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五,酉時,楚王府,墨雲閣上二樓。

要論大乾諸位皇子的府邸,除了太子居住的東宮之外,就數楚王的府邸最是寬廣奢華。府內大大小小竟有幾十重院落,整個王府內屋宇鱗次,樓閣櫛比,寶蓋重樓、飛簷翹角、青磚黛瓦、雕樑畫棟,氣象甚是宏偉,儼然就是一座縮小的太極宮。在王府的後園,還挖了一個小湖,湖水清幽碧綠,湖上蓮荷洩露,整一片湖面之上,雲影天光,不勝旖旎。楚王李祉還給此湖取了一個名字,叫作“荃湖”,取“民心如水,荃察中情”之意。荃湖中央建了一座小小的閣樓,名曰“墨雲閣”。這墨雲閣四周都是一大片水面,除了一座小小的浮橋可以走到荃湖之外,日常無人可以走近。是以,人在墨雲閣中,任你大聲喧譁,周圍也是無人能夠聽到。

楚王李祉平時喜好吟風弄月,雖把這閣樓取了這麼一個風雅的名字,心底的意思無非就是要造一個機密的所在罷了。此時,他坐在閣樓的第二層,舔著一個肥胖滾圓的肚子,靠在窗邊,一雙鷹目盯著湖面,似在欣賞風景,又似在深思。整個閣樓中,除了坐著的楚王之外,只有三個人。一個是兵部尚書秦建勳,一個是北安平司千戶孫勳,另有一位青年,年紀二十有六,身形也是如同孫勳一般頎長,一身打扮甚是奇異輕佻,頭上還戴著一個五彩斑斕的帽子,正是在太湖捉妖大會上曾經現身的蜀中康門大公子康有仁。

“怎麼還會留下了一個活口?你康家的毒藥不行麼?!”楚王李祉面朝康有仁問道。他剛剛聽了孫勳的一番回稟,心中大感不快。這本是萬無一失之計,不想竟弄得如此下場,眼下魏王李縝非但安然無恙,孫勳的一員屬下,竟然還被抓進了青衣衛中,這讓他如何不惱?!

康有仁忙回道:“殿下,我康家的毒藥只要入口,立時暴斃,向來不會有絲毫之差。這刁得貴被抓,想是他存了貪生之念,未能及時咬破齒間的藥囊吧?”說罷,那康家大少斜眼朝孫勳看了一看。

孫勳斥責道:“我孫勳手下都是死士,豈有這貪生怕死之人!刁得貴是被徐恪這小賊給一劍斬斷了右臂,當時便已昏迷,之後醒來,他牙齒縫裡的藥囊,已被那程萬里給取出了……咳咳咳!”話剛說完,孫勳又咳嗽了數聲。

孫勳又朝康有仁白了一眼,語氣甚是不善,又道:“說起你康家的毒藥我就來氣!你給我的什麼‘七日噬魂散’有個鳥用?!那小賊被我打了兩個毒蒺藜,非但沒事,更如生龍活虎一般!今日在詔獄裡還跟我對了一掌……咳咳咳!……那小賊的掌力,哪裡有半分中毒的樣子?!”

康有仁不以為然道:“我康門的‘七日噬魂散’內蘊七種天下至毒、七種天下血毒,身中此毒者,飽受七日鑽心噬魂之痛而死。沒有我門中秘藥,無人可解!除非……”

“除非什麼?”李祉問道。

“除非是天寶閣慕容閣主出面……”康有仁道。

“慕容遠山竟有此種手段?還會解毒?”李祉又問道。

康有仁道:“這倒不是,他天寶閣就算手段再高明,想要解我康門之毒也是枉然……只不過,天寶閣中卻藏有我‘七日噬魂散’的解藥。”

李祉問道:“照你這麼說,是天寶閣的人救了那個小賊?難道說慕容遠山投靠了老四?”

康有仁卻不置可否道:“這個……在下倒是不知了,不過想那天寶閣身為天下三閣之一,可是江湖中的一個大派,應該不會參與朝廷的事……但要說那中毒之人無藥自愈,也絕無可能……”

旁邊的秦建勳問道:“康公子,秦某想問一句,那天寶閣又怎麼會有你們康家的獨門解藥呢?”

