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名字, 以太之主懂了。深藍一直對物種大滅絕的事悔恨不已,認為是她過度放縱自己實體化造成的。所以,她痛恨自己的私心, 把這份自私單獨分裂成了一個魂片。

但同時, 她的私心又帶給了她無窮無盡的熱情:對未知的好奇、對每一天新生活的嚮往、對個體的過分偏愛、對學習新知識持之以恆的熱愛……所以,蘇伊的頭髮是象徵了火熱的紅色。

後來的幾年時光裡, 蘇伊的成長驗證了以太之主的猜測。

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不到一歲就學會了游泳和海族語,擁有了二十歲孩子的智慧。每當有新生動物經過家門,她總是會第一時間擺動著小尾巴,不怕死地跟過去看,不到五歲, 就開始嘰裡呱啦說著一大堆她自己的“觀察報告”。而且,隨著她一天天長大, 未來的美麗容貌也愈發有可預見性。

可以太之主只從她身上, 看到了越來越多深藍的影子。

對他而言, 就好像重溫了一場持續了上億年的舊夢。

在這一億年裡, 海洋裡也發生了很大變化:

頭五百年, 星辰海一個島嶼上出現了千足蟲, 它們僅用了四千萬年的時間, 就從湖泊群居的系統, 演化出了叢林生存的系統。

一千多萬年後,一種身長僅次於房角石的龐然大物在海洋中出現。它體重可達4噸,以海底各種捕獵者為食,成為數千萬年裡新的海洋霸主,連直角石和鯊魚都是它的盤中餐。它的名字叫鄧氏魚。

五千萬年後,陸地上出現了古老的昆蟲, 都是無翅亞綱種類。

六千萬年後,泥盆紀晚期,地球爆發了一次全球性的火山噴發,燒死了無數海洋生物。陸地上的殘枝敗葉腐化後進入海水,消耗巨量氧氣,又一次生物大滅絕帶走了無數生物的性命,也讓鄧氏魚、裂口鯊等兇悍的掠食者徹底消失在了歷史舞臺上。同時,攜帶鄧氏魚和裂口鯊等生物基因的海族壽命也終結於這一代。

六千五百萬年後,魚進化出肺部,其中一部分和千足蟲一樣,走上了陸地。

一億年後,海族在聖耶迦那建立了永恆廣場,以迎接全新宗神的誕生。

從保護海族文明的角度看,深藍做出了一個絕對正確的選擇:由她分裂出來的七大宗神和尋常海神族完全不同,他們七人經過一億年的“發育”期,已經擁有控制與發揮全海洋奧術神力的能力,甚至比深藍本體集中使用奧術還要物盡其用。他們守護著七大海域,為整個海族世界撐起了一個巨大的□□。

而且,在後來的三億年裡,地球上又爆發了三次物種大滅絕事件。第一次發生在二疊紀,陸地面積擴大,太陽光照與氣候發生巨大影響,96%物種滅絕,是地球生命史上最殘酷的一次物種大滅絕;第二次發生在三疊紀,地殼運動導致海平面上升,陸地生物走向了繁衍的巔峰,海洋生物卻走向了末日;第三次發生在白紀,恐龍滅絕。

但是,這些自然界和宇宙的重創,並沒有影響到海族的繁衍、光海文化的蓬勃發展。宗神和他們的後裔幫著全海族躲過了所有的物種大滅絕危機、上萬次深淵族的襲擊和光海內亂。

而且,七宗神還繼承了深藍將奧術與海洋生物融合的能力,隨著海洋中新物種的誕生,不斷創造最新的海洋族、捕獵族,使得整個光海進入了生生不息的完美迴圈。

最後的三千萬年裡,七宗神的三億年實體壽命結束,也逐漸意識化,留下了他們各自的後代,也就是後來的各大宗族中的海神後裔。這些後裔的誕生令這個世界變得不公平,他們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並沒有深藍的悲憫之心,忘記了神靈保護弱小的使命,反而習慣了大自然殘酷的叢林法則,對中下級海族肆意欺凌,但是,因為無盡海洋之主的付出,海族的歷史持續了4.5億年。地球史上除了極少數生物,如鯊魚、蟑螂、鱟,沒多少生物可以撐過四次以上的物種大滅絕。

