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從鍾華甄這裡離開時, 一輪圓月正好高高掛在天空之上。

狹窄的小巷中,細枝枯杈落下斑駁樹影,隨風輕輕擺動。一輛馬車緩緩停在妓坊後門前, 馬車門開啟, 露出乾淨的白袍一角。李肇從馬車下來, 一個小廝早早等候在門前,迎他進門。

鄭邗前段時日遇刺, 箭傷得巧妙, 差幾釐碰到心臟, 光是取箭就耗費整整一天的時間, 至今還在妓坊之中昏迷不醒, 沒人敢挪動。

大司馬膝下只這麼一個親兒子, 養到四十多歲要什麼有什麼, 即便是給執金吾的重職也不眨眼。如今命在旦夕, 他連手上的要緊事都放了幾天。

大薊朝皇帝勤政, 但手段平庸,導致朝中尸位素餐的官員居多, 即不能匡主, 又無以益民, 鄭邗則是其中的典型。沒人能拿他怎麼樣,大司馬會保他。

他手上的案子一樁接一樁, 偏偏證據都被抹了,沒人願意做證人, 誰都沒有辦法定罪。

除太子外, 旁人皆不敢得罪這位鄭家大公子,生怕什麼時候引他不順心,屆時招來鄭家的報復。家中有妙齡女兒的, 更要藏得緊些,若是入了鄭邗的眼,日後鐵定嫁不得好人家。

若再慘上一些,那便像馮侍郎女兒一樣,在禮佛的路上被搶,這輩子或許都見不到父母。

但她比別人好上一些,她表哥是當今聖上的三皇子,平日裡得寵,在皇帝面前也能說上話。

李肇相貌清雋,性子是出了名的好相處,同鍾華甄樣溫溫和和,但鍾華甄在太子身邊呆得久,不常接觸她的人都說她清高冷傲,如松柏難折,李肇卻依舊同人言笑交友,守禮得體。

可他今天面色稍冷,平日裡的溫潤也多了幾分冷漠之意。

鄭邗搶人的事他知道,大司馬溺愛長子,對這種事視而不見。他們手上一直沒有證據,他也動不了鄭邗。

小廝領他進妓坊之中的一間別院,提在手上燈籠隱隱驅散路上的晦暗,月光照下,亮如白晝,連地上的青石板都看得清楚。

妓坊別院裡的帶刀侍衛比往常要加多一倍,小廝恭敬停在一間屋子門口,請李肇進去。

李肇看了一眼這小廝,推門進去。

裡面坐著一個老人,頭髮花白,臉上有疲倦之態,渾身卻有精明之氣。鄭壇在一旁給他沏茶,熱氣騰騰而上。

李肇站在屋內,開口道:“大司馬邀我來這種地方,就不怕太子殿下的人發現嗎?”

大司馬沒說話,鄭壇拍了拍手,兩個侍衛壓著一個年輕女人出來,她一見到李肇就潸然淚下,撲到他懷裡,喊了聲表哥。

李肇抱著這女人,臉色變得比方才還要冷上三分。

鄭壇笑了笑,“馮侍郎對鄭家有所誤會,故鄭某幫忙把馮小姐找了回來,以示誠意。”

李肇懷裡的是馮家小女兒馮淑淑,半個月前被綁走消失不見。她面色不佳,眼睛紅|腫,但身體並沒有明顯的受傷之處,李肇鬆口氣,讓自己的侍衛先領她回馬車。

他拱手道:“舅舅衝|動不知事,得罪冒犯鄭將軍,望大司馬大人有大量,能饒他這一回。”

大司馬這幾日進的茶飯少,人瘦了幾分,聲音也嘶啞得厲害,他緩緩開口:“邗兒在外名聲不好,馮侍郎有所誤會,也是正常。”

兩個人打著馬虎眼,心裡都清楚馮淑淑這些天受了什麼苦。鄭邗強搶民女不是頭一回,玩膩了就會送回去,很多官員敢怒不敢言。

李肇本來以為這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但他沒想到鄭邗膽子居然真的那麼大,會把手伸向他舅舅的女兒。

他開口道:“舅舅現在在太子手上,他是吃不苦的,若舅舅能出來,大司馬要我做的事,我自會照做。”

鄭壇方要開口,大司馬便道:“壇兒,你先下去。”

他臉色微變:“可父親……”

“邗兒那邊需要人看著,你過去看看是否有人怠慢,”大司馬說,“我與三殿下有事要說,你下去。”

鄭壇在受寵方面一向不及鄭邗,有許多機密事都不能參與,大司馬十分重視血緣。

鄭壇敬重父親和兄長,只好看一眼李肇,退了下去,把門關上。

“不知道大司馬何時能把我舅舅救出來?”李肇開門見山問。

大司馬倒也不急,他端起剛剛鄭壇倒的茶,說道:“三殿下請坐。”

李肇沒閒心做,他上前一步,“鄭將軍遭遇我深覺同情,但大司馬是聰明人,馮侍郎莽撞又好面子,這種殺人的勾當,怎可能是他所為?事情背後一定有別的人,難不成大司馬就這麼好心不追究?”

