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青峰投誠之快,實在是出乎祝太監的意料。

之前,康飛說我要行呂奉先轅門射戟事,祝真仙頓時就明白了。

轅門射戟,這絕對是三國呂布人生中的高光時刻。也不知道多少騷人墨客,誇讚呂布此舉乃是【千古風流】,後來的京劇名篇【轅門射戟】更是膾炙人口的段子。

祝真仙雖然說是個太監,可從小那道經也是讀熟了的,後來自宮拜在大太監黃錦門下認作乾爹,黃錦也讓他去內書房唸書。

那內書房的老師都是翰林出身,和這些太監們結下一段師生之誼,日後正好內外勾結……

所以,祝真仙肚子裡面是有貨的。

這祖宗成法,朝廷慣例,祝太監自然懂,也曉得一旦把這筆灰色收入納為正色,就是在商稅上面撕開了一個口子。

太監本就是管收稅的,在內書房讀過書的太監,更是文化人,裡面的道道兒,門清。

當下他大喜過望,轉臉看著康飛就說道:“哥哥,若真成就個慣例,倒是一樁大功勞。”

康飛摸了摸沒毛的下巴,看著癱軟在地的汪大使,慢悠悠就說道:“如此,去把你海道衙門的賬簿拿來我看。”

汪青峰一邊抬手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汗珠,一邊就說:“這……如何好白紙黑字寫下來……”

康飛冷笑,“這個小爺我懂,一紙入公門,九牛拔不出,你們這些讀書人,真是太壞了。”說著,就吩咐下面去拿紙筆,那些人聽慣了祝太監的話,還沒適應多了個太上皇,旁邊祝真仙趕緊呵斥,“沒聽見咱家哥哥說話麼?還不快去。”

奉上紙筆,汪青峰抖抖索索地寫了滿紙……

康飛大大咧咧坐在上首,把腿往椅子扶手上一擱,旁邊有人小心遞上葡萄酒,康飛喝了一口,當即一皺眉,呸地一口吐在地上,“什麼玩意兒,都酸了……”

這邊汪青峰把手上筆一擱,雙手拿起紙來,抖了抖,下意識又吹了兩口,旁邊祝太監趕緊一把從他手上搶過來,轉首就遞給了康飛,“哥哥請看。”

“你這兒,也是被佛郎機人一個勁窮忽悠,這葡萄酒,簡直劣質,大約也就是海上水手拿來當水喝的,不值錢……”康飛一邊說著,一把接過,一目十行掃了幾眼,當即大怒,一挺身從椅子上坐直了,把紙一下拍在面前案几上面,震得案几上墨翻了,酒撒了,筆掉了……

“汪青峰,我勸你不要不識抬舉……”康飛瞪著汪大使,“我辣塊你個媽媽,你知道回字有幾種寫法麼?”

汪青峰被他這副表情嚇得又開始額頭冒汗,“大人此言怎講?”

康飛一伸手推開他,伸手蘸了殘酒,在桌子上面寫了一個回字,“東晉,爨寶子碑,這麼寫……”

隨後,他又寫了個回字,“東晉,王羲之,澄清堂帖,這麼寫……”

他又蘸著酒連續寫了好幾個回字,“唐,褚遂良,行書千字文,這麼寫……宋,蘇東坡,醉翁亭記,這麼寫……宋,吳琚,三希堂法帖,這麼寫……宋,蘇舜元,停雲館法帖,這麼寫……”

汪青峰面色如土,康飛完美裝了個逼,心裡面就念道,孔乙己大大,我感謝你,幸虧從小學課本就學過……

一邊唸叨,康飛一邊就把案几一拍,“你但凡有一碟子茴香豆下酒,也不至於醉成這樣,你這一輩子才讀幾本書?誰給了你膽子?就敢來糊弄小爺我?”

跌坐在地上的汪青峰汗如雨下,連連叫喊,“大人饒命,下官絕不敢欺瞞大人……”

康飛一抬腳就把案几踹翻,怒髮衝冠,“事到臨頭,你還敢嘴硬?這佛郎機人租賃濠鏡澳,一年才五百兩?你還敢說不敢欺瞞?”

“大人。”汪青峰以頭搶地,“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下官怎麼敢欺瞞大人,實實在在真就是五百兩,下官絕對沒有貪墨一兩銀子……”

康飛火大了,彎腰伸手拽住汪青峰衣裳領子,就要讓他領教一下什麼叫做以理服人,旁邊祝真仙一把抱住他胳膊,“哥哥容稟,這事兒我曉得,那濠鏡澳一年租金,的的確確是五百兩。”

“什麼?”康飛愣了,“才五百兩?”

他看著祝太監,“真的?”