康有仁道:“只因康某初來長安之時,受家父所託,前往天寶閣拜望慕容遠山。家父命我向慕容閣主提親,但康某的提親定禮卻在中途被……被賊人偷走,是以康某為表誠意,只好將隨身攜帶的‘七日噬魂散’解藥兩瓶相贈……當時,康某的身邊,也就這兩個瓶子了……”

一旁的孫勳不禁嗤之以鼻道:“就你這條花斑狗,還想去攀附天寶閣的高枝!他慕容家的千金,連晉王妃的名頭都看不上,能看上……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咳咳咳!”

只聽“啪”地一聲,李祉拍了一下眼前的一張梨花木小八仙桌,怒道:“孫千戶!怎麼說話呢!你這張嘴就罵人的臭毛病,什麼時候能改一改!你要知道自古成大事者,必當有所忍!這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還要本王來教你麼!你今日晌午在青衣衛朝南宮不語口出惡言,便是落了話柄,眼下在本王面前,你竟還如此出言無狀!成何體統!康公子可是我楚王府的客人……”

孫勳只得低頭道:“屬下口不擇言,望殿下恕罪!”

康有仁卻拱手笑道:“殿下,孫大人只是同康某開個玩笑罷了,殿下切莫動怒,也切莫怪罪孫大人……”

一旁的秦建勳此時也介面道:“對對對!殿下,大事要緊,孫千戶跟隨殿下多年,他這一張臭嘴,殿下也是清楚的。為今之計,咱們還是趕緊商量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李祉又冷哼了兩聲,面朝孫勳問道:“孫大人,禍是你留的,這刁得貴,你看……該怎麼弄?”

孫勳又咳嗽了幾聲,忙道:“殿下,那刁得貴跟隨我多年,四年前在濟南府辦案時,我還救過他的命。屬下擔保,他是絕對不會出賣我的!倒是這個徐恪……咳咳咳!…

…之前在西峽口中曾與屬下交手,對屬下的武功路數應已瞭然,今日又跟屬下對了一掌……咳咳咳!屬下擔心,萬一他向皇上密告……咳咳咳!屬下聽說,他跟皇上還……咳咳咳!咳咳咳!”孫勳說話急了點,牽動內息,竟連續咳喘了起來……

“你的內傷……怎麼樣了?”李祉見孫勳臉色慘白,咳嗽不止,心下亦覺不忍,便關切地問道。

“回稟殿下,屬下的傷不礙事,謝殿下關心!屬下只是胸口被程萬里打了一掌,傷到了肺脈,是以……是以忍不住有些咳,咳咳咳!”孫勳急忙躬身回道。

李祉又問道:“那刁得貴,可知道這行刺欽差的……背後之人?”

“這……”孫勳心道,你說這背後之人,定然是說你楚王了。我雖未跟他說過你李祉的名字,但以他們的腦袋,就算再笨也猜得出到底誰是主謀了。他心中思忖,便一時又不知該如何作答。

“孫千戶,你要知道,讓一個人守住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永遠開不了口……”李祉陰惻惻地說道。他一邊說話,一邊站起身,輕輕地拍了拍孫勳的肩膀。

孫勳心中一涼,頓時已知道了李祉的心意,他只得一咬牙,便拱手說道:“殿下放心,刁得貴的事,屬下負責料理!”

李祉道:“事不宜遲,就在今晚吧……”

孫勳道:“屬下這就去辦!……只是,還有那個徐恪……”

李祉道:“徐恪那裡,本王想辦法搞定,這刁得貴可就交給你了!”

孫勳急忙回道:“請殿下放心,屬下拿性命擔保,決不讓刁得貴活過今晚!”

“好!你去吧……”李祉吩咐道。

“屬下告退!”孫勳又躬身行禮,然後走下閣樓。

“等一等……你這裡,還能派得出人嗎?”李祉又朝孫勳問道。

孫勳已走到樓梯邊,只得回頭說道:“殿下,我手裡信得過的手下,基本……都已折損在西峽口了……”

“你走吧……”李祉朝孫勳擺了擺手,讓他去了。

孫勳走下樓梯,走出墨雲閣,走過湖上唯一的一座浮橋。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湧起一陣陣的悲涼,他心裡只是想著:“今日我去殺了刁得貴,可不知哪一日,你楚王是不是會派人來殺我?”

因為楚王說的話,非常有道理。

要讓一個人保守秘密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永遠開不了口。

自古成王敗寇,誰讓你孫勳為他楚王精心謀劃的這一場刺殺,到最後竟落得無功而返呢?

