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哥哥你怎麼了?”

“白牯?”

“我沒事。”

很快白牯在呼喚中掩去臉上異色,冷靜幫巫嶸穿上了民族服飾。和苗女比起來,苗族男裝較為簡單,沒有層層疊疊的銀飾,巫嶸身上這件左衽長衫材質像絲綢,深藍紫色近乎黑色,都說男要俏一身皂,這身充滿少數民族風情的盛裝稱得巫嶸更冷漠俊美,走在寨子裡贏得了許多大膽熱情驚豔的目光。

“咱們是遠近幾個寨子合到了一起,寨中有苗人也有侗人。”

恢復了正常的白牯侃侃而談,對寨子的歷史一清二楚。他普通話很標準,確實是非常好的導遊。

苗族依山而居,侗族依水而居,艾橋就是侗族人,剛進寨她便告罪一聲,走向一座青石小橋,從懷中取出了剛繡好的香囊輕輕放到了橋下,她臉偏向一邊,言笑晏晏,像是在傾聽什麼,但對面卻沒有任何人影。

“那是艾橋的橋,橋對侗族人有特殊的含義,幾乎每個侗族人都會認領一座橋,一個家族祖祖輩輩都會侍奉這座橋,每經過時小祭,過年時大祭,來獲得橋的保佑。”

白牯解釋道:“萬物有靈……”

“白牯我們快走,橋說那些人又來了。”

匆匆回來的艾橋臉上再無笑意,白牯面色一凝,略帶歉意望向巫嶸:“如今寨子裡發生了些事,咱們先去見巫婆婆吧,改日我再帶你逛。”

肉眼可見寨子裡的人很少,絕大多數都是揹著槍巡邏的男人,帶了股肅殺氣,明明有路直接通向巫嶸外婆的吊腳樓,但白牯等人卻帶他左拐右拐,生生走了一個半小時才終於到目的地。

“只有這條路才是唯一安全的,其他地方都下了蠱。”

形勢看起來確實十分嚴重,巫嶸想起路上艾橋與阿蕾朵的對話,面色不顯。有很多苗人聚在吊腳樓外,有男有女,大多都滿臉皺紋,不怎麼年輕。在看到巫嶸時其中幾個兩眼發亮,親切善意,另有幾個卻擰著眉不說話。

“是巫嶸吧,我們等你回來好久啦,你阿噠(苗語:外婆)也天天唸叨,盼你和翠翠回來呢。”

一容顏蒼老,眼神明亮的老人關切上下打量巫嶸,看到他纏著繃帶的左臂後‘啊呀’一聲:“這是怎麼回事,要不要緊,翠翠呢?”

“只有我一個人回來。”

巫嶸的母親名叫巫翠,也就是老人口中的‘翠翠’。他不習慣這些問候,略一點頭後便直接進了吊腳樓。

“誒,等——”

“寨老,巫嶸乘坐的列車在青烏崖出事了,整輛車翻下了懸崖。”

白牯適時道:“他本來還在養傷,是聽巫婆婆摔斷了腿,才馬上跟我們回來的。”

“唉,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可惜翠翠沒回來,他又是個男娃啊。”

老人無奈嘆氣,旁人也都愁容滿面,有人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旱菸,咬牙發狠道:“肯定是惡苗那群人幹的,他們就會耍陰招,要讓我們寨子徹底絕了根!”

“巫婆那麼大年紀,又重病纏身,怎麼可能去跟他們打!”

聽著紛紛議論起來,老人抬手壓了壓:“大家別急,自亂了陣腳,我先進去看看。攀崖,今天巡邏定要小心,巫嶸到來的訊息瞞不了多久,那邊肯定會有動靜。”

“是。”

吊腳樓裡非常乾淨,幾乎可以算是一塵不染,罈罈罐罐亂中有序堆在楓木架子上,外婆的臥室在最裡面。門大氅著,遠遠就看到一個瘦小乾癟的身影躺在床上,幾乎沒了起伏。

“外婆,我來了。”

巫嶸往裡面走,鞋尖忽然一重,嘶嘶聲傳來。他低頭,看到自己鞋上不知何時盤著條通體翠綠,不過筷子粗細的小青蛇。它就像護衛似的,警惕威脅衝巫嶸吐信,蛇鱗碧翠欲滴,毒牙尖尖。

“咪,是小咪來了嗎?”

咪是巫嶸的苗家乳名,咪朵就是苗語‘男孩’的意思。外婆聲音含混,顫顫巍巍,似乎神志都不太清醒。巫嶸帶著閉上嘴的小青蛇站到床邊,她的目光還茫然在門邊尋找。

“外婆。”

“來了,你來了……”

外婆終於看了過來,她臉頰瘦的脫了形,指甲黃黃黑黑,呼吸輕的幾乎看不到胸膛起伏,來來回回反覆都是這幾句話:“來了,來了啊,你來了,咪……”

突然之間,她精神起來,就像迴光返照,臉瞬間板起,惡狠狠衝巫嶸道:“滾,趕緊給我滾!這不是你該在的地方。快走,給我滾回去,寨子不歡迎你,這裡不歡迎你!”

