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銅到達杭州時天正下著雨,是那種持續不斷的傾盆大雨。在他習慣了西北的乾旱天氣之後,這大雨讓他感到南方對他已經是多麼的陌生了。潮氣幾乎能摸得到,讓他很不習慣。

在海拔大約2000米的地方住了15個月後,來到這兒他感到了大氣的壓力,而這又加強了他內心情感上的壓力。他已經習慣於數百裡的能見度,大樓讓他覺得壓抑。人也讓他覺得壓抑:西北地區的人口總數是150萬,但在杭州,22平方英裡之內就住著同樣多的人,這還不包括長期往返這裡的幾十萬人,這使古銅意識到——在體驗了大西北的寧靜和開闊之前他還從未意識到這一點——城市的高度嘈雜和擁擠。

雨水沖刷著車窗,藍警官著迷地透過窗玻璃往外看。

“從沒來過?”古銅問。

“我到過的大城市只有西寧。那兒房子都不高,而且都很分散。這兒所有的建築物都擠在一起,互相重疊,一座比一座高。”

“是的,我們不再有開闊的空間了。”

他們在杭州東區南部的武林門下了車。這座龐大的磚砌建築物已關門。古銅把旅行包搬到一個門廊下避雨時,他的頭痛加劇了。他在車上睡過一會兒,雖然這不足以解除疲乏,但精神上的力量支撐著他——對龔玉的擔心給了他力量。

藍警官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市場,又瞥了一眼街對面的商店。“我們的旅館在這一帶嗎?”

“我們沒有旅館可住。沒來得及訂房間。”

“但你在車站打過一個電話,我還以為你是在預訂房間呢。”

古銅搖了搖頭,這個動作加重了他的頭痛,但他正全神貫注地想別的事,甚至沒有注意到疼痛。等到計程車遠得看不到了,他走出市場的門廊,冒雨向北走去。“我那是在跟一個人約時間見面。”

“在附近嗎?”

“隔幾個馬路。”

“那為什麼不讓計程車直接送我們到他那兒呢?”

“因為我不想讓計程車司機知道我的事。哎,恐怕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有很多事得解釋,但時間不夠了。”古銅不耐煩地說,“你幫了很大的忙,取消了那邊對我的監控。你帶我順利透過了車站的安檢。沒你我到不了這兒。謝謝你。我說的是真心話,真的。但你必須明白——我們的搭檔關係到此結束。叫輛車去城裡吧。在這個城市裡好好玩玩。”

“冒著雨?”

“去看場崑曲。好好吃頓飯。”

“我有點懷疑,杭州的菜裡大概不放紅辣椒和青椒吧。”

“給自己放個短假。明早就回去吧。你們局裡的人肯定在納悶,你到哪裡去了。”

“他們不會知道我離開了。”

“我請了病假。”

“你在這兒沒有執法權。”古銅說,“幫你自己個忙,儘快回西北去吧。”

“不。”

“你沒法跟蹤我的。只要過兩分鍾,你就會連我是怎麼甩掉你的都不知道了。”

“但你不會那麼做。”

“哦?是什麼讓你這麼想的?”

“因為你不能肯定你是不是需要我。”

那茶館在大街上,離著名景點,那座斷橋不遠。它看上去好像馬上就要停業了。櫥窗上茶葉廣告的顏色已經褪得幾乎看不出了。窗玻璃很髒,根本看不到裡面。標誌上有幾個字都掉了,一個乞丐手裡拿著裝在紙袋裡的剩饅頭,頹喪地坐在門邊的人行道上,對傾盆大雨毫不在意。

時間的飛逝使古銅非常沮喪,他穿過街道向茶館走去。藍警官跟在他的後面,頭上的氈帽已經換成了不那麼引人注意的禮帽,那是他們路上在一個紀念品小攤上買的。他的長頭髮已經被扎在後腦勺上,因而也不那麼引人注意了。進茶館之前,古銅示意藍警官在門口停下,讓那個不是乞丐的乞丐仔細看了看他們。

“朱老板在等我們。”古銅說。

乞丐點了點頭。

古銅和藍警官走進酒吧,裡面煙霧繚繞。雖然外表寒酸,這個地方的生意卻令人吃驚地興隆,因而茶館裡噪音很大。

古銅徑直向大個子夥計招待走去。“老朱在嗎?”

“沒看見他。”

“我打過電話。約好了的。”

“你是誰?”