“不公”儘管不完美,但在“生存”面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四億多年的變遷過去,地球上的美景始終繽紛秀麗,陽光和月光輪流替換,雷電震碎夜空,風雪與原始森林融合,繁星在夜絕望的面容上閃爍,萬物從冰雪中復甦,極光穿過藍天疾馳而落……生物卻嚴格遵守著適者生存的定律,相生相成,進退消息。如果深藍還在,一定會很珍惜她守護的這一切,每一天都會親自去感受世界的一點點改變。

但是,以太之主並沒有給自己機會去欣賞她欣賞的東西。

從看見蘇伊的那一刻起,他確定了一件事:無盡海洋之主作為深藍的一生,確實終結了。沒有深藍的世界,對以太之主而言,似乎也沒有任何意義。蘇伊才剛滿一歲,他就沒有繼續留下來觀察她的成長,而是進入了無期限的沉睡。

之後,七宗神一起封印了蘇伊,封印最長時間是十萬年。而米瑟熱熱和她後代的任務就是每一次蘇伊甦醒,就需要再次延續抑制她的力量,將她埋藏在海洋裡,再封印十萬年。

終於,數不清的十萬年過去,燃燒時代24480年,長達三日的“燃燒之海”結束後,蘇伊梵梨再度復甦了。即便是米瑟宗族也壓制不住她的奧術之力,他們所有向她施展的封印奧術,都被她吸收到了身體裡。

耀光時代1426年,聖耶迦那翡翠山脈又發生了一次搖撼全城的大地震。

霞光賜予聖耶迦那滿城錦緞,一道紅光將“深藍女神”掃描而過,由珊瑚和海藻組成的頭髮、海草組成的睫毛因此震動。紅光所碰到的地方,都有生命和洋流出現,就像大塊雲彩從蒼穹中掉在了海洋中。

幻想的水流從聖都創世門卷席而過,撫摸過深藍雕像哀傷的雙目,末日的童話般點亮了海族公民們因災難而麻木的眼,引領他們看向翡翠山脈的方向。

在翡翠山脈醒過來時,梵梨完全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恢復蘇伊梵梨的意識,還有機會目睹未來的世界。

她身上沒有證件,也沒有通訊儀,只能第一時間遊到山腳下,隨便向一個路人打探現在的年份。得知距離她帶著深藍“同歸於盡”已經過了一千年,她又是驚訝,又是好奇。

對梵梨來說一千年很長,但她現在有了深藍所有的記憶,好像一千年又算不上什麼。

她接著打聽了蘇釋耶的訊息。

“蘇釋耶?”女人驚恐地捂著臉,就好像聽到了最恐怖的鬼故事,但又很快控制住表情,“我的無盡海洋之主啊,小姐,你為什麼突然想到提起蘇釋耶陛下?他、他應該不是在監工‘夢幻瑪瑙’,就是在跟鎮壓風暴海的叛黨吧?”

梵梨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身邊一般都有什麼人?”

“身邊的人?一般最常見的就是那四個人啊,繁星王子、炎大主教、荒格宰相、奧達大臣,我不知道,我真的很久不關心帝國的事了……”

聽到這裡,梵梨覺得不太對,看了一眼四周,本想確認一下這裡是不是聖耶迦那,結果在一個政府建築上看見了赤月帝國的軍旗,還在街上看到了戴著呼吸器的幽影族。

聖耶迦那被赤月帝國佔領了?!

——她差一點就喊出這個問題。

然後,與這個人道過謝,梵梨到處打聽和蒐集資訊,拼拼湊湊才得知:從深藍短暫復甦以後,蘇釋耶就回到了暗海,從此銷聲匿跡。五十一年後,深淵帝國向光海聯邦發動了全方位的戰爭——帶著蘇釋耶釋放出來的噬魂谷三十六魔神。兩百餘年後,蘇釋耶佔領了聖耶迦那,正式宣告光海聯邦更名為“海洋帝國”,與深淵帝國合二為一,都成為了赤月帝王的領海。

隨著蘇釋耶的強勢武力鎮壓,光海的政府與宗族陸續繳械投降。但是,很多對深淵族深通惡絕的光海族始終不服輸,自行組織了起義軍,堅決與帝國對抗到底。對於這些叛黨,蘇釋耶使用的手段殘暴至極,比他過去任何時期都嚴重。所以,即便是在聖耶迦那,海族公民們聽到蘇釋耶的名字,反應也比以前任何時期都大。