“婆婆,巫嶸他大老遠的來,你不能一見面就讓他走啊。他路上還出了車禍,你的親外孫,難道不心疼嗎。”

“你給我閉嘴!”

匆匆進來的寨老眼見這幕忙勸,但巫嶸外婆態度堅決極了,嘴裡罵著不乾不淨的苗話,手邊有什麼東西就向寨老扔,看都不看巫嶸一眼。“快滾,都給我滾!”

老人也不敢躲,就生生挨著,原本整潔的房間瞬間跟狂風過境似的,她身體本來就虛弱,這番大動作惹得外婆又咳又喘,像要喘不過氣來,即便這樣她都要惡狠狠盯著巫嶸,像頭毛髮焦枯的老狼。

寨老是又急又擔憂,既擔憂巫婆身體,又怕巫嶸真走了。沒人敢反抗發脾氣的巫婆,就連德高望重寨老也沒膽子,都是白髮蒼蒼的人了被訓後乖得跟小孩似的,低頭不敢反駁,心裡急得要命。就在這時,寨老竟看到一個身影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誰的膽子竟然這麼大!

“滾,快滾,你難道聽不懂話嗎!”

抬手接住外婆扔過來的水杯,巫嶸走到病床邊上,拎起桌上的黃銅水壺倒了杯水。

“喝水。”

“我不!”

巫嶸也不收回手,祖孫兩人同樣的脾氣,同樣的倔,就僵在那裡,氣場凝重的寨老頭髮都掉的更快了。

忽然間,巫嶸感覺腿上一涼。低頭看到那條小青蛇纏在腿上,護主似的威脅露出毒牙,躍躍欲試要給巫嶸來那麼一下子。巫嶸還沒反應,外婆那邊驟然爆發出一句憤怒呵斥的老苗話,不過一秒剛才還雄赳赳氣昂昂的小蛇火燒屁股似的躥了下去,蔫巴巴垂頭喪氣自己爬進了牆角罐子裡,只露出個尾巴尖。

氣氛似乎又僵硬起來,外婆扭過臉,不再看他。

“你看,這不挺好的,挺好的嗎。”

寨老求生欲很強地想要緩和氣氛,突然間吊腳樓下起了陣喧譁聲。寨老側耳一聽,臉色驟變:“不好。”

他二話不說急匆匆走了出去。屋子裡就留下巫嶸和外婆。老人不說話,她神情冷冷的,抿著嘴,似是發呆又似透過牆壁在看什麼東西。半晌,她終於動了動嘴:褪下了滿是刺的冷硬外殼,露出老人的衰老疲倦:“小咪,聽阿噠的勸,走吧。”

“這寨子就要沒了。你是翠翠唯一的兒,要出了什麼事,翠翠得恨我一輩子。”

說完這句話,老人便再不開口了。而喧譁聲也到了門邊,只聽三聲敲門聲,外面人憂慮恭敬道:“巫婆,引勾巡山時中招了,耽擱到現在阿彩她們都解決不了,只有您才能救他的命。”

“進來。”

幾個苗男用簡陋樹枝綁成的擔架抬了一人進來,刺鼻惡臭味頓時充滿了整個房間。只見他腹部高高腫起,像是懷了孕一樣,但又不同。肚皮薄得像張紙,隱約可見裡面流動的濃漿,還時不時有血管似的長條從皮膚下游過,頂的肚皮上如同佈滿了凸起的血管經絡。

那人疼的滿臉冷汗,面容慘白,進氣多,出氣少。眼睛和鼻子都在向外流血——等到七竅流血的時候,也就到死期了。

外婆卻是不慌不忙,看了眼便吩咐其中一人找枚熟雞蛋過來。自己則在巫嶸的攙扶下勉強坐起,口中不知唸叨著什麼,把小青蛇撈起,掐開它的嘴,將毒牙在那人人中處一按。

本來男人氣若游絲,眼看就要不行了,劇毒注入後更是渾身抽搐痙攣。突然他支稜起身,開始大吐狂吐,惡臭瀰漫,他吐出來的竟都是些類似豆腐渣似的黃沫子,摻著血絲,裡面有許多蛔蟲似的長條白蟲,被吐出來的時候還在扭動。

“起火塘,全都燒了,灰埋在寨東楓樹下。”

在外婆吩咐下那些人立刻將混著蟲子的嘔吐物收好,這時去尋雞蛋的人也回來。應該是剛剛煮好,雞蛋還冒著騰騰熱氣,被巫婆拿到手裡,放在那人已乾癟下來的肚子上滾。她口中唸唸有詞,下到肚臍,上到胸部,細緻又緩慢。足足五分鐘她才終於停手。

