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飛死活不肯承認剛才那把火的功勞是他的或者是二狗子的,直說是諸位賢達出的主意,他只不過是個扛木頭的,又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一番話把沈明臣他們說得心裡面極爽,幸好他們不會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若不然,指不定就哼哼起來了。

眾人在門口互相謙虛推讓,天色已晚,那前面猶自燃燒著的街上被從運河上面吹來的涼風一逼,也不知道是涼還是熱,吹在身上怪怪的。

正在這時候,前面有人喊,逮到倭首了,眾人先是一愣,隨後俱都大喜,燒死三千多倭寇,這會子再抓住倭寇首領,這番功績,那是跑不掉了……沈明臣連連唸叨了幾句祖宗恩德,轉身正要和康飛商量商量,撣眼就見這位世侄突然雙眼一翻,仰面就倒。

康飛後面些鐵大小姐眼疾手快,一把就抱住了他。他突然暈倒,卻是把眾人俱都嚇得不輕,此次杭州倭亂,可真就靠這位戴小相公,定海神針一般,若是有個差池……正團團轉,還是二狗子靈醒,大聲就喊,“都讓開讓開,讓我家哥哥吹吹風……”接著轉身又喊,“大夫呢?方才那個同春堂的大夫呢?”

亂糟糟中,那樓上給老將軍治病後一直跟著他們的大夫匆匆下來,看了蹲在門口把康飛半摟半抱在懷中的鐵大小姐一眼,隨後蹲下去就伸手去搭了康飛的脈,旁邊俱都屏住呼吸不敢大聲。

須臾,這大夫砸了砸牙花子,眉頭緊皺了起來,起身衝著大家拱了拱手,“諸位老爺,這病……”

旁邊二狗子一把就揪住他衣裳,“快說,我家哥哥如何?”旁邊宋桐崗伸手拽開他,瞪他一眼就說:“二扣,不可胡鬧。”說著,轉身就對大夫道:“大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大夫就嘆氣,“其實這病,諸位老爺大約也聽說過……”他這麼一說,沈明臣為首的那些讀書人大約就有些猜測了,頓時就咂嘴。

大夫繼續說道:“是了,就是卸甲風,任你蓋世無敵的猛將……”冷不防旁邊二狗子突然跳起來一巴掌就抽在大夫臉上,大聲嚷了一句放屁,隨後,話也說不下去,抱頭就嗚嗚哭了起來,“不可能,我家哥哥,那是神仙弟子,怎麼可能得卸甲風……”

大明說書盛行,有些厲害的說書先生,那真是,一天掙個十兩八兩銀子,就跟玩兒一般,老百姓什麼三國水滸,那都是耳熟能詳的,即便隋唐,東西周,這類演義故事,這時候也成形了,在民間大為風靡,洛陽為之紙貴。

這些書裡面,但凡無敵的猛將,上了戰場割草無雙,基本上也就是老天爺能收,別的不說,只說大明開國年間,開府儀同三司、配享太廟、開平王爺常遇春號稱常十萬,那真是無人能敵,不也是死在卸甲風上……時間長了,大家是接受這個設定的。

那同春堂的大夫捂著臉,他是個名醫,碰上倭寇,的確不敢吱聲,可是,對二狗子這種醫鬧,卻是不能妥協的,當下大聲就道:“小千戶,你好不講道理,可著整個杭州府,你去尋,若我診斷錯了,我這雙眼睛,任憑你剜了去。”說著,憤憤不已,還是宋桐崗安撫了幾句,請他去開個藥方子,不管怎麼說,藥還是要抓的。

正在這時候,那徐海一行幾個人,被義憤填膺的百姓扭押過來,其中,就有船老大和雙魚,雙魚大聲嚷嚷,可這時候混亂一團,根本沒人搭理她,連二狗子聽見她喊,也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後,便蹲在康飛身邊,也不說話,只是發呆,看著倒像是一條狗,未免讓旁人嘆息,這位小千戶,卻是個忠心耿耿的。

那邊徐海微笑著低聲就對猶自掙扎的雙魚說道:“姑娘,別嚷嚷了,這裡都是些讀書種子,日後都要做老爺的,怎麼會睬你?”雙魚憤憤,“你這和尚,任你口吐蓮花,我也不信你,你們佛家,不是說眾生平等麼?”

