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銅沒有兄弟姐妹。他從來沒有結過婚。這部分是因為他不願意把自己那種禁慾主義的生活方式強加給他所愛的人,部分是因為他那種生活方式使他無法找到一個他可以放心大膽去愛的人。他僅有的朋友全是他的特工同行,而現在他已經辭職退出情報機關,這樣就造成了一種容易發生衝突的局面。他那些朋友跟他在一起時將會有所顧忌,拿不準談論哪些話題不至於引起爭論。

古銅呷著威士忌想,也許我犯了個錯誤,也許我不應該辭職。他一邊思索著,一邊變換著頻道。當特工使我有一個方向,有一種依靠。

古銅提醒自己說,幹這一行是在耗費自己的生命,而且,無論你去哪兒執行任務,那個地方對你來說就徹底地毀滅了。古銅曾去許多風景迷人的地方工作過,但是,他在那些地方的經歷給它們蒙上了一層陰影,他一點也不想再到這些地方去回憶往事了。

事實上,現在他思考這一點時,突然想到一個具有諷刺意義的事實。正像大多數人認為這些地方風景迷人一樣,在文學作品中,古銅過去從事的工作常常被描繪為英雄壯舉;而他自己則認為,這不過是一種乏味、徒勞而且危險的工作。

追捕漢奸和恐怖分子也許是崇高的事業,但獵手是會沾染獵物身上的汙穢的。古銅想,我肯定是沾染上了,而且,正像我所發現的那樣,我為之賣命的某些官僚照樣躲不開這些汙穢。

古銅問自己,做什麼呢?他喝威士忌已經喝得昏昏欲睡了。他強睜開發澀的眼皮,瞅了瞅窗外。像是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使他皺起了眉頭。他不明白自己剛才看到的是什麼,好奇地想弄清楚,結果又看了一眼,什麼也沒發現。睡意全無的他只有開啟報紙。

這次一翻開報紙,他就被吸引住了。他說不清楚為什麼被吸引住,只知道其中有某種東西是專門講給他聽的。

他看到的是一篇報道,一隊建築工人正在修復一處舊房屋。這房屋很奇異,使他聯想起他在國外看見過的陶土住宅。但當他繼續看下去後,他得知這種雖然裝飾簡樸但卻出奇地典雅的房屋是在西部。建築工地的領班解釋說,這房子是用土坯建成的;他補充道,土坯就是用稻草和泥土製成的大磚塊。這些磚塊能夠建造出異常堅實、隔音效果良好的牆壁,牆壁上又覆蓋著一層土褐色的拉毛粉飾。領班接著說,這種土坯房屋是平頂的,屋頂稍稍傾斜,雨水可以透過一種斜槽排走。這種土坯房屋沒有突出的稜角,所有的拐角都是圓形的,入口處大多是被稱做門樓的圓柱支撐的懸挑結構,窗戶則凹陷在厚厚的牆壁裡面。

這種住宅獨具特色,它那沙土結構和土褐色的外層與它周圍高原沙漠地帶的橙色、紅色和黃色奇妙地融為一體。記者就其工藝和傳統發表了幾句概括性的評論,還配著幾張照片,在生長著落葉松和矮松的山脈丘陵地帶,到處是這種土坯房屋,每一幢都有其獨特之處,它們共同構成一幅令人驚異的千變萬化的景緻。但正如主持人所解釋的,土坯房屋在西部是一大奇觀。

古銅探身向前,以便看清楚這個地方的名稱。他得知,這個城市曾經是中國最古老的拓荒地之一,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6世紀征服時期,其城名依舊保持著特色,意為神聖的信念。如今,它被戲稱為樓蘭城。

古銅的懷疑是對的,有兩個男人正在門廳裡等著他呢。此時是早上剛過8點。他從旅館結賬臺上轉過身來,看見了他們,心裡明白躲避他們是毫無意義的。他穿過擁擠的門廳朝他們走過去時,他們衝他微笑著。古銅想,至少,選這兩個人執行這項任務是恰當的。顯然,他們的幕後指揮者希望古銅會放鬆戒備,因為他認識他們,曾經和他們一起在特戰隊裡幹過。

