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城的天空黑雲翻滾, 恍若幾十重天覆壓而下,氣勢深重。紫金色的奔雷在雲層裡流竄,裹挾著毀天滅地的力量, 牢牢鎖定了紀斯。

狂風驟起, 飛沙走石。巨木不堪重負地彎腰,林葉群魔亂舞地飄搖, 天地暗到極致, 除卻紫電的光亮竟是再無一絲明處。

風在呼嘯, 鬼哭狼嚎。大地之悲鳴,生魂之哀慟, 全然蓋過了怪物歇斯底里的咆哮,讓整片森林的色彩褪盡, 只剩黑與白的肅穆,像是招魂的靈堂。

而紀斯安靜佇立著, 頭頂是焚天的雷, 腳下是滅世的妖, 唯獨他橫亙在二者之間,形同萬古不滅的神魔。

他甚少出手。可一旦出手,絕不會善了。

只是這場面之浩大,別說是妖了,連覺醒者都遭不住。

當百米大樹被連根拔起時,卓無涯立刻將長劍插入地面, 險險地穩住身形,再一把拽過俞銘洋, 好懸沒被吹飛。

接著, 幾百斤的雙面斧砸進巖壁, 拉基扯住姜啟寧的胳膊, 拿斧頭尾端的脊椎骨捆住對方的腰,再大力將他扣翻在地上。

“啊啊啊!那是什麼?”姜啟寧的吶喊被吹得支離破碎。

“雷劫!”卓無涯的咆哮緊隨而至,“是雷劫!逆天之物誕生時,天地會降下神罰,挨過去大道通天,挨不過神魂俱滅。一開始是那只孽畜的雷劫,現在我說不準了!”

他大聲道:“我沒見過紫金色的雷!不知道這是什麼,道宮的古籍根本沒記載!”

眾人委實聽不清他的言語,只能從他的表情和語氣分辨出“情況萬分危險”。他們眯起眼,艱難地仰頭朝紀斯看去,可入目所及的場景卻是雷電成形的畫面。

猶如張開雙翼、遮天蔽日的鳳凰,彷彿首尾相抬、不怒自威的巨龍。待紀斯垂眸的剎那,祂們好似得到了首肯,像是利劍劈下。

那一秒很短,可人的思維很長。卓無涯瞳孔緊縮,他猛地想起邵修還被安置在一個隱秘的山洞中。要是這雷劫劈實在了,方圓萬里怕是一片焦土,他們能勉力自保,可邵修該怎麼辦?

阿修……

“司諾城——”卓無涯暴喝出聲,“阿修在西南面!西南!”

“轟隆隆!”

成形的紫金大雷砸在了紀斯的頭頂!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尖嘯,他足下的狐狸發出嬰兒的哭叫聲,渾身白毛變得焦黑如炭,又有新的毛髮自焦炭下迅速衍生。

電光沿著大地分裂,如萬千箭矢朝眾人射來。拉基的靈魂外衣披上,厚重的鬃毛罩住自己和姜啟寧,而卓無涯單手掐訣,結成大帝符作為盾牌。

風暴將他們皮肉吹得皺起,雷鳴淹沒了所有的聲音。凡是活物都在奪路狂奔,只有人類在向最危險的區域逆行。

“那是什麼?”江梓楹大聲道。一塊廣告牌斜飛過來,擦著她身側砸進廢墟之中。

“雷暴!在外郊,我們去……”突兀地,祁辛黎止住聲。停頓分秒,他即刻開啟了藍色的佛手,將自己和隊友包裹在內,“開防禦啊啊啊!”

“轟隆——”大片電光閃過,腐朽的建築物變成碎塊。

無論是城外的樹木和石頭,還是城內的地磚和建築,在這片奔騰的紫金色中盡數化作齏粉,順著風向飛揚到天際。

下一秒,西南方升起淡金色的光。數不清的金線連綿成網,將這片炸裂的區域圈在其中,極險地兜住了雷暴擴散的範圍。

“咿!”是狐鳴,隱約透著興奮。

這妖物突然發現,有了紀斯作為它和雷劫之間的媒介,不僅讓它扛過了雷劫,還沒當場要了它的性命。真真是白讓它得了便宜!

它的皮毛褪去又新生,長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接近人類的汗毛。它的尾椎極其麻癢,先是長出了一根尾巴,再是長出了兩根尾巴。

它彷彿被雷劫打了一針催化劑,正朝著至高的方向迅速進化。渾身充滿了用不完的力氣,更有無法言喻的能量在丹田處匯聚,它甚至有了一種錯覺,像是只消揮揮爪子,就能毀滅一整座城。

怪物激烈地掙扎起來,它放肆地反抗紀斯,可後者依舊踩實了它,動也不動。

這比怪物更怪物的力量,讓它心生惶恐!

