生沒有再見的時候,我們會更後悔。”

“不論你有什麼打算,我都支援。我先回去和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不行的話,咱們就想辦法搞錢去。”

鹿正康嘻嘻笑,“做大做強,再創輝煌!”

關於那個轉校生的事情,鹿正康還是耿耿於懷,他相信自己的記憶不會騙他,那不是某個名為仇瓊珠的女孩,而是那個特定的仇瓊珠,那個春芽新幼兒園裡一起學習的四小只裡的一員。那個會為了支援表哥而去染髮的孩子。那個想法最清奇,讓人覺得她是異世界而來的公主的孩子。

她是鹿正康今生記憶裡的一個環節,一顆永遠璀璨的星星。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不再互發郵件,鹿正康翻看記錄,發現他與仇瓊珠最後一條互動郵件停留在四年前,那是小學畢業的夏天。仇瓊珠在郵件裡提到閩粵市的生活,她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煩惱。曾有一段時間,他們四人會積極地發郵件聯絡彼此,就好像攥著風箏的孩子,希望它永遠不會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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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所有學生時代的友情一樣,空間上的隔絕會斬斷社會關系的合作,成長的悲喜則會抹去所有回憶。

風箏終於去了雲裡。

四年後,風箏回來了。

鹿正康莫名其妙就想到一句古詩: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文天祥的四年留下了南宋末最鮮紅壯烈的一筆,仇瓊珠的四年又發生了什麼,好讓她成為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呢?

他把轉校生的事告訴了蘇湘離。她激動地給仇瓊珠的郵箱發了許多訊息,可都沒有回覆,也沒有已讀的標識。彷彿那是一個被時代廢棄的舊郵箱筒,所有信件都只會石沉大海。

18:26“鹿正康:你最後一次聯絡她是什麼時候?(已讀)”

18:16“蘇湘離:四年前。(已讀)”

張英軒的回答也是一樣。

差不多就是那年,準確的說是四年前的夏天,仇瓊珠主動切斷了與他們的聯絡。茫茫人海中音信全無。曾有一段時間,還年幼的蘇湘離擔心老朋友是遭遇了什麼不測,打算報警,還是她爸媽勸住的。

那之後,他們不再提起仇瓊珠。

週五放學時,智慧機器人白先生照舊來接送張英軒,鹿正康也照舊要乘軌道車去找蘇湘離。他們在校門口分別的時候,互相道了一句加油。

張英軒的父親是一位不算特別成功的商人。兒子出生後不久,他與妻子離異,這麼多年來沒有續絃。他大抵是個用情很深的人,否則不會對離開的妻子這樣念念不忘。按理說他頗有家資,不會因為物質的貴乏導致婚姻破碎,導致他們分別的緣故只是因為愛情觀念的不和。

他仍舊愛著妻子,而妻子卻不再愛他。

張英軒成為父親情感缺失後的一個寄託,他們的父子之情非常深厚,卻從來無法抹去暗藏的悲愴色彩。

每周五的晚餐都是在父親公司的食堂解決,飯後他們一起回家,週六週日是張英軒獨自在家,這樣算起來,他們父子相處的時間也真是短的可憐。

“爸,我能不跟你走嗎?”張英軒輕輕放下快子,但依舊盯著餐盤上熱騰騰的米飯。

“你一個留在這兒,我不放心。”他父親也很鄭重地停快,一下子把場面從溫馨的餐桌交談,變成了你來我往的正式談判。

張英軒不自覺地又抓起快子,“我在這兒挺好的,這麼多年也差不多是一個人生活。”

“英軒,你是捨不得這裡的同學吧?你到了國外也是能交朋友的。語言溝通對你來說不是障礙,江浙市很大,對全世界而言卻又太小,難不成你能一輩子留在這裡嗎?”

父親的言語裡有商人的循循善誘,假如張英軒的意志不堅定,左右搖擺,那麼很快就會被說服。

說實在的,對張英軒來說,跟隨父親去國外不失為一條輕鬆的人生道路。

朋友的交情再好,也不如親人,更何況父親這樣愛他,不會叫他在物質上受冷落。

“我要留在這兒。因為我答應別人。”

“你的朋友如果是為了你好,就不該阻止你。他只是出於自私才想說服你留下。英軒,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只有一餐一飯吃到肚子裡才是真的。你終究是要獨自生活的,等我退休之後,隨你想做什麼,但現在……”

張英軒忽然抬起頭,一張過分稚嫩而不諳世事的臉龐讓父親覺得好笑。

“我不在乎以後會餓死還是流落街頭,但我不會孤身一人,我有朋友,我不想忘了他們。”

“你再考慮考慮。”父親重新拿起快子。

“我考慮好了。不會後悔。”

