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腿坐在石頭上, 苦生隔著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堆,不滿地盯著對面的羅玉靜。

一個厲鬼,看得見卻殺不得, 對他來說,真好比是窮人面前丟了錠銀子不讓撿, 難受。

苦生出身於靈嶽白鶴觀, 師從白須道人,約莫百年前開始以活僵之身修行,十年後下山, 從此四處超度厲鬼。

至今過去了九十餘年, 斬殺厲鬼九百九十——當年他師父說, 待他超度厲鬼一千三百,就能徹底功成圓滿, 可以去掉身上封印的口枷與指枷,從此得自由。

他身上枷鎖封印,讓他日夜遭受痛苦, 恨不得早一日取下,因此一個厲鬼他都不願放過。

更何況近年, 世間厲鬼變得少見, 在遇到戚家厲鬼之前, 他已有三個月沒見到厲鬼蹤跡。如此, 他怎麼肯放過面前這女人。

看她神智昏蒙, 一身死氣, 沒有生志,說不定何時就會死去,等這具身體一死,他自然可以斬殺躲藏其中的厲鬼。苦生心道, 不如就把她帶在身邊,等時候一到,也好就近解決了。

想罷,苦生定下主意,又隨手折了一段柴扔進火堆裡。隨即也不理會羅玉靜,自顧自在月光下修煉。

殭屍者,渴血,或吸食活人生氣,但苦生面上口枷牢牢封住嘴,口枷底下還用硃砂紅線封口,莫說食血,就是想要將嘴張大些都做不到。

也就只能曬曬月亮,稍作安慰。

半夜裡,山間忽起喧鬧聲,有數十人舉著火把,牽著狗尋過來,隱約聽見說什麼:“那搶走戚家娘子鄭氏的歹人是往這邊山上來了?”“應當是,看這樹枝都有被撇斷的痕跡,估摸就在前面。”“有反應了,這狗嗅到什麼味了!”

一陣狗吠,苦生猛地睜開眼。

有人尋過來,他倒是不怕人多,但最是厭煩與人交流。世間愚昧凡人眾多,那許多人又沒長他這樣一雙能辨別鬼怪的眼睛,還大多聽不懂解釋,動輒撕鬧不休。

從前去人家裡捉鬼驅邪,有些女人分明不是鬼,那家裡人卻非要他驅邪殺鬼,還不愛聽真話。

有時候家裡真有妖邪惡鬼,被他抓出來了,那些人家又哭天喊地不讓他殺,真是可笑,都變成厲鬼了,沒有神智只知害人,怎麼能不殺。

前次他還隨手殺過一個化為美豔女子吸人精氣的妖鬼,那家幾個男子被迷住心竅,一個個都被吸的露出將死之相,還怎麼都不肯信女子是妖鬼所化,將他告到官府說他害人。惹得一夥差役要捉拿他,追了他幾個縣。

為防麻煩,苦生跳起來踩熄火堆,伸手要去抓羅玉靜,準備帶她離開。忽的想起她先前哭聲,心有餘悸,又拿過破竹筐照樣把她裝了,用誅邪劍劍鞘一挑破竹筐,顛著往山林深處一鑽。

他一個殭屍,不知疲累,一心要甩脫身後的麻煩,晝夜不停只往前走,猛虎蟒蛇出沒的深山老林也照進不誤。

待到第二天中午,苦生已經揹著個破竹筐翻過兩座山,那些追他的人,便是長了四條腿都追不上了。

太陽熾烈,作為殭屍,苦生自然是不喜歡這日精火氣,停在一棵樹下歇息,破竹筐也放了下來。

裡面的女人一聲未出,苦生心說這破竹筐難道是封印這奇怪厲鬼的工具不成,怎的每次裝進竹筐就沒了聲。

把人倒出來,這才發現她好像是暈了過去,出氣多進氣少。

苦生見狀大喜,這看著莫不是要死了!剛好,他就在這等著!

偏這個時候,誅邪劍又自行出鞘,劍尖直指他。

苦生大覺冤枉:“……作甚!我又沒想殺她,我只是想等她自己死了而已。”

誅邪劍逼近他,劍上靈光閃爍。

這誅邪之劍是白鶴觀祖師爺的劍,因陪著祖師爺多年降妖除魔有了靈性,成為一口寶劍,後在一次伏魔時被折斷,祖師爺為了修復它,投入劍爐以身鍛劍,從此祖師爺的一魂一魄就留在誅邪劍中,凝成劍靈。

這把充滿靈性的誅邪劍被白須道人傳給苦生,主要是為擔負看守苦生之責——簡言之這把靈性的誅邪劍會時刻看著他不讓他做壞事。

當誅邪劍覺得這廝要為非作歹,就會像這樣,自動出鞘對著他進行警示。

如果不改,仍然要做壞事,那誅邪劍就會先給他一劍。

普通厲鬼被這把誅邪劍刺一劍就會死,可見它有多厲害,苦生雖說被刺一劍也不會死,但那痛苦滋味他是下輩子都忘不了。

眼看誅邪劍不講道理,越逼越近,苦生大怒:“我可什麼都未做!”

苦生:“你莫非要我救治她?我又不是大夫,也不會醫治凡人!”