不少人都知道李肇和馮侍郎的關係好,皇帝念他母妃早逝,也特許馮侍郎時不時送東西進宮。其中緣由大家都會猜,皇帝心中屬意太子,對旁的皇子要求並不高。

大司馬打量李肇,見他眉間急躁,便知他是真的在為馮侍郎的事擔心,“殿下若要稱帝,那就必須要時刻沉穩,不當有太多婦人之仁。太子好不容易抓到把柄,你要是一直催促,到時他送回來的,可能就是一具屍骨。”

李肇臉色微沉,“大司馬慎言。”

“三殿下,”大司馬看向他,“太子與你一向不合,你若是壓不住他,日後他登基之時,你便再也勝不過他。”

所有皇子裡,李煦能力是最出挑的,也是最不好控制的。他有主見,處事果斷,誰也無法左右他的決策。

李肇微握拳,不說話。

大司馬拿過一旁的柺杖,慢慢站起來。鄭邗的事讓他分神太多,每到晚上就容易眼睛看不清。

屋內的柺杖點地聲一頓一頓響起,他走到李肇面前,道:“在此之前,老朽有事想請教三殿下。”

李肇問:“大司馬想說什麼?”

“陸狀元去鄴城的事,你是怎麼做到的?”大司馬身形雖有佝僂,但施壓時的震懾依舊強烈。

李肇卻後退了一步,他手緊握成拳,戒備之意浮於臉上。

大司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三殿下不用緊張,老朽只是隨便問問,若是說不出,也便算了。”

李肇頓了一會兒道:“父皇喜公正嚴肅之人,重陽宴那天我和父皇提舅舅的事,發現鍾華甄給他舉薦魏函青,我同他說魏函青年紀太輕,壓不住人,到時反倒讓皇家名聲受損,他應該是已經答應鍾華甄,稍有猶豫,我便趁機提一句陸郴。鄴城雖遠,但能撈的油水不比別的地方少。”

重陽宴那天李肇因為馮侍郎遷怒到鍾華甄的事不少官員都在說,大司馬也知道。至於他所說的鄴城油水多,這也是事實,前幾任通判都是因為貪汙數目巨大被皇帝撤職問斬。

大司馬仔細打量李肇的表情,沒發覺有異常,更不像在說謊,他拄著柺杖緩緩回座位。

“三殿下應該也聽說壇兒去提審馮侍郎,人沒見成,最後還被趕來的太子殿下訓斥一頓。”

李肇問:“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大司馬坐下道:“我做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三殿下的態度。你是想救自己親舅舅,還是想眼睜睜看著太子利用這件事監視鄭家和馮家,都看你怎麼想。”

李肇並不膽怯,他眼睛直視大司馬,握拳道:“若我說我只想救馮侍郎,大司馬會怎麼看?”

大司馬看他眼神中急迫想救人的心思,慢慢點頭道:“老臣自然願意輔佐三殿下。”

……

李肇和大司馬達成協議,被鄭壇派人送出門。馮淑淑蜷在馬車一角不停抹眼淚,見到李肇就嚎啕大哭,李肇抱著她,撩開窗幔望別院中看了一眼,又慢慢收回視線。

宮中有宮禁,不許皇子在外過夜。他把哭得快暈過去的馮淑淑先送回馮家,之後才開始回自己在外的私宅,有人早早在那等候。

而鄭壇在他們談完事後就回屋看大司馬,直接道:“父親太過信任那小子,他若是趁機下手,防也防不住。”

鄭壇十多歲起就在鄭家,到現在也有二十多年。雖不參與大事決策,但小事遇到也不少,對此最為熟悉。

大司馬喝口茶,“李肇是聰明人,整個京城只有我才能救馮侍郎,他還不傻。”