原來,自元月初三太子被廢之後,楚王李祉身為大皇子,自忖新太子必然非他莫屬。加之在京官員如跑馬燈一般進出楚王府,恭賀之聲不絕於耳,李祉內心更是志得意滿。孰料,皇帝李重盛在元月初六又下詔,給他和魏王同時各加兩顆王珠。這一道詔書,可是在他心裡激起了千重浪……

雖說得封九珠親王的,除了魏王,也有他楚王一份,無論他的親信手下,還是朝中文武大臣,都在向他賀喜,但李祉的內心卻相當清楚,說什麼“用心國事、晨昏憂勞,賑災籌銀、勤勉不輟……”他李祉又賑了什麼災?籌過多少銀?皇帝褒獎的事,還不都是魏王李縝的功勞嗎?李祉雖然是一個皇子,畢竟已陪了老皇帝五十多年。對於他父皇的脾性,多多少少是有些瞭解的。此次加封王珠,雖然各有兩珠,但是,誰的兩顆王珠分量最重,李祉內心比誰都清楚。正因如此,在李祉的心裡,才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懼……

“難道,父皇是想冊立四弟為新的太子?”

有了這一想法之後,李祉便寢難心安、食難下嚥。他聽了孫勳的一通稟報之後,更是對李縝嫉恨莫名,於是便下定決心,派孫勳帶人中途刺殺魏王。

這一次孫勳帶領的十六名神射手以及十二個功夫好手,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得力干將,沒想到,西峽口一戰,全軍覆沒,就連他孫勳自己,也是拼著受了程萬里一掌一箭,施展絕妙輕功,才得以僥倖逃脫。

孫勳回到府裡便一心養病,他本以為此次行刺魏王雖然無功而返,但對方也必不會擒住活口,因為事前楚王給了他一批劇毒藥囊,說是蜀中康門大公子專門送上之物。這些劇毒藥囊藏在齒間,萬一遭擒只需當場磕破便立時斃命。其中的“七日噬魂散”更是一種天下奇毒,中此毒者絕無倖免。

但是今日到青衣衛上值,孫勳非但見徐恪安然無恙,絲毫看不出任何中毒之狀,更是聽到了南宮不語審問刁得貴之語。孫勳一聽“刁得貴”三字,立時臉色大變,心中驚懼莫名。他出了詔獄之後便暗中潛伏,後來就一直跟著徐恪到了南廳。南宮不語開啟密室,引著徐恪走進地道,這些都被暗中潛伏的孫勳所一一偷窺……

孫勳既是惶急,又感氣惱,最為惱火的就是,自己的整個計劃幾乎都是毀在了徐恪的手中。而這個小賊本以為他必然中毒身死,卻還生龍活虎,一上值就跟他過不去,還把李君羨給放了下來……

孫勳自然是風急火燎地趕到楚王府向李祉稟報。楚王一聽之下,立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叫來了自己最為信任的兵部尚書秦建勳,至於那康家大少,雖然是幾個月前才剛剛投靠到他府中,但因為是江湖中人,楚王反倒是更為放心。

……

待得孫勳走後,李祉便向秦建勳問道:

“這個叫徐恪的……到底是個什麼人?”

建勳道:“此人,屬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皇上似乎很欣賞他,而且,據屬下查探,他跟秋明禮、魏王都非常親近,應該也是魏王的門下……”

李祉道:“嗯……他是老四的人,憑這一點就夠了,他既然知道了這麼多,那今晚……就別讓他活了。”

秦建勳道:“屬下這就去佈置……”

李祉道:“據孫勳講,此人還有些武功。你可不能小覷,今晚這一次,可不要再跟孫勳那樣,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秦建勳忙道:“殿下放心,屬下已秘密召集了十幾個高手,都是軍中一等一的武將,此次準保萬無一失!”

李祉沉吟了半響,轉頭問康有仁道:“小康,你這裡還有什麼好東西嗎?”

康有仁略一思忖,便道:“殿下,在下的堂叔上次剛剛來京,倒是給在下帶來了一些好東西。在下就拿出一樣‘霹靂雷電珠’來,有了這些珠子,今晚秦大人只需隨便派幾個人出馬即可。本公子擔保,就算有十個徐恪,也都叫他粉身碎骨!”

李祉點了點頭,又問秦建勳道:“他住在哪裡?家裡還有哪些人?”