……

被誅邪劍逼得抓狂,苦生還是臭著臉在劍尖指著腦袋的情況下,去檢查了羅玉靜的情況。在他一通死馬當活馬醫的陰間操作下,他發現,這人似乎是餓暈了過去。

不管內裡魂魄怎麼樣,這具身體終歸是個普通人,鄭氏還在時就日日以淚洗面,等到羅玉靜到了這身體裡,她心情鬱郁,同樣夜不能寐,食不下咽,這如何能受得了。再被苦生這麼囫圇顛倒一日一夜,自然氣息奄奄暈倒過去。

“我還得給她找食物?”苦生怒捶一旁的樹幹,忽然頭頂一陣窸窸窣窣,一個刺球從樹上掉下來,恰好砸在他腦袋上。

苦生伸手一摸,從頭上抓下來一個板栗球。原來旁邊這棵樹正是棵板慄樹,仰頭一看,刺果稀疏,只有樹頂位置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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殭屍有銅筋鐵骨鋼皮,普通的刀也刺不進皮肉,板栗球這點小刺他當然不放在眼中,徒手捏開,取出裡面的板栗。

“凡人應當是能吃這個果實?”他問誅邪劍。

誅邪劍一動不動。見它不反對,苦生蹲在羅玉靜身邊,把板栗塞進她嘴裡。他剝出一個塞一個,很快把羅玉靜嘴裡塞滿了板栗,塞得鼓鼓的。

“她不往下嚥,這可如何是好?”苦生搬起羅玉靜的腦袋,“待我來幫她咽下去。”

昏迷中的羅玉靜露出痛苦的神情,她的嗓子被卡住了。

誅邪劍顫動,開始指著苦生,苦生再把羅玉靜一個翻轉,猛擊她後背,讓她把嘴裡的板栗吐出來。

他對著誅邪劍抱怨:“方才你不也同意了喂這個,怎的都怪我!”

“可惡,我從出生起就沒吃過東西,怎麼知道這時候該給她吃些什麼!”

他把軟綿綿一團的人抱起來,煩惱地四處張望。這裡是深山中,人跡罕至,沒有人煙。

好在這是秋日時節,山中也有些成熟的野果,苦生尋到一樣,就問誅邪劍:“這東西能不能吃?”

“誅邪劍,你不要裝死,給我一點回應!不然,若是吃出了問題你不要再指著我!”

苦生口枷取不下來,又不能嘗,只好依靠手指捏著的硬度來判斷這東西會不會噎死人,依靠嗅到的氣味來猜測這東西能不能吃。

“一股甜味,能吃。”他捏了個柿子就往羅玉靜嘴上糊。

這人醒著時碰一下就忽然尖叫哭泣,現在昏過去了,卻靠在他懷裡,還將腦袋往他衣襟裡藏,顯得又安靜又可憐。

苦生沒什麼心思,抬手把她的腦袋揪出來喂柿子,糊了她一臉的黃。

再尋一樣野果,捏開殼聞聞味道,氣味很奇怪。苦生心說這氣味和從前師父做的飯一個味道,應當也是能吃的,再次毫不猶豫往羅玉靜嘴裡塞。

羅玉靜被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燻醒,剛睜開眼睛就看到一隻帶著鐵指套的手捏著什麼往她嘴裡塞。她掙扎著躲開,幽幽問:“你在給我……喂屎?”

……

在水邊洗掉臉上的殘渣,羅玉靜將自己亂七八糟的頭髮打散梳理,梳著梳著,望著水裡的倒影又開始發呆。

“她怎又發呆?”苦生蹲在旁邊的大石頭上等著,問旁邊的誅邪劍。

一般而言,厲鬼都是沒有神智無法交流,但這個女人雖然有厲鬼的氣息,卻又是人,似鬼非鬼,似人非人。從某種意義上,倒是與他很像。

人之所以成厲鬼,無非是含恨或不甘,這個女人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麼。若是為恨,不見她去報復仇人,若是為不甘,也沒見她有去做什麼事的強烈意願,只有一身悲與痛。

“那厲鬼,你以後就跟著我。”苦生說,“不要想著逃跑,你是跑不掉的,可明白?”

羅玉靜不言不語,用手緩緩梳著頭髮。

苦生又道:“就算你藏在凡人身體裡,一身厲鬼怨氣也會侵蝕身體,這身體你不可能一直用下去,過不了幾年終是要死。”

“是嗎。”羅玉靜終於開口說了兩個字,看上去仍然是無動於衷。

苦生要繼續去尋厲鬼蹤跡,不願在這耽擱時間,提起破竹筐準備再如之前那樣把人裝走了事,結果破竹筐被折騰這麼久,整個散了架。

將破竹筐一丟,苦生一腳踢斷一棵樹,折下樹幹做了個背柴的架子。把羅玉靜往上一放,揹著就走。

這人對外界反應遲鈍,不用多說,將她當個菩薩像背走就是。只要不碰她,她就沒什麼反應。

行在山路,羅玉靜坐在並不舒服的柴架子上,兩條腿垂下,白色裙子飄飄蕩蕩,出神看著兩旁樹木倒退。

一陣風從後方吹來,將羅玉靜的長髮吹到苦生臉頰邊,他嫌棄地抓了一把往後拋:“你頭髮綁起來,不然給你燒了。”

羅玉靜抓著頭髮怔然望天。

前方有棵柿子樹,苦生摘了兩個柿子隨手一拋,精準地拋到羅玉靜腿上,滾進她懷裡。

山間秋葉紅黃交雜,深深淺淺。苦生在前頭揮開頭上的樹枝,幾片黃葉飄飄蕩蕩,也落到羅玉靜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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