妓坊近幾日都十分冷清,為了找出同犯和兇手,官府直接封路。只有大司馬為了見兒子,經常過來。

他選中李肇而不去選那些更為勢弱年紀小的皇子,便是因為李肇有軟肋,但凡能摻和上感情的東西,總比理智的人要容易控制。

鄭壇皺眉走近道:“李肇就算重情重義,也不是做大事的人。”

“若他是做大事的人,反倒容易引起各種事端。”

大司馬語氣淡淡,他缺的不過是一個正當名頭,李肇不想惹事,連宋之康代郡治水一事都推到太子面前。現如今他就算不想投靠,也只能求著他救人。

鄭壇道:“說來說去還是太子做的好事,大哥的事絕對跟他脫不了關係,日後他若是落到我手中,我必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大司馬沒有回他。

鄭邗最近情況一直不見好轉,大司馬已經好幾個夜晚不能安睡。

鄭邗出事那天太子和鍾華甄從京郊回京,照理而言不一定是他所為,但連宋之康都死在他們手裡,這也間接證實鄭邗的傷跟他們有關。

鄭壇發覺他心中不悅,忙給他續上熱茶,“父親也別著急,方才御醫來報,說大哥今天傷勢比前幾天要好上很多,不出意外,五天內應該能醒。”

“邗兒吉人自有天相,”大司馬鬆口氣,“我再去看看他。”

鄭壇猶豫道:“鄭沐的事怎麼辦?大哥平日最寵愛她,周吝現在為了兒子而助我們,但鄭沐肚子裡的孩子連大哥也不知道是誰的,要是被周吝發現,豈不是……”

鄭沐名義上是鄭邗的女兒,實際上不過是鄭夫人陪嫁婢女的孩子,長得好看,賜鄭姓代表鄭邗對她的寵愛,她從莊子回京起就經常和他同吃同住。

鄭邗子嗣不多,大女兒早就遠嫁,鄭沐如果懷的是鄭邗的孩子,那府內就得供起來,若是周家小兒子的,那留著也沒什麼用。

“周吝是牆頭草,不能完全信,”大司馬說,“孩子的事等邗兒醒後再說,扶我起來,我去看看邗兒。”

鄭壇忙扶大司馬起身,出門去看鄭邗。

……

鍾華甄被李煦鬧了一頓後,白天的悶氣消了不少,第二天一覺醒來時,連精氣神都好上許多。

長公主大清早便來看她,見她面色確實比那天紅潤之後,放下心來。

可她還是把鍾華甄說了一頓,話裡話外都透著李煦掃把星害人,就差禁止她和李煦來往。

鍾華甄躺在床上,無奈應下。

雖然長公主大清早就過來,但她並沒在這裡久留,吩咐幾句鍾華甄好好注意身子,便又回了佛堂。

等長公主離開後,南夫人才從檀香木櫥櫃中拿出一盒用來塗疤痕的清涼膏。

這盒清涼膏方才已經用了一些,只是長公主突然過來,南夫人便急急忙忙藏了起來。

天氣一時涼一時熱,琢磨不透,屋子的門窗緊閉,連帷幔也放下來。

鍾華甄輕解衣衫,乾淨白衣斜搭在手肘,露出小巧圓潤的細肩,青絲長髮垂在另一邊,南夫人給她肩上的牙印抹藥。

她現在沒束胸,酥|酥|翹翹的胸|口鼓起誘|人弧度,堪堪撐住衣袍,從上往下看時,已經能看出未來雪堆|溝壑的雛形,精巧無暇。

南夫人看著細|嫩肌|膚上的牙印,頓時生出心疼,手上動作都輕柔許多。

“老奴昨夜有些勞累,便睡得熟些,沒想到太子殿下竟又會突然過來。”

“他還是以前的性子,沒發覺什麼奇怪,”鍾華甄沒把他昨天的胡話說出來,“我瞧他應該是有事,順路來找我一趟。”

“侯府守衛森嚴,他就算再順路也不該順來你的住處,”南夫人沾著藥膏輕塗,“長公主與威平候感情深厚,至今都沒接受威平候離世的事,當年跟外邊說你是男孩也罷,偏為了威平候讓你二十歲才能襲爵,若是能早些,便也不必困在京城之中。”

長公主與威平候的夫妻情意常被世人津津樂道,即便是有個鍾華甄在,她也保留了許多威平候的東西。

皇帝對她實在寵愛。

“連陛下都由了她,倒不必強求母親,”鍾華甄輕嘆,“路老說我身體本就差,近些年才養好,若是不趁月份小流掉,怕是會出別的事。”