這些年,蘇釋耶常年在光海活動,赤月公主蘇伊璃負責駐守深淵帝國,赤月王子蘇伊繁星則跟他征戰四方,進行各海外交。

梵梨在報紙上看到了女兒和兒子的近照:璃璃褪去了稚氣,越來越像性轉版的蘇釋耶了,眼神冷峻,就算笑起來,也和冬末春初的初融冰雪一樣,美麗而疏遠;繁星是性轉版的梵梨,一頭凌亂的白色捲髮下,面容端正而典雅,雖然快一千歲了,但始終有一股大男孩的氣質,笑起來又甜得可愛。

而蘇釋耶現在所在之處,不是海洋裡的任何地方,而是聖耶迦那上方的一個陸地島嶼上。

他在那裡蓋了一座夢幻宮殿,用來給邪能特別強勁的深淵族棲息,以避免他們在光海被奧術傷害,並在四周設定了滴水不漏的軍事防禦基地,殺死所有靠近的人類。

梵梨立即游到了島嶼附近的海岸,上岸,順著路徑找到了夢幻宮殿的所在。

溼潤的海風吹開了林間的花朵,粗莽的浪花在海岸上撒落散亂的珍珠。黑夜中,掌燈者、深淵族士兵徘徊在小徑中、殿門前。梵梨靠過去,大聲喊了一句:“我是蘇伊梵梨,想見蘇釋耶陛下!”才不至於被他們真槍實彈地捅一把。

侍衛進去報備了半個小時,請梵梨進去。

夢幻宮殿的內部,所有牆壁、地板、吊頂的材質都是一樣的,看上去像琥珀,又像玻璃,流動著粉紫色的邪能之光。所以進去以後,梵梨有一種進入異世界的錯覺。

順著迴廊,她一路看見了整齊排序的三十六魔神石雕,還看到了不少真魔神的身影,他們比尋常深淵族體積大兩到四倍,都穿上了繁複的正裝或鎧甲,看上去就像一群衣冠禽獸。

梵梨走了很久才抵達宮殿的最深處。

蘇釋耶和魔神大主教站在王座前。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放置著一個水晶心臟一樣的模型,兩個人正在低聲討論著說明。

對比魔神和大主教的打扮,蘇釋耶的打扮就比較隨性了:他只穿著一件黑色開領襯衫和黑色長褲,高高的身材,寬肩長腿,略顯清瘦,焰之眼金耳墜隨著他點頭的動作輕搖。

只是看見他的側臉,梵梨的心情都坐了一趟過山車。擁有了深藍所有的記憶,一時間,她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誰。

魔神大主教則是以半魔神火焰狀態,懸浮在蘇釋耶的右上方。

看見“炎大主教”的真身,梵梨的震驚程度,不亞於重見蘇釋耶時的衝擊。

“炎之主?!”她提高音量說道。

“海之主?!”赤炎模仿著她說話的口吻,粗著嗓門大笑起來,“哦不,現在應該叫海之主的1/8了。因為在深藍的世界,什麼都是可以分裂的,哈哈哈哈哈……”

蘇釋耶原本在與赤紅說話,聽見門口的動靜,他轉過身來,低頭看向臺階下方的梵梨:“嗯?看看是誰來了。”

“蘇釋耶……”她試著喚道。

“你也叫我蘇釋耶?”蘇釋耶愣了一下,“我以為你已經擁有深藍所有的記憶了。”

“我有。”

蘇釋耶笑著,若有所思地頷首:“哦,那很好,省掉了很多溝通上的困難。”

他繼續和赤紅研究那顆水晶心臟,沒有多看梵梨一眼。過了幾分鐘,他才總算回過頭來,對梵梨說:“你還有什麼事呢?”

“我可以私下和你聊聊嗎?”

“現在我有事要忙,你如果急著今天和我聊,那要麻煩你在外面等我了。”

“好。”梵梨點點頭,“我在外面等你。”

“嗯。”

梵梨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七個小時。這過程中,蘇釋耶還離開過宮殿,過了一個小時又回來了,但也沒時間搭理她,而是接著忙下一場會議。

等他完全空下來,已是深夜了,繁星在夜空中格外清晰,梵梨站著都快能睡著。

“辛苦你了,蘇伊。”蘇釋耶彬彬有禮地笑道,“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呢?”