徐海一笑,“這世上,只有一個東西對眾生平等,就是死亡,你瞧,我不是給大家帶來平等了麼!”雙魚聞言,忍不住呸了一口,“瘋和尚。”

哈哈笑了兩聲,徐海道:“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旁人看不穿……雙魚姑娘,你說那是你男人,可惜啊,旁人連正眼也不看你一眼,你自己想想,除非改天換地,若不然,就憑你的身份,你覺得,能嫁給他?人家可是蓋世英雄……”徐海這番話,讓雙魚一愣,隨後,抱頭低聲嗚嗚地哭了起來。

徐海轉頭看窗外的明月,心裡面卻想,綠珠,翠翹,你們放心,這如畫江山,你們看不到,我也不讓別人看到……

正在這時候,外面又是一陣亂,隨後,徐海就瞧見前面一個臉膛白淨的青袍官走了進來,後面還跟著幾個讀書人和許多武將。

進來的官員乃是整飭杭嘉湖兵備巡按御史劉帶川,後面幾個幕僚,還有許多杭州衛的武將。

緊緊跟在劉帶川身邊的,是他首席幕僚羅文龍,此人知兵事,好談吐,賣相也不俗,最關鍵還有,家裡面是徽州的大財主,故此雖然只是個監生,劉帶川也賞識他。

由此可見,這個羅文龍乃是心思敏銳的,剛進來,撣眼就瞧見了角落處被綁著的徐海,頓時就是一愣。

“東翁,我有個故交,不知道怎麼,被綁在這裡,我去問問。”羅文龍拱手就對劉帶川說道。

劉帶川就欣賞他不做作,當下點頭。

羅文龍過去,幾個看押的還擋他,他一瞪眼,指了指劉帶川,“看見沒有,杭嘉湖兵備老爺,半個浙江都歸老爺管……”頓時就把人給嚇唬住了,訥訥退了下去。

他這才施施然走到徐海身邊,上下看看他,隨後,抬手就笑了一聲,“普淨啊普淨,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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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沒奈何,抬頭苦笑,“又被你瞧了笑話去了。”

這兩人是同鄉,小時候開蒙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後來徐海被他叔叔賣到杭州虎跑寺當小沙彌,直到十幾年後,兩人才在杭州偶然相聚,既是同鄉又是幼時玩伴,那還有什麼說的,頓時聚在一起酩酊大醉了一番,後來時時相聚,可以說是託妻獻子的好朋友。

羅文龍看了看他旁邊哭泣的雙魚,以為是他一起的,忍不住調笑他,“你這傢伙,仗著長得好看,漂亮女人真是不缺……”說著,往前走了走,低聲就道:“這是怎麼了?”

徐海也不打算瞞他,沒意義,當下就把事情簡單說了,羅文龍頓時一皺眉。

要說這事,可大可小,純看你屁股坐在什麼位置了,至於百姓,說個不好聽的,你見過幾個真把百姓放在心裡面的?即便百姓自己,我們看四九年之前和四九年之後,那買兒賣女的,四九年之前,看見了是哈哈大笑,四九年之後,教育普及了,才開始覺得,哦,這真是人間慘劇,好多文學作品,實際上就能從中看出端倪來。

羅文龍皺眉尋思了一下,就對徐海說道:“我去在兵備大人跟前周旋一番,應該不成問題。”說著,轉身就去了,他這一去,旁邊幾個人頓時生出希望來了,能活著,誰想去死。

劉帶川這時候正跟沈明臣宋桐崗他們幾個說話,之前張桓老將軍倒是在,可是,老將軍到底年級大,而且又跑肚拉稀,身體扛不住,看到康飛這般,心裡面又焦急,心說我怎麼跟這小子的爹媽交代?頓時就暈了過去,還是那位同春堂的大夫,看了之後說不妨事,只是怒急攻心,喂幾調羹糖水,讓他睡覺便是。