張英軒感到心臟下方的橫膈膜裡吹出涼氣,叫他的肋骨都不自覺抽搐。這種滋味很複雜,這是反抗權威帶來的痛苦和激動。

父親沒說什麼。

回家的路上他們都沉默不語。各自洗漱後,張英軒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他覺得自己實在傷了父親的心,同時又恐懼於未來,倘若真的沒有了家裡的經濟支援,該如何在現代社會生存。鹿正康當然是不介意幫他的,可張英軒不想欠他太多。他發郵件給鹿正康,希望能得到一些建議,但郵件還未發出,他就將其刪除。

夜深人靜,張英軒失眠了,他忽然聽到客廳有些異動,走出臥室,瞧見父親在客廳的沙發坐著。

這個場面很熟悉,幾乎貫穿了張英軒的整個孩提時代。那時候父親下班很晚,凌晨時分他會坐在沙發上發呆,或掩面不語。

但今天有些不同。客廳的媒體螢幕亮著,顯示著一個智慧作業系統的介面,父親戴著藍芽耳機,傾聽著智慧AI的話語,時不時低聲交談兩句,還發出澹澹的笑聲。

他似乎戀愛了。

張英軒看著這一幕,心中不知如何感想。

父親的深情原來也是假的,他不是不會再愛別人,只是沒有遇到一個能讓他移情的物件。此時,久經考驗的智慧AI塑造出的虛假人格,完全切中了父親的心思,讓他覺得這個人工智慧簡直是上天的禮物。

他確實戀愛了。

週六,鹿正康接到電話,張英軒問他要不要出來聚一聚,就他們兩人。鹿正康沒有猶豫,他聽出電話對面一些低沉的意味,他的朋友需要安慰。

上午九點半,鹿正康乘坐膠囊列車抵達老江橋站,張英軒在5C出站口等他,鹿正康卻稍稍迷路,走到5D出站口,正好張英軒背對他,於是這傢伙悄悄摸到老朋友背後,然後勐地摟住張英軒的肩膀。

他嚇得渾身一震,“我!我去,是你啊。”

“奧特曼快睜開眼睛,是我,沙夫林!”鹿正康說著這個時代孩子聽不懂的話。

兩個男高中生沿著老江橋漫步,雖然無非是吃吃喝喝,談談心事,不過張英軒一直不開口,鹿正康也不急著問。

江風吹過,他們倚靠在彷古的木欄杆上,眺望灰波浩瀚的江面,兩岸的城市高樓被江水推開,此時的天空與水面都很康慨,一個多雲的春日,不冷不熱。

“我爸找到喜歡的人了。”張英軒左思右想,還是用這句話當了開場白。

“你要有後媽了?不會那個後媽還有個女兒吧?”鹿正康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是個人工智慧。”

鹿正康的笑容僵住了。

老江橋上一直都有很多情侶,近年來卻越來越多見獨身人士,他們舉著手機四處拍攝,帶著藍芽耳機與人工智慧交談,幾乎都是笑語盈盈。彷彿這個世界變得無限快樂了,每個人都不再孤單,至少至少,會有一個數字的虛擬靈魂永遠愛著你,直到伺服器關停的那一天。

張英軒趴在欄杆上,手裡端著一支堅果奶油冰淇淋,也不吃,就看著,等它快化了才突然說一句:“我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世界了。”

鹿正康尷尬一笑,倘若世紀末的孩子都這麼說,他一個來自世紀初的老東西豈不是早就被淘汰了?

“我一直以為我爸是個很浪漫的人。雖然對人對事很嚴格,可骨子裡是詩意的。是從一而終的人,彷彿故事裡的比翼鳥,沒有愛情就會死去。但現在我才發現,他其實也很普通,和這個社會上絕大多數沒有兩樣。他還是忘記了媽媽,忘記了曾經愛她的自己。”

“這也是很正常的嘛。”

“你和蘇湘離真讓人羨慕啊。永遠愛著對方。鹿,如果不是你,我不會相信愛情的。”

鹿正康看著張英軒完全頹靡的模樣,年青人的朝氣火焰完全熄滅,他忽然想要落淚,但還是笑著說,“沒事的啦。只要蘇湘離喜歡我,我就會永遠喜歡她。”

“假如她不愛你了呢?”

“我仍然愛她。”

“是嗎?真好。”張英軒眺望遠方,手裡的冰淇淋融化後的糖水流到了手上,黏湖湖的,然後那顆冰淇淋球從傾斜的杯口掉了出去,落進江濤裡,他可惜地看了一眼,“我決定要留在這裡,不論如何我也要留下來。就像這顆冰淇淋一樣,哪怕掉進江水裡,也在所不惜。”

“那正好,我想到賺錢的法子了。”鹿正康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組織上決定了,由你出道當校園青春偶像。咱們一定能賺大錢的!”

張英軒沉默片刻,目光遊移,“其實,我突然發現,去國外也沒什麼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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