那枚熟雞蛋被寨老拿去,他小心撥開蛋殼與蛋清,露出蛋黃給外婆看。巫嶸也看到了,只見蛋白內側烏黑如墨染,膨脹變形,與蛋黃交接處竟附著一層密密麻麻針尖大的黑色蟲卵。

外婆看了眼,點頭:“蛋黃拿去喂公雞,蛋清蛋殼放火塘裡燒。引勾只要回去後每天喝草藥,一週後就沒事了。”

解決了這事,巫婆再也堅持不住,昏睡了過去。巫嶸則被暫時安置在村中一座吊腳樓上——之前的道路崩塌,他至少要呆上一週。寨老也前後腳到了,抽著旱菸凝重把寨子以前的事講給了他聽。

靈異復甦初期時死了很多人,寨子這邊雖然離城市偏遠,沒有那些一傳就死千百萬人的大鬼,但也熬得極其艱難。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最令人絕望的卻是以前用的那些蠱基本都對鬼沒有作用,偶爾有一些有用的都極為珍貴,培養不易,還在世界陰氣越來越重的情況下死了很多。

在這種情況下,一支苗人分裂了出去,失去本心與厲鬼為伍,生活在鬼域中,靠獵殺活人用靈魂培養鬼蠱。手段極其兇殘惡毒,被稱為惡苗。而選擇留在人間,堅持不為惡的苗支中,最大的一支便是現在巫嶸外婆這支。因為他們有一隻特殊的蠱王。

只有巫家人的血才能將它喚醒,這頭蠱王能夠不受鬼域氣場影響,繁衍下許多新蠱,被寨子稱為蠱種。惡苗這次有備而來,就是要奪得蠱種的。

“惡苗人多勢眾,上次來的時候巫婆雖然將他們打了下去,自己也受了傷,一直養不好。寨子裡沒有別的巫家血脈,喚不醒蠱王。”

寨老憂心忡忡:“巫婆身體還好時聯合周圍其他寨子,和惡苗定下了兩年後的生死決戰。但現在才過了半年,周邊那些小寨子基本都被惡苗用鬼祟手段滅了,我們獨木難支。惡苗現在還不敢直接找來,是怕巫婆玉石俱焚,毀了蠱種。”

“這次叫翠翠和你回來是實在沒有辦法了。你外婆她本不想讓別人冒險,準備一年半後自己去。但前日她摔斷了腿,精氣神也一下子不行了,唉。”

“你先安心休息吧。”

寨老一刻不停抽菸,眉眼間是那種窮途末路的凝重,卻還衝巫嶸笑了笑,安慰道:“巫家對寨子有恩,你放心,我們不可能做那種背信棄義的畜生,讓巫家斷了後。周圍山林都被惡苗圍了,我找機會送你出去。”

寨老和巫嶸聊了很久,燈一直亮著。他們聊了多久,白牯就遠遠在外面徘徊了多久。眼看月上柳梢,他白日溫柔神情盡褪,目光陰沉,系上面巾遮蔽容貌,悄然沿一條小路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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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重重,月光灑落,大山樹林中有一汪清泉,螢火蟲棲息在藤蔓間,閃閃發亮,如夢似幻,草地上開滿了淡紫色的小花,映著月光。

這是個極為浪漫的幽會之地。

當白牯到來時,有一人已站在泉邊等待,看到他後笑著應了上來。

“寶貝真是讓我好等。”

他張開手就要抱,但對上的卻是匕首銳光。男人習以為常收回手,深情望向手持匕首的白牯,低聲用親暱口吻抱怨道:“你我幽會了這麼久,怎麼還對我如此警惕。都說事成之後,蠱種和寨子裡那些好東西都是你的,到時候你來鬼域就能活的自在逍遙,何必再受巫氏的氣?”

男人同樣是苗族打扮,衣服卻是純黑的,沒有半點雜色。他十分英俊,看起來有些風流,眉間籠著層陰鬱煞氣,不像好人。

“阿牯,你如此優秀,那巫氏不過只有個血脈,聽說今天新來的還只是個普通人,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碾死。憑什麼霸佔蠱種那麼長時間?都說我們是惡苗,但這個世界就是實力為尊,那些弱小者活該成為我們的血糧。”

“這麼久了,若不是我勸住寨老們,他們恐怕早就打進來了。到時候哪裡還有你的位置。你卻連去寨子的路都不告訴我。”

“阿牯?”

似是覺察到白牯的走神,男人不悅提高了聲音,終於引得白牯看過來。

“滾,我不幹了,我們分手吧。”

白牯冷冰冰把匕首擲到地上,他似乎冷笑一聲,面對不敢置信的男人,輕蔑掀了掀嘴唇:“就你還想碾死他?”

“光他的狗都能把你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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