古銅用了個假名,說了個名字

“你幹嗎不早這麼說呢?”夥計朝櫃檯另一頭做了個手勢。“朱老板正在這裡等你。把你的包留在我這兒吧。”

古銅點點頭,把小手提箱遞給他,在櫃檯上放了20元法幣。“這是茶錢,雖然他們沒喝茶。”

他帶著藍警官走到櫃檯頭上一扇關著的門前,停了下來。

“怎麼了?”藍警官問,“你怎麼不上前敲門?”

“我們得先走個過場。我希望你不介意被搜身。”

門邊有四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在玩牌。他們轉過身來,粗魯而徹底地搜查了古銅和藍警官,一直搜到他們的腳踝處。整個搜查過程中,他們的眼光始終冷冷的。他們沒有發現武器,於是粗野地點了點頭,放他們過去,回去繼續打牌了。他們之所以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物,是因為在古銅的堅持下,藍警官在西寧車站就已經把他的證件和手槍鎖在古銅的吉普車裡了。古銅決定,如果他和藍警官必須開槍,絕不能使用將來會被人追查到他們頭上的武器。

古銅這才敲了敲門。聽到門後低沉的聲音,他開啟了門,看到一間窄小雜亂的辦公室,一個身穿條紋長衫的大塊頭男人坐在桌子後面。這人已經上了年紀,禿了頭,鬍鬚銀白。一根光亮的銅手杖橫放在桌子上。

“還好嗎,朱老板?”古銅問。

“正在吃素,體重好像減不下來。不過這是醫生的命令。你呢?”

“我有麻煩了。”

朱老板會意地點點頭,他頭部的每一個動作都把他的雙下巴擠到了一起。“沒麻煩誰也不會來我這兒。”

“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古銅指指藍警官。

朱老板懶懶地抬了抬手。

“我的朋友得打個電話。”

“就在那邊。”朱老板指指角落裡的電話機。

“這是連在紹興的一臺電話機上的,任何追查電話的人都會認為你在那兒。”朱老板說。

古銅向藍警官做了個手勢,告訴他可以打電話。按照他們所商定的,這個電話打給聖菲的執法官,問問看有沒有龔玉和賴恩的訊息。古銅急著知道龔玉是否還活著,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訊息。

“請坐。”藍警官打電話時朱老板對古銅說,“要我怎麼幫你呢?”

古銅坐進朱老板對面的椅子裡,他知道他們中間的桌子下面有支步槍。“謝謝。以前我需要幫助時,你總是很合作。”

“這使我覺得有趣,”老朱說,“一種步調上的變化,為我的政府做些事。”

古銅理解他的意思。人們通常認為,情報局的活動範圍僅限一些特殊的任務,但實際上它在全國各大城市都設有辦事處,而且偶爾也在國內採取行動。不過從理論上講,它總是按照常凱申總裁的要求,事先通知調查局。古銅就是三年前在一次與調查局的合作中得到過老朱的幫助。那一次他偽裝成一個與老朱有聯絡的黑幫組織成員,設法打入了某個組織。該組織當時正透過有組織的犯罪活動使百元面值的假法幣在全國各地氾濫,企圖一舉擊垮經濟。幕後指使人就是日本政客。

“我敢肯定黨國非常感謝你。”古銅說。

“好啦,這事已經過去了,我不再想它啦。”老朱懶懶地聳聳肩。“那畢竟牽涉到我的個人利益。對國家經濟不利的事對我的生意也沒好處。”他笑了笑。

“這次,我怕是不能給你這樣的動力了。”

“哦?”老朱面露困惑。

“如今我跟政府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我要你幫我個人一個忙。”

“幫個忙?”老朱做了個鬼臉。

古銅聽到背後藍警官對著話筒講話,問話時聲音低沉。

“幫什麼樣的忙?”顯然老朱害怕聽到回答。

“我需要知道怎樣同老闆聯絡。”

平時老朱的臉頰上有一絲粉紅色,現在他臉色變得蒼白。“不,別再對我說了。我不想捲進你和他的的任何勾當裡去。”

“我向你發誓,這跟政府一點關係都沒有。”

老朱原先無精打采的手勢現在變得有力起來。“我不在乎!我不想知道任何有關的事情!”

古銅俯過身去。“我也不想讓你知道任何有關的事情。”

老朱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不想讓我知道?”

“我所要的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條資訊。我怎樣才能與他聯絡上?不是透過他喜歡就餐的某家飯店的老闆,也不是透過他的某個門徒,更不是他的軍師,而是他自己。你不必給我們作介紹。你不會以任何方式牽涉進去。我負責聯絡。老闆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告訴我怎樣跟他取得聯系的。”

老朱緊盯著古銅,好像在試圖聽懂一種外語似的。“有什麼原因可能使我願意這麼做呢?”