她是長公主和威平候唯一的孩子,無論出什麼事,都該為鍾家誕下一個後代,但時機還沒到,這孩子要不得。

若是貿然因為李煦而不能生育,長公主會想什麼,她也不知道。

南夫人只是個小嬤嬤,也沒法子,“到底是難辦,如果現在能離京一個月,這是最好不過的,一直往下拖,實在太傷身子。”

“走一步看一步吧。”鍾華甄輕按額頭,她比誰都知道現在做的難處。

南夫人唉一聲,把藥膏合上收起,放回檀香木匣中,“世子肩上這疤痕不深,再塗兩天應該就消了。太子也是,明知你身子細|嫩,怎麼還想著做這種事?”

鍾華甄微微拉起衣袍,輕輕遮住自己的傷口,說:“太子的脾氣一向如此,這麼多年過去了,一點沒變。”

他們小時候的關係並不好,李煦覺得她什麼都不會,蠢笨異常,嚴禁她靠近自己,如非必要,必須離他一丈遠。

鍾華甄又不是傻子,這小屁孩心裡在想什麼,她還猜得到——不過是覺得自尊心被冒犯,又恰好遇上沒繼承半點威平候風範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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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華甄還沒做他伴讀前,極少出門見人,偶然進宮也是隨著長公主一起,專門避開繼皇后。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還不知道她是威平候府的世子,趾高氣揚地遞了封書信,青澀地寫著准許她做他的太子妃。

李煦的字稍顯稚嫩,鍾華甄那時覺得自己的咳嗽病都要犯了,偏她才六歲,長公主沒找什麼人教她,她最後便假裝自己什麼都不懂,讓太監把這封信轉回給太子。

後來她被皇帝指給他做伴讀,他也總算清楚她是誰。

李煦崇拜她父親,對她這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體十分不屑,他甚至覺得她有辱威平候門風。

等他們關係莫名緩和後,李煦又開始嫌棄她身上的奶香氣,鍾華甄深覺除了自己識趣的性子外,渾身上下,沒一處招他喜歡的。

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

這根本就是一難以伺候的祖宗,任性妄為,上一刻是一種想法,下一秒又換成另外一種,極其難應付。

南夫人見鍾華甄揉了好幾下額頭,便猜她是想起以前的事,嘆氣一聲,還沒來得及開口,平福便匆匆在門外喊了她一聲。

南夫人和鍾華甄對視一眼,鍾華甄點頭,南夫人走了出去。

“大清早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南夫人皺眉,“出什麼事了?”

平福趕緊道:“南夫人,今天早上御林軍突然加強巡邏,我聽說昨晚深夜時,有刺客闖入東宮,太子殿下遇刺,半個太醫院都驚動了。”

鍾華甄一頓,朝外看一眼。

李煦昨天晚上在她屋裡時就已經是深夜,怎麼可能在東宮遇刺?

……

今天的天色昏沉,屋外霧濛濛一片。街上的御林軍比前段時日加多了一倍,鍾華甄出門時便隱隱察覺到一種不詳的氣息。

鍾華甄手裡捧著暖手銅爐,一進東宮,李煦身邊的太監就來迎她。

她穿一身月白青竹袍,身形挺直,厚實大氅披住她瘦弱的身子,發帶束起青絲。

鍾華甄細眉蹙起,邊走邊問:“太子殿下現在怎麼樣?刺客抓到了?”

那太監忙道:“刺客都已經自盡,太子左手被刺穿一劍,流了許多血。”

鍾華甄的眉蹙得越發緊,她出門前以為是假的,但一路上看別人議論紛紛,御林軍的樣子也不像作假,心中頓時覺出一絲不對勁。

東宮迴廊中太監宮婢腳步匆忙,見到鍾華甄便行禮退讓。太子寢殿周邊現在圍滿侍衛,肅立森嚴,一個太監端盤血水從寢殿裡出來,換下的紗布沾染血跡。

鍾華甄一進去,便嗅到一股還沒散去的血腥味。

李煦靠在床上,面色冷冷,御醫在幫他受傷的手臂換藥。

鄭總管在一旁等候,臉上都被嚇出來汗,他看到鍾華甄過來,連忙行禮:“世子。”

李煦聽到鄭總管的聲音,抬起頭。

他有些驚訝,片刻後又皺起眉道:“你身子不好,怎麼過來了?”

鍾華甄慢慢走近,她看見地上帶血的紗帶,問:“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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