紀斯一笑,極冷。他抬手往上一送,揮開了漫天的烏雲,又在一片死寂之中緩緩開口:“雷劫,逆天之物誕生時降下的神罰。得渡則飛昇,不渡則兵解。”

說的內容與卓無涯給予的一模一樣。可是,這不是完整的篇幅。

紀斯又道:“這僅是其一。”

遠處,卓無涯怔怔出神,慢慢放下了手:“僅是其一?”

“雷劫,其實是‘雷誡’。本意是大道對逆天之物的訓誡,會以‘雷’來傳遞道的能量,會以‘誡’來約束渡劫者的行為。”

“天·行有常,一道天雷一道訓誡,大道將飛昇的能量渡給修者,自然也會將法則打在修者的體內。”

“資質越好,天賦越強之人,所需經歷的雷劫——無論是品質還是數量,都遠超他人。在大修時代,人人豔羨歷經雷劫數多的修者,殊不知他們身上的‘誡’也極多、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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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斯的杖尖撥開狐妖的黑髮,它已長出了千嬌百媚的人臉。可落在紀斯眼中,這與俗物無異,他從不是會被外貌蠱惑的人。

“知道為何渡劫就必須飛昇上界嗎?”

“因為這是第一誡,成仙者不得涉及凡俗因果。”紀斯的語氣很涼,“第二誡,不得干涉生死天命;第三誡,不得……大道與法則同行,是為‘一’的本源。人為極器,連人得道都要揹負雷誡,更何況是你呢?”

他挪開了杖尖,也挪開了足尖。他冷漠地看著妖物化作完全體的人形,而它周身能量充盈,尾椎後頭甩動著五條長尾。

“紫金雷誡譬如‘功德霖’。”紀斯轉身朝隊友走去,將整個後背都暴露給了怪物,“會催化你的因果。”

後方的人形怪五指成爪,大抵是五條尾巴給了它底氣,居然不管不顧地朝紀斯下手。它速度極快,眨眼閃至紀斯後背,卻在出手時猛地一頓!

它的人手忽然捂住了心臟,像是中了槍的狐狸般蜷縮起身體,重重地砸在地上。

“咿!咿!咿!”它哭叫起來,爪子撕碎了自己的皮肉,在焦土裡不停翻滾。

在覺醒者驚詫的表情中,只見它的人形迅速從“少女”長成了“老嫗”,原本飽含力量的軀體竟是幾下凋零得乾癟至極。

瑩白的皮膚變成了褐色,死死貼著骨頭。早已褪去的白毛再度長了出來,比任何時候都顯濃密。

怪物咿呀直叫,卻再沒心思發動攻擊,從獸形到人形,再從人形到獸形的落差崩毀了它的心智,讓它陷入了自暴自棄的瘋狂。

紀斯返回己方陣營,迎著隊友目瞪口呆的表情,道:“這只狐狸,僅是人類獵殺、虐殺、圈養野物的生靈之一。故而它殺人吃人,是應了‘人間共業’一環。它若不‘得道’,平不了枉死生靈的怨恨。”

“可讓它‘得道’,誰來平息百萬魂魄的憤懣?人本身,也是‘人間共業’的一環。環環相扣,有始有終。”

故而,短暫的飛昇之樂,無間的地獄之苦,就讓它一一嚐遍吧。

“環環相扣,有始有終……”卓無涯總覺得自己悟到了什麼,卻不甚明晰,“何為始?何為終?”

紀斯平靜道:“耄耋老者,垂髫小兒。一死,一生。也可為一生,一死。”

正如年頭接年尾,正如枯木接新芽,生命是一個輪迴的過程,走到終點,也往往意味著新的開始。而新的開始,也象徵著上一個終點的盡頭。

卓無涯頓了片刻,隨即雙眸微亮。

很快,他執劍,做了一個“奉見長者”的手訣,鄭重道:“受教了。”

紀斯:“不客氣。”

其餘三人滿臉懵逼:……

與此同時,妖物的五條長尾相繼萎縮、枯竭,它團起身體瑟縮著,從一只能隨意主宰人生死的妖,慢慢變回了普通的獸。到最後,它甚至連獸形也無法保全,正一點點腐爛、死去。

“嗚……嗚……”是悲切的狐鳴。

一聲比一聲哀慼,真正告訴了他們,什麼是萬物有靈。它像是在訴說著,又像是在怨懟著,時而淒涼,時而狠戾。

“很悲傷的感覺。”俞銘洋喃喃道,“雖然我聽不懂它的意思,但……心裡難受。”

“嗚……”

一隻手落在了它漸漸變得枯黃的毛髮上。已經縮小到正常大小的狐狸微微睜眼,視野中,倒映著姜啟寧佈滿爪痕的臉。

“不是我發善心,只是不想聽哭聲。”

“你這只……算了。”

“別哭了。”

有風吹來,拂起黃塵蓋在狐狸身上。它定定地注視著姜啟寧,終是一點點消弭了戾氣,閉上了眼睛。

氣氛有片刻的安靜。

拉基反身提起雙面斧,道:“……想不通你,明明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還要發善心送送它?你是白痴嗎?”