秦建勳道:“此人家住醴泉坊,他這宅子倒是不小,裡面住的人好像也挺多……”

李祉冷然一笑,隨即便道:“你吩咐下去,讓手下的人辦事乾淨點,這一次,可別留下什麼活口……”

……

兩個時辰之後,青衣衛南廳,孫勳一身勁裝黑衣,頭戴黑帽,臉蒙黑巾,正躡足前行……與他一道的,還有一個渾身黑衣黑帽,黑巾蒙臉之人,只是那人五短身材,長得卻甚是矮胖。

兩人輕手輕腳走到了南宮不語的公事房內,那矮胖之人悄悄用刀挑開門栓,開啟了房門。此時已是亥末時分,整個公事房一團漆黑,裡面的人早已下值多時。

那矮胖的黑衣人一晃火摺子,兩人藉著微光走到了一間木櫃旁。孫勳開啟了木櫃中的轉盤,只聞機栝攪動之聲,旁邊的一間牆門便應聲開啟……

矮胖黑衣人正要跟著孫勳走進裡面的密室。孫勳卻將他攔在了門外,悄聲道:“文淵,你在外面守著就行,一有異動,立時輕輕敲動門板,我自會知!”

那身材矮胖的黑衣人正是北安平司中的百戶,平日裡被孫勳稱作“張子房”的楊文淵。孫勳此時身邊的人死的死、抓的抓,真正信得過的就只剩楊文淵一人了。他今晚本想一個人過來完事,但所慮的是萬一有巡夜之人巡查到此,自己在地道下無法預知,為保萬一,還是叫上了楊文淵。

“還是讓卑職下去吧!”楊文淵也悄聲說了一句,便欲搶步上前,卻還是被孫勳一把拉住。楊文淵只得聽從孫勳的安排,將火摺子交給了孫勳,眼巴巴地看著他走進密室一角,掀開了木板,鑽了下去……

孫勳在走進地道之時,卻忽然又回頭朝楊文淵說了一句:

“文淵,若萬一孫某遭遇不測,孫某自會大喊示警,你聽到之後就趕緊逃命,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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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楊文淵點頭之後,孫勳便躡足走了下去。他見地道中微微有些燈光,便滅了火折,往前走了幾十步,卻見迎面一個大鐵柵門擋住,上面一把大鐵鎖。孫勳右手握住鎖環,掌心運力,“嘿”了一聲,便已將鐵索緩緩擰開。

孫勳過了鐵門之後,便走到了一處房門前。此時房門虛掩,房間內透出燈光,孫勳暗提一口真氣,舉棍在手,輕輕地推開了房門,走了進去。

孫勳走進房中,只見這一處小小的地牢之內,只有一張小床和一些雜物,床上坐著一個全身黑衣之人,斜斜地靠在牆邊。此時,房間內燈火影影憧憧閃爍不定,也看不清床上那人的面貌。

“刁得貴,孫某來看你了……”

孫勳手舉鐵棍慢慢走進,氣凝右臂,便要一棍子砸將過去……

“刁得貴,孫某對不住了,誰讓你……”

這“你”字在孫勳的嘴裡還未來得及出口,這床上的黑衣人卻猛然出手,“砰”地一掌擊在孫勳的胸口。這一掌勁力剛猛,直打得孫勳向後飛出去兩丈有餘,仰天就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孫勳就地一個打滾,急忙衝出地牢,拼盡餘力施展輕功往外就逃。孫勳外號“鬼面”,人皆稱他“鬼見愁”,此時他心裡可真是如同遇見了鬼魅一般。只因那一道掌力太過熟悉,自己剛剛在西峽口就是吃了此人一掌。

孫勳急匆匆逃出了地道,走到密室之中,卻見密室中一團漆黑,想必是楊文淵為保萬一,又關住了牆門。他急忙晃亮了火摺子,擰動密室中的轉盤,只聽訇然有聲,密室中的牆門又緩緩開啟……

孫勳踉踉蹌蹌地走出牆門,卻見密室外已然是燈火通明,一個紅臉大漢如一尊鐵塔一般,正矗立在他的身前。

“沈都督……”孫勳這三個字還未出口,便被沈環又是迎面一掌打在前胸正中。孫勳整個人便如同一隻斷線的紙鳶一般,遠遠地被打飛了出去。他人在空中,只覺前胸已然碎裂,張口向下,鮮血如雨一般飛灑……

沈環的身後除了南宮不語之外,還站著好幾個勁裝大漢。此時見孫勳已然束手就擒,人從裡卻走出來一個矮胖男子,只見他笑意盈盈,向沈環拜倒,說道:“恭喜沈都督,抓住了行刺欽差的要犯!”

此人不是別人,恰正是北安平司的百戶——楊文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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