藍警官的電話打完了。他轉向古銅。

“有什麼訊息嗎?”古銅的胃部痙攣起來。

“沒有。”

“謝天謝地。至少,還沒有訊息說她死了。我還有希望。”

“她?”老朱抬起他那厚重的眼皮。

“我的一個朋友。我正在找她。她身處困境。”

“而喬老闆能幫忙把她救出來?”老朱問。

“他無疑有能力這麼做,”古銅說,“這就是我要跟他談的事。”

“你還是沒給我一個幫助你的理由。”

“我愛這位女士,老朱。我要你這麼做是因為我愛她。”

“你是在開玩笑,對嗎?”

“我在笑嗎?”

“幫幫忙,我是個生意人。”

“那麼還有另一個原因。老闆對這位女士特別感興趣。他認為是她殺了自己的義子。”

老朱退縮了一下。“你說的是安若曦?小喬的妻子?天哪,老闆調動了所有的人在找她。”

“瞧,也許我能幫他找到她。”

“說明白點吧。如果你愛她,怎麼會把她交給老闆呢?”

“那樣她就不必終生逃亡了。”

“當然不必。她會死掉。你還是沒說明白。”

“那麼下面這個理由也許能行。”古銅說,“如果老闆對我和他會談的結果感到滿意的話,他也許想要報答任何判斷明智、使會談得以進行的人。”

老朱皺著眉盤算著。

另一頭的電話鈴聲只響了一次,就有一個刺耳的男聲說道:“你打這個號碼最好能有合適理由。”

緊接著古銅就聽見了沉默聲,於是他把他要說的背了出來。“我是古銅。你應該是熟悉我的名字的。你的人曾在聖菲監視過我。我有重要事情必須和喬先生談,是有關安若曦和她丈夫被殺的事。此外還牽涉到一個叫賴恩的法院執法官。30分鐘後我再打電話。”

古銅把話筒掛回話機上,出了骯髒不堪的一個郵局,穿過黑暗的雨霧來到一家關了門的器械商店門口,藍警官正在那兒等他。

“跟著我煩了嗎?”

“你帶我到這些有趣的地方時,我就不煩。”

那家花店在街上。門上的一個招牌上寫著:星期日與假日照常營業。古銅開門走進店裡時響起了鈴聲。他周圍散發著殯儀館裡的那種花香。藍警官好奇地打量著擺滿陳列室的五彩繽紛的鮮花,腳步聲響了起來,他轉過頭去。

一個戴著園丁手套、穿著工作服、主婦模樣的中年婦女從裡面的一個房間走出來。“對不起,馬上7點鐘了。我的夥計應該鎖門了。我們已經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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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失去了時間概念,”古銅說,“我有很長時間沒跟你做生意了。”他從櫃檯上拿起一支鋼筆和一張名片,寫了點什麼給這位女士看。“這是我的賬戶號碼,這是我名字

。”

“請稍等,我查一下我們的記錄。”

女士走進裡面的房間,關上了門。古銅知道,那門旁邊的鏡子是單向透明玻璃的,從鏡子背面可以看見門外的人。他還知道,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正從鏡子後面盯著他,而地下室裡另外兩個全副武裝的男人則正盯著。

為了不讓自己不安的情緒流露出來,他裝出對玻璃門裡面各色美麗的花束感興趣的樣子。自己不知不覺、輕而易舉地就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中,這使他很吃驚。

藍警官看了看錶,“再過10分鐘你必須打那個電話。”

那女士回到了鮮花陳列室。

“黃先生,我們的記錄表明,兩年前你在我們這兒寄存了東西。”

“是的,現在我來結清賬戶。”

“我們的記錄還表明,你總是訂購同一種鮮花。”

“兩打月季。”

“對。請進這個陳列室。”

這個小房間在櫃檯的左邊。牆上掛著展示這家店所能提供的各種鮮花花束的照片。房間裡還有一張平平常常的桌子和兩隻木椅,古銅關上門,上了鎖,和藍警官在椅子上坐下。藍警官張開嘴想說什麼,但被打斷了。主婦模樣的婦女從另一扇門裡走進來,把一隻公文箱放在桌上,然後出去了。

門咔的一聲關上的瞬間,古銅開啟了公文箱。藍警官俯過身去,看見了放在裡面的東西:一支380型瓦爾特手槍,一個備用彈盒,一盒子彈,以及兩個用途不明的器件。

古銅剋制不住對自己的憎惡。“我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碰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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