“老古,很久不見了,你這一向好嗎?”其中一個人問。他和他同伴的身高和體重都和德克爾的相差無幾——1米8的身高,170斤重。他們也和古銅年齡相仿——40歲。因為他們受過同樣的身體訓練,他們的體形也基本一致——窄臀、結實而寬闊的肩膀,這樣他們上半身的力氣特別大,這是特別行動所必需的。

但他們與古銅的相似之處僅有這麼多。兩個人相貌剛毅,目光警覺,這跟他們臉上的笑容和身著的便裝不怎麼協調。

“我很好,老楊,”古銅對一位男子說,“你呢?”

“沒什麼可抱怨的。”

“你怎麼樣,小李?”古銅問另一個人。

“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誰也沒有主動跟對方握手。

“我希望你們兩位沒有整夜守在這兒監視。”

“7點鐘才開始的,這活兒很輕鬆。”老楊說,“結賬走嗎?”他指了指古銅的手提箱。

“是呀,在最後一刻我改變了計劃。”

“你要去哪兒?”

“西北”

“為什麼不讓我們開車送你一程呢?”

古銅緊張起來。“我不願給你們添麻煩。我坐黃包車走。”

“絕不會有麻煩的。”小李說,“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才見到你,要是我們不幫你這個忙,我們還算什麼朋友呀。”

“需要幫你拿手提箱嗎?”

“我自己能拿。”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到外面去等汽車呢?”

外面的交通已經十分擁擠,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

“你瞧,”老楊說,“你也許叫不到黃包車的。”他看到一個身穿制服的門衛朝他們走來。“一切都很正常。”他對門衛說,示意他走開。他瞥了瞥陰雲密布的天空。“看來好像要下雨。”

“預報過了。”小李說。

“我左胳膊時的陣痛就是我所需要的全部預報。車來了。”老楊說。

一輛灰色的福特在旅館前停了下來。司機的面孔古銅不熟悉,後座的車窗塗有保護色,很難看清楚裡面。

“我怎麼對你說的?”老楊說,“只需一分鐘。”他開啟後座門,伸手示意古銅進去。

德克爾的心怦怦直跳。他看看老楊,又看看小李,站著沒動。

“有問題嗎?”老楊問,“難道你不覺得你最好快點上車嗎?你還要趕輪船呢。”

“我是在想我的手提箱怎麼辦?”

“我們把它放到行李箱裡去。請按一下開啟行李箱的按鈕,好嗎?”老楊對司機說。隨即,車後部的彈簧鎖發出咔噠一聲響。老楊拿過古銅的手提箱,掀開車後蓋,把手提箱放到行李箱裡,又合上後蓋。“瞧,這樣就解決了問題,行了吧?”

古銅又猶豫了片刻,他的脈搏越跳越快。他點點頭,坐進了福特的後座。他感到胃裡冰涼。

老楊坐到了他的旁邊,小李則坐到了前排的乘客座位上。他轉過身看著古銅。

司機按了一個按鈕,又是咔噠一聲響,所有的車門都鎖上了。福特的發動機隆隆響了起來,他駕車駛入了擁擠的車流之中。

“我們一位共同的朋友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在電話上說你這一行做夠了。”老楊說。

“沒錯。”古銅透過塗有保護色的車窗朝外面的行人望去。他們提著公文包或者手提包,拿著合上的雨傘,還有別的什麼東西,腳步輕快地趕去上班。他們似乎離他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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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什麼要去坐輪船呢?”小李問。

“這是一時衝動之下作出的決定。”

“就像你的辭職一樣。”

“那不是一時衝動。”

“我們共同的朋友說,那似乎很像是一時衝動。”

“他不怎麼瞭解我。”

“他開始感到好奇,是否有什麼人瞭解你。”

古銅聳聳肩。“他還對什麼感到好奇?”

“你為什麼要拔下你電話的插頭?”