羅文龍到了旁邊,相互見禮,隨後就湊到劉帶川耳邊低聲說話,劉帶川聞言,頓時一皺眉頭。

羅文龍低聲就說道:“東翁,你想,這徐海,以前是虎跑寺的和尚,有什麼心腹?不過被那些人硬搶去,說是倭寇頭目,其實跟人質有甚麼區別,只是,徐海此人,素有佛慧,東翁你也是見過的,詩詞和公案俱妙,這種人,即便為惡,能惡到哪裡去?再則說了,那倭首葉麻如今也沒抓到,真說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把徐海放回去,一個有實力,一個有大義,兩兩正好相鬥,若是葉麻勝了,自然無話可說,可若是徐海勝了,東翁,到時候學生親自去,一張片子,自然叫徐海歸順朝廷,豈不是好?”

劉帶川聽他講的有條有理,頓時就動心了。

這事情,惠而不費,何樂不為?

不過,人不是他抓的,他一言而決,似乎也不大好,當下就說,“先押著,相機而行。”羅文龍看劉帶川的表情,就知道他其實已經動心了,當下就想,穩妥了,便直起身體一笑,“諸位,此番大功,那是不用說的,只是,其中細節處,還需要推敲推敲。”

大家都是讀書人,這推敲推敲,自然明白,當下就坐在一起,把謊話給編圓了,只有宋桐崗,內心未免不安,杭州此次劫難,幸虧有遇仙,若不然,難道靠在座的諸位?說個難聽的,劉兵備幾次在那葉麻手底下吃了大虧,水平可想而知。

當下他便說道:“諸位,是不是,等遇仙他醒轉了再說?”

話音剛落,沈明臣身邊有個讀書人,也是個監生,熱衷功名久矣,這時候眼看著有機會,就好像去紅袖招,紗帳裡面頭牌姑娘都招手了,哪裡還把持得住?

“桐崗,此言差矣,之前小戴相公不是說了麼,乃是我們浙江的賢達出謀劃策,他只好算個扛木頭的……”這位監生老爺才不管吃相難不難看,可此言一出,宋桐崗臉就黑了下來。

他這個人,既然日後史書上都說有豪氣,可想而知了。

砰地一拍桌子,宋桐崗就騰然站了起來,“遇仙拔刀浴血奮戰的時候,諸位賢達在做什麼?現在遇仙人事不省,卻說他只是個扛木頭的?諸位賢達,心裡面難道不痛麼?”說著,一轉身,拂袖而去,走到一張桌子旁,還狠狠踢了桌子一腳,把桌子跟前幾個杭州衛的衛所官兒嚇一跳,看見這位能跟兵備老爺一起坐下來議事的讀書老爺,頓時臉上就堆了笑,齊齊站了起來。

宋桐崗看在眼中,格外就氣,心想,靠這幫人來保衛杭州?想到此處,仰頭大哭了三聲,騰騰騰上樓去了。

這時候康飛已經在樓上被安置下來,那曾賈氏在旁邊垂淚不已,二狗子一個踞蹲蹲在床頭前,也不說話,還是鐵大小姐,看見他,低聲招呼了一聲,宋桐崗就示意她到一邊,問她清醒如何,鐵勝男抿了抿唇,要說,她應該恨死康飛了,可是,之前康飛開無雙,赤著膀子殺倭寇的模樣,卻是時不時在她眼前,叫她怎麼也恨不起來。

當下她便低聲說:“那大夫也說了,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說著,就一跺腳,“這人真傻,一個人就衝在前面,也不拿朝廷一份餉,這麼拼命做什麼,身上全是洞洞眼,那火銃雖然沒打進去,卻出了好多血哩……”

她這麼一說,宋桐崗淚如雨下,“是我害了遇仙,是我害了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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