她原本以為重逢後,他們會做的第一件事是擁抱。她以為蘇釋耶會特別開心,會有失而復得的高興。但是,他現在看上去就像一個剛才認識沒多久的新朋友。她想了半天,不知道該從哪裡引入話題,只能說:“你為什麼要叫我蘇伊?”

“蘇伊不是你的名字麼?”

“蘇伊是我的姓。”

蘇釋耶停了停,像是想起了什麼,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對,真抱歉,我失禮了,現在是耀光時代,你的全名是蘇伊梵梨。”

“你到底是誰?”

“很顯而易見,不是麼。”

“所以,現在你是以太之主。”

“嗯。”

“好的,我明白了。蘇釋耶已經被你吞沒了。你都把赤紅放出來了,立場很明確了吧。”

蘇釋耶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她本想問他為什麼要放出赤紅,但這一刻,相比較對赤紅的好奇心,她受到的打擊大多了。她笑了一下,後退兩步:“那我沒什麼好說的,先回去了。”

“好。慢走。”

梵梨轉身走了幾步。叢林間,有螢火蟲和蛺蝶翩翩起舞,棕櫚樹為了汲取更多的陽光,都竭盡全力往上漲,以至於體積太龐大、汲取過量營養,過分拔高了自己的身長,因而只在小道上遺漏下了少數美麗的月光。看見這條四億多年後的道路,她想起了空曠的史前島嶼,還是忍不住回頭說:“就算是曾經的你,也應該對我是有感情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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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釋耶原本都進去了,聽見她的聲音,又重新走出來:“在跟我說話?”

“你不要裝傻了!”

“不是我裝傻,蘇伊小姐。我只有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蘇釋耶站在一抹冷月光之中,笑容也是冷冷的。

梵梨微微一怔,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其實有的話說出來傷人,但看你這麼糾結,我覺得還是早些告訴你比較好,這樣不耽誤大家時間。”說到這裡,他緩緩走下臺階,走到了梵梨面前,低頭看著她,目光溫柔,“我愛過深藍——確切說,現在也愛。但是,對於虛體的神來說,‘愛’沒有你們文化裡理解的那麼崇高。這只是我和深藍玩的一個遊戲。”

身體像被裝上枷鎖一樣,無法動彈。梵梨定定地看著他。

“所以,如今深藍不在了,遊戲結束,這份‘愛’也就不復存在了。明白嗎?”蘇釋耶說道。

“我不信……”梵梨輕輕搖搖頭,聲音也輕飄飄的,“你沒有你說的那麼薄情。不管是以太之主,還是星海,還蘇釋耶,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你都是我最愛的人啊……”

“可是對我來說,你和深藍並不一樣。”

“什麼意思……”

“你只是她記憶和情感的載體而已。將這些資訊從一個個體移植到另一個個體身上,確實會讓人產生兩個個體相同的錯覺。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這確實只是錯覺。”

蘇釋耶的話語浸泡在了深濃的夜色裡,不留痕跡。遊蕩的月光橫在羊腸小道上,夢幻宮殿在海浪的思慕中酣睡。

“我知道了。”梵梨只覺得渾身發冷,連說出話的聲音都是發抖的,“你愛的是無盡海洋之主、大海生命的創造者,可以和你一同在高維空間俯瞰眾生的那個神。”

“你是個聰明的女孩。”

蘇釋耶是笑著,梵梨的心卻像被刀狠狠扎了一下,扎得她喘不過氣來。他似乎發現了她的痛苦,輕輕拍拍她的肩:“不要太難過了。我不是不愛你,而是整個低維空間的所有生物,都愛不上。你們沒有與我們意識交流的能力,根本無法產生高維的情感。如果我現在說喜歡你,那就只是有低階的慾望而已,這肯定不是你想要的。”

冷淡的風撥動著回憶之弦,卻只能在梵梨一個人的心頭奏出漣漪。她苦笑:“原來是這樣,是我被記憶糊弄了……”

“嗯。”

“可是,蘇釋耶呢?”梵梨抬起頭來,不死心地說道,“你沒有蘇釋耶的記憶嗎?難道不會被他的感情和記憶影響嗎?”

“當然有,他是我的神識。但對我的壽命來說,太短了。短到就像一滴雨水落入大海,影響不了我什麼。”

《她的4.3億年》君子以澤著,to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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