“我不願意別人來打擾我。”

“還有,昨天夜裡,我們組裡的一個人去敲門,你為什麼不回答?”

“不,我回答了,只是沒有開門。我問是什麼人,門外的人回答說‘是整理房間的’,他告訴我說,他要進去給我鋪好床,我告訴他我自己已經鋪好了。他又說他來送乾淨毛巾,我告訴他我不需要乾淨毛巾。最後他說他要在我的床頭櫃上擺上薄荷糖,我叫他把薄荷糖塞到他自己的屁股裡去。”

“這是不大禮貌的。”

“我需要時間,自己一個人靜靜地思考。”

老楊接過話題問道:“思考什麼呢?”

福特在紅燈前停住了,古銅瞥了瞥身邊的男人。“生活。”

“這是個大題目。你想出結果來了嗎?”

“我得出結論,生活的精髓在於事情的改變。”

“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嗎?你正在試圖改變生活?”小李問。

古銅瞅了瞅前排乘客座位上的他。福特又開始行駛,穿過了一個十字路口。

“對,”古銅說,“改變生活。”

“這就是你要作這次旅行的原因?”

“你又說對了。”

“你具體要去什麼地方呢?”

“先到西寧”

“我從來沒去過那兒。那兒怎麼樣?”

“我也說不準,可看上去挺好。”

“看上去挺好?”

“昨天晚上,我看了張報紙,裡面一幫建築工人在那個地方修復一幢土坯房子。”

福特又穿過了一個十字路口。

“這使你決定去那兒?”老楊插話問道。

古銅轉身面對坐在後座上的老楊。“是的。”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事實上,我正在考慮去那兒定居。”

“原來如此。你知道嗎,你這些突然的改變正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所關心的。因為你在報紙上看到人家修復一幢舊房子,你就一時衝動決定移居西北。當我們告訴他這個時,你認為他會怎麼想?”

“是一幢土坯房子。”

“對。你覺得這將使他怎麼看待你其他的倉促決定?他會認為你是慎重作出決定的嗎?”

古銅的肌肉繃緊了。“我的辭職不是倉促決定的。我考慮很久了。”

“你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這件事。”

“我覺得這不關任何人的事。”

“這關係到許多人的事。是什麼影響了你?是什麼促使你作出這個決定的?是這次上海事件嗎?”

古銅沒有回答。

雨點打在了擋風玻璃上。

“瞧,我告訴過你要下雨的。”老楊說。

雨點越來越大,落在福特的頂篷上,發出空洞、持續的聲響。行人紛紛撐起雨傘,或者跑向門洞避雨。從塗有保護色的後座車窗裡望出去,陰雨籠罩下的街道越發顯得昏暗。

“給我們講講上海那件事。”老楊說。

“我不打算對任何人講上海那件事。”古銅努力使自己呼吸平穩。“我敢說,這正是我們這次談話的關鍵。你們可以回去讓我們共同的朋友放心,我雖然很氣憤,但決不會把自己的憤怒講給任何人聽的——我只是疲勞極了。我對揭發醜事從而引起轟動不感興趣,正相反,我所需要的只是平靜和安定。”

“在西北這個你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這一次古銅又沒有回答。

“你知道嗎,”小李說,“當你提到西北時,我腦子裡湧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那個地區有許多絕密設施——隨後想到的是李華德。”

古銅的胸口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李華德曾經是中央情報局的特工,他把情報局的最機密細節出賣給了蘇聯人。在一次測謊檢查中他沒有透過,這引起了情報局的懷疑,把他解僱了。在軍事調查局調查他的過程中,他移居到西北,甩掉了監視人員,成功地逃到了蘇聯。他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正是西寧。

“你是在暗示我跟他一樣?”古銅坐得更直了。“你是在暗示我會做出危害我的國家的事情?”這一次,古銅根本沒想控制自己的呼吸。“你去叫我們共同的朋友重新查閱一遍我的檔案,看能不能找出某件事例,表明我曾突然忘掉名譽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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