祝真仙點點頭。

康飛未免尷尬了,有些訕訕然放下汪青峰,汪青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感覺就跟在鬼門關打了一個轉似的,雖然是廣東的冬天,可他還是汗透重衣,差一點嚇尿了。

康飛尷尬地坐下,拿紙當個扇子扇,“都說廣東富庶,看來是我想左了。”

祝太監介面就說:“可不是麼,當初從宮裡面出來,我還想著萬一,都說廣東富庶,我也不指望多富,可到了這兒,不瞞哥哥,我差一點投海自盡……”

許是想到了自己吃苦,祝真仙忍不住還滴了兩滴眼淚,隨即從懷裡面掏出個帕子擦了擦,“叫哥哥笑話了。”

康飛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我懂。”心裡面就想,我真懂,五百年後魔都跟十八線縣城差距有多大,那麼,大明富庶的揚蘇杭和普通府縣的差距就有多大,大概,還要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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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把紙展開仔細看了一遍,康飛眼簾一垂,看著坐在地上的汪大使就說道:“這麼說來,你這每年例入大約五千多兩?除此便沒了?”

汪青峰連忙點頭,支撐著爬起來,“實在不敢欺瞞大人,真就五千多兩……”

乓地一聲,康飛把下人剛搬好的案几又給拍翻了,汪大使一屁股又跌坐在了地上。

“我是說你顢頇呢?還是說你蠢?”康飛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汪青峰,“你說說你,好歹也是千軍萬馬衝殺出來的讀書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人家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一年才貪汙五千兩銀子?你好意思麼?”

汪青峰被康飛這一頓罵,羞愧萬分,“下官的海道衙門是個清廉的衙門,沒甚麼油水……”

看地上汪青峰這嘴臉,康飛那個氣,辣塊媽媽,你是不是理解能力有問題?我說的是那個意思麼?

恨恨抬手,看看翻在地上的案几,他終究把手給放了下來。

“就這一點銀子,我倒是想放過你,可是,市舶太監也不樂意啊!”康飛慢悠悠說著,就衝祝真仙使了一個眼色。

祝真仙楞了一下,隨即介面,“這點銀子,即便我找我乾爹……”

康飛趕緊敲邊鼓,“司禮監秉筆兼提督東廠太監黃錦。”

其實,祝太監的跟腳,廣東官場大抵是知道了,要不然,他也沒那麼超脫。

祝真仙滿臉為難,“即便找我乾爹,這點銀子,我怎麼好意思開這個口……”

汪青峰哭喪個臉,“大人容稟,下官,下官也是想漲一漲稅例的,只是,市舶司這邊要給天子收龍涎香,全靠那些佛郎機人……”

他這麼一說,康飛懂了,這,這是繞了一圈,又繞回來了。

汪海道有點嫌棄佛郎機人上供的少了,但是,他又是第一個經辦佛郎機人的官員,濠鏡澳就是在他手上經辦的,作為老爺,他恥與談錢,更何況是跟佛郎機人談錢。

市舶司這邊,因為司禮監曾經給南洋諸番懸下繳賞,每斤龍涎香價一千二百兩,但,當年市舶司只收了十一兩龍涎香,而司禮監要的是一百斤。

再則說,海道收的錢,跟市舶司那真是沒半個永樂通寶的關係,所以,市舶司根本不聞不問。

於是汪大使就攛掇香山縣下面的鄉長,想讓香山知縣去做這個惡人,問佛郎機人收稅,到時候,他再以中介身份摻和進去,各打五十大板,銀錢落袋又有了面子。

不得不說,汪大使其實還是很狡猾的,算是個合格的官僚,只是他沒想到,香山知縣跑去廣州府哭訴,結果招來了一頭猛虎。

聽汪青峰說完,康飛未免摩挲著下巴,自言自語道:“香山知縣說佛郎機人睡表子不給錢,一直鬧到廣州府衙,廣州知府拜託我,結果到了香山縣,原來是海道大使要漲佛郎機人的循例,不好意思開口,讓下面人攛掇香山知縣,香山知縣說佛郎機人睡表子不給錢……”

說道這兒,他抬頭看看汪青峰,“我說的沒錯吧!”

汪海道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是是是,都是下官一時糊塗……”

“放屁。”康飛騰地一聲站了起來,滿臉正色,大聲就道:“這是糊塗麼?這是大智若愚……”

說罷,康飛彎腰,笑眯眯伸手扶起被他騰一下站起來嚇得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汪海道:“汪海道,我幫你去問佛郎機人要銀子,你看如何……”

汪青峰訥訥不能言。

康飛看看汪青峰滿身衣裳被汗打溼的樣子,未免一笑,“祝賢弟,讓人攙扶咱們的汪海道下去沐浴更衣,不然豈不是失了朝廷命官的體面。”說這話的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還一腳把人家連案几一起踹翻的事兒,體面早就被他一腳踹沒了。

幾個下人把幾乎癱軟的汪青峰攙扶下去以後,康飛這才眉飛色舞,伸手拽住祝真仙,“賢弟,咱們一起搞事……不是,咱們一起辦一樁大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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