換成他,一斧頭劈死了事,難不成搞音樂的都這麼多愁善感?

姜啟寧搖搖頭:“就像老俞說的那樣,說不出啥,就很悲傷。當我從心伸出手,才不難受了。”

“怪人……”拉基罵了一聲,反身就走。沒走出百米,一回頭發現倆吉祥物全蹲在死狐狸旁邊,還特麼刨土!

“你們幹嘛啊你們!”

“死都死了,葬了它吧。”

“……”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拉基木著臉拿斧頭劈了個坑,並聽姜啟寧禿嚕了幾句:“一邊罵我們傻叉,一邊幫我們刨坑。真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他特麼才是個怪人!”

俞銘洋:“加一加一!”

拉基:……加尼瑪一啊!

……

是夜,姜啟寧做了一個冗長又黑暗的夢。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奔跑在雪地中的北極狐,踩著冰雪拼命狂奔,而身側擦過子彈的嗖嗖聲。他聽見了偷獵者的狂笑,他看見同族慘叫一聲栽倒在雪地裡,殷紅的血染透了白色。

“有錢人喜歡!雪狐皮大衣,一件這個數,懂了嗎?”

“哈哈哈!那些有錢人喜歡養幾隻,精緻,有抓到小狐狸崽嗎?聽說上流的圈子在推崇‘美狐湯’,要用狐崽子煲,慢火燉……”

“牙留著,飾品。”

他瘋狂地跑,卻不知雪地留下了腳印,而獵犬記住了他的味道。等他循著記憶折回自己的巢穴,才發現洞穴中的幼崽已經一隻不剩了。

一陣天旋地轉,他被抓了起來!

之後,他親眼見到了同族如何被抽筋扒皮,用刀剁成一段一段。他又看見了幼崽被摁住放血,扔進器皿熬煮的畫面。

這一個個金髮的、黑髮的、白的黑的人類啊!全被他記在了心理!怨恨猶如毒藥,從五臟六腑生出,侵蝕了他所有的神智。

沒多久,它被裝進了籠子,塞上了一輛車。跟它一樣倒黴的動物不在少數,但其中一隻黑豹算是幸運兒。

那是一隻黑豹幼崽,在一個大雨之夜被頂出了籠子,落在黝黑的公路上……

命運的十字路口,它被賣給了一戶富商。半月後,它因野性不馴咬傷了富商的獨女,被富商轉手送進了一個動物園。

這一呆,便是許久。久到仇恨紮根,久到生死無解。

直到那一天,它感覺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不知為何,但它能肯定足以殺死人類了!

那時,它近乎迫不及待地咬斷了飼養員的咽喉,當腥鹹的血液順著喉管流入胃袋,它再也剋制不住心頭的快意,仰天爆發出第一聲獸吼。

這是向人類復仇的訊號……

向人類復仇!

復仇!

仇……

【別哭了。】可命運的盡頭,落在它身上的依舊是人類的手。

它曾被人類傷到至深,它也曾傷人類至重。卻不料到了最後,打成死結的是人,解開死結的也是人。

【別哭了……】

“別哭了!喂!”俞銘洋推搡著昏睡的姜啟寧,活生生把他推醒。

後者睜開朦朧的淚眼醒來,才發現糊在臉上的藥草一塌糊塗,已經跟眼淚鼻涕混在了一起。姜啟寧隨手一抹,就是烏漆墨黑的玩意兒。

“我……咋了?”

“你問我,我問誰啊?你夢裡失戀了啊?”俞銘洋遞給他一塊破t恤的布料,“擦擦你的兩泡貓尿,咱們要啟程了。”

“誒?誒!哦,我來了!去哪兒?”

“去內城,祁辛黎找到糧庫了。”俞銘洋道,“還有你和邵修的傷得養養,內城的廢棄醫院還有藥和裝置,可以治。”

兩人叨了好一會兒,這才收拾完東西啟程。他們跟在隊友身後一路往前,偶爾,會不自覺地回頭,看向那片被雷暴毀去的地方。

“看什麼呢?”

“明年……那裡會長出芽,開出花吧?”

“當然了,有毀滅才有重生嘛!廢墟都會開花的。”

聞言,姜啟